第十一章 学生大哥

　　草妮子正胡思乱想着，身后的门突然“砰砰砰”地响了起来，拉开一看，敲门的是个扎围裙的客栈伙计，伙计气喘嘘嘘地说：“大兄弟，巷口上那个偷鸟的孩子是你一块的吧。”
　　草妮子吃了一惊，说：“偷鸟？不可能呀，刚才还在门前头转悠呢……”
　　伙计说：“有啥不可能的呀，让人追得都上树了，还不快去看看？”
　　顺着客栈伙计所指的方位一溜小跑地来到巷口上，果然见手里攥了只黑色大鸟的七老爷正骑在一棵又粗又高的歪脖子树上和一群年纪相仿的孩子对骂呢！
　　树底下的孩子说：“有种滚下来呀，没皮没脸的小偷。”
　　七老爷手里的黑色大鸟就发出一阵怪叫：“没皮没脸，小偷小偷。”
　　七老爷让鸟给逗乐了，咧着嘴儿说：“你才没皮没脸呢，明明是只会说话的黑老鸹，咋就成你的了？”
　　树底下孩子说：“你家黑老鸹会学舌呀，这叫‘八哥’知道吗？”
　　七老爷说：“八你娘的哥呀，老子是你七老爷，你八老爷还没生出来呢。”
　　树底下的孩子们就轰笑成一团，一边轰笑还往树上扔石头，说：“‘乡里瓜子’你傻呀！偷了人家的鸟还老七老八的论上了……”
　　这时候草妮子气喘吁吁地赶到了，说：“你们干啥，不就是只鸟嘛，也不能拿石头扔人呀！”
　　孩子们见来了个白白净净的青皮后生，先是一愣怔，等弄明白这人和树上那个是一伙的后，竟仗着人多势众，里三层外三层地把草妮子围了起来，那石头也不往树上扔了，干脆都扔在了草妮子身上。
　　草妮子连忙用胳膊护着脸，想倒退着甩开这些孩子，不料却被人伸腿一绊，踉踉跄跄地坐在了地上，把骑在树杈上的七老爷急得直叫唤：“姐，不，哥，快跑呀！站起来快跑呀！快跑……”
　　就在孩子们一轰而上，眼看要出乱子的时候，草妮子觉得眼前猛然一堵，一双黑糊糊的人腿插在了她和顽童们的中间。
　　骑在树杈上的七老爷见了就大叫：“哈哈，学生大哥，这些狗日的欺负人，帮帮俺，快帮帮俺！”
　　草妮子这才看清楚，站在眼前的不是别人，就是爹临行前曾提起过的那个“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住在隔壁房间里的学生大哥！
　　学生大哥约十七、八岁的样子，比树底下所有的孩子都高出了一大截，再加上头顶上留了个时髦洋气的偏分头、身上穿了铜扣立领的学生装，往孩子群里一站，简直就是个凛然不可侵犯的庞然大物。
　　学生说：“什么事儿呀，敢拿着石头扔人？”
　　孩子们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大家伙”吓了一跳，全都做呆若木鸡状，不过也就一眨眼的功夫就缓过劲儿来了，七嘴八舌地指着树上的七老爷向“大家伙”告状：“他是小偷，偷了人家养的‘八哥’不还，还爬到树上耍赖……”
　　七老爷听了就在树上回嘴儿，说：“偷你个狗屁呀，光听说有养鸡养鸭的，还没听说有养黑老鸹的呢……”
　　不料七老爷的话音未落，他手里的黑鸟就又发话了，说：“养鸡、养鸭、养黑老鸹、养黑老鸹……”
　　学生一听就乐了，仰起脸来对七老爷说：“小兄弟，看来这鸟还真是人家养的‘八哥’，要不咋会学舌呢？快下来还给人家吧。”
　　见七老爷还赖着不肯下来，草妮子也说：“是呀，人家学生大哥比咱有见识，说是人家养的就是人家养的了，快下来还给人家吧。”
　　七老爷就说：“他养的？俺就是不信，你看这嘴儿，这爪，这翅膀，不是老鸹是啥。”
　　有个脖子里挂着长命锁的男孩儿就说：“不信你就撒手让它飞呀，看看它找你还是找我。”
　　学生也说：“对呀，放了它试试，看看这鸟认不认人。”
　　七老爷骑着树杈又犹豫了一会儿，见脚底下这些人，无论是把他撵上树的孩子，还是前来解救他的媳妇和学生大哥，全都异口同声地盯着他劝，只好使劲儿噏了噏鼻子，恋恋不舍地把鸟给放了。
　　说来也真是不可思议，这鸟飞起来后先是围着歪脖树转了一圈儿，然后斜刺里一个俯冲，果然就落在了那个挂长命锁孩子的肩膀上，还怪声怪气地叫着：“饿死了，饿死了，回家，回家……”
　　八哥的话惹得树底下一通轰笑，那挂长命锁的男孩儿则用手捋着八哥的羽毛，得意洋洋地朝树上的七老爷说：“‘乡里瓜子’看明白了？敢下来我就让它叨死你！”
　　七老爷一听又来劲儿了，说：“俺才不下去呢，小心俺把你的脑袋当尿壶！”
　　男孩儿说：“那你就掏出你自己的鸟来撒吧，俺得回家喂八哥了。”
　　男孩儿说完举起手里的“八哥”就跑，其余的孩了见了则尾随其后呼啸而去，反到把正来劲儿的七老爷晾在了树杈上。
　　七老爷悻悻地从树杈上出溜了下来说：“济南府里的人真没劲儿，就会仗着人多起哄，要是一个对一个，俺打不出他的屎来才怪呢！”
　　学生让七老爷的话给逗乐了，说：“怪能吹呀小兄弟，下回再遇上这种事我不拦着了，让你打出他们的屎来。”
　　草妮子听了连忙说：“那可不行，孝先本来就愣，你这一撺掇，下回他非得让人家给打出屎来不可。”
　　七老爷听了就跳着脚说：“小看人啊，好赖俺也是河西地界上的一条好汉，能随随便便让一帮街孩子打出屎来……”
　　三个人说说笑笑地回到了客栈里，见已是过午时分，草妮子就说：“不嫌弃就来俺屋里吃面畦子吧，俺洗个手，一会儿就擀出来。”
　　“对呀，”七老爷也跟着说，“豆面畦子炝葱花，再拌上点蔓菁疙瘩老咸菜可好吃了。”
　　学生说：“别麻烦了，我就是拿本书，待会儿还得回学堂。”
　　草妮子说：“麻烦啥？不就添个碗加双筷子嘛，进屋吧，一会儿就好。”
　　草妮子说着推开门，把学生让进屋里，然后低头从桌子底下拉出一个瓦盆，舀上面兑上水就和了起来。
　　也就一眨眼的功夫面就和好了，七老爷见了赶紧找来刀和案板，草妮子把和好的面往案板上一扔，连揉带擀加刀切，几道工序一气呵成，把坐在一旁的那位学生看得眼睛都直了。
　　学生说：“大兄弟你行啊，不光长得面嫩，这面畦子擀起来也和大姑娘似地利落。”
　　草妮子一听就脸红了，说：“让你看笑话了，出门在外不会干也不行呀，干多了就利落了。”
　　学生说：“那可不一定，我出门在外也好几年了，这活可干不了。”
　　草妮子说：“你是把心思都用在读书上了。”
　　学生说：“谁说呀，每天上课钟一响肚子里就咕咕乱叫，心思全用在吃饭上了……”
　　说笑的功夫，七老爷已闷着头把灶上的水烧开了。于是仨人七手八脚地把切好的面畦子统统划拉进锅里，再往灶眼儿里添把柴火，那豆面畦子就在锅里咕嘟咕嘟地滚开了。
　　待锅里滚得差不多了，草妮子把豆面畦子盛在碗里，再炝上一层葱花，撒一小把老咸菜丝儿，那香味儿便随着热气在屋里飘散起来，把七老爷和学生大哥勾得连烫嘴都顾不上了，嘬住碗边就稀里胡噜地吃了起来，学生边吃边还说：“豆面畦子炝葱花，蔓菁疙瘩老咸菜，比学校门口的饭棚子里的饭可香多了！”
　　七老爷则边吃边贫嘴，说：“真香呀，真烫呀，娶了个媳妇真壮呀，生了个儿子真胖呀……”
　　学生听了就笑他，说：“你这小萝卜头，才多大呀，就媳妇媳妇地念叨上了。”
　　七老爷说：“萝卜不大，这不是长在辈儿（卜）上了嘛……”
　　草妮子听了赶紧插话：“胡咧咧个啥？这是和咱八杆子打不着的济南府，别让人追得上树就烧高香了，还好意思提你那辈份儿。”
　　学生也说：“是呀，我在老家的时候也把自己当个事儿似的，到了济南府才知道，念书的全是乡里县里出类拔萃的人物，一下就不觉得自己是个事儿了。”
　　见草妮子和七老爷停住嘴，只顾愣愣怔怔地听，学生用筷子指指俩人的饭碗说：“咳，扯远了，吃饭吃饭，我唱首歌给你俩下饭。”
　　学生清清嗓子唱道：
　　“清泉山色，
　　雏燕行空，
　　吾辈沐在晨曦中，
　　教育普及，
　　治国必成功，
　　责无旁贷，
　　准备须充。
　　艰苦卓绝，
　　养成朴实之学风。
　　新科学，
　　迎头赶，
　　旧文化，
　　要发扬，
　　礼义廉耻，
　　生活改良，
　　我们不息求自强，
　　做时代的荣光……”
　　学生正唱得起劲儿，七老爷突然蒙头蒙脑地插了句嘴，说：“你唱的是哪出戏呀，俺咋从来没听过？”
　　草妮子也说：“是呀，还怪好听的呢。”
　　学生一听就笑了，说：“这可不是咱乡下的‘拴老婆橛子’（小戏），这叫‘校歌’，词曲是我们校长谱的。”
　　草妮子问：“那除了唱这种好听的调调，你们平常还学啥？”
　　“上课呀，国文、历史、算术，还有学唱歌的音乐课、打球跑步的体育课……”
　　“那孝先能不能到你那里上学呀？”
　　“当然可以，你兄弟俩都行，不过得先读初小、高小，等学成了，考上了，再读初中、高中。”
　　见两个人均作发愣状，学生又说：“我可以先帮你们预习预习，等有点基础再上，可能会容易一些。”
　　七老爷听了就说：“那你就天天来俺这吃面畦子吧，反正不白吃，你还得教俺上学。”
　　“咋这么说话呢？”草妮子拍了七老爷一下说，“人家学生大哥是贵人，能来家吃顿饭那是给咱长脸。”
　　“那就让学生大哥给咱长个脸，天天来吃饭，咱也顺便给他长个脸，让他天天来教咱。”
　　“好呀，”学生抹抹嘴儿把空碗往桌子上一蹾说，“从明晚起就开课，先从认字开始，每天学仨字儿，等你爹回来了，让他把你们哥俩都送到学堂里念书。”
　　七老爷一听就来劲儿了，盯住学生脑门子上干净利落的偏分头说：“都快上学堂了，俺得剃个和你一样的头，省得那帮狗日的街孩子小瞧俺。”
　　七老爷说着就要往外跑，草妮子一把揪住这人说：“这功夫了上哪找剃头匠呀，明天听见吆喝再出去也不晚。”
　　学生大哥就笑了，说：“找啥剃头匠呀，有剪子吗，这就给你剪个学生头。”
　　草妮子听了觉得怪新奇的，边找剪子边问：“你还会剃头？”
　　学生接过剪子就把七老爷的脑袋给摁住了，说：“也是没办法，理发馆太贵，剃头挑子又只会刮光葫芦，其实剪头发这事儿并不难，同学间相互剪几次就弄明白了，我这手艺还算不错的呢。”
　　学生大哥说着就嘁里喀嚓地开剪了，七老爷歪着脑袋直喊：“学生大哥你轻点呀，头皮都露出来了，别剪着耳朵……”
　　三下五去二地剪完了头发，对着草妮子递过来的梳妆镜一看，还真和学生大哥的偏分头差不了多少，连大鼻子小眼睛都跟着长了几分精神，七老爷就大言不惭地说：“剃的不孬，往后这颗脑袋就交给你。”
　　气的草妮子在背后一个劲儿地戳他：“别不识好歹，人家学生大哥哪有那么多闲功夫。”
　　学生大哥则哈哈大笑，说：“行，剃头的事我包了，不过你得下功夫学认字，别光顶着颗人五人六的学生头，问起来连大字都识不了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