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与爹分手
作品名称:转眼就是百年 作者:坚实之果 发布时间:2020-02-14 15:26:23 字数:3916
高旺犊自“泽生堂”赶回客栈的时候,草妮子和七老爷正蹦蹦跶跶地玩一种叫“跳格子”的闺女把戏。
“格子”是草妮子用楼下捡来的砖块画在地板上的,由于七老爷尚不谙此道,所以见草妮子用脚踢沙包,他也跟着踢沙包,草妮子收起腿来往前蹦,他也跟着往前蹦,草妮子不小心脚下一滑,摔了个四仰八叉的屁股蹾,他也跟着往后一坐,摔了自己一个四仰八叉的屁股蹾……
俩人一前一后嘻嘻哈哈地满屋折腾,竟把个木头条子拼接起来的地板震得咚咚乱颤,好似天塌地陷了般地热闹。
高旺犊一上楼就觉得屋里的声响有异,所以进门后先耷拉下一副驴脸,将两个玩得正高兴的孩子兜头数量了一番,说:“你俩当是李家房村的街筒子啊,想咋蹦跶就咋蹦跶?这是济南府的洋楼,疯疯癫癫地满屋乱蹦,让人家住在脚底下的咋办?性子善的背地里骂两句也就算了,碰上个横二扒三的,还不得上来讹人?”
高旺犊说这话的话音儿还没落,门外果然就“咣当”一下,传来了横二扒三的声音:“婊子养的屋顶都跺塌了,活腻歪了……”
踹门进来的是个一身酒气的大块头,怒气还不小,一进门就指着高旺犊的鼻子骂:“婊子养的找死啊,老子好不容易摸了把好牌,让你这一踢蹬,娘个蛋的放和了!”
大块头说着举手就扇高旺犊的脸,不料人明明就站在眼前里,那肉巴掌却呼哧一下,啥都没够着,反倒把大块头自己闪得原地打了个转儿。
回过头来再一看,被“扇”的人竟站在背后冲他作揖呢!
大块头这下真火了,铆足劲儿对准高旺犊的心口窝就是一脚,这回可能使劲使大发了,那脚一经伸出,竟如同泼出去的水似地收不回来了,偌大的身量,居然被腿脚牵扯着“咕咚”一声砸在了地板上,要不是高旺犊伸脚把眼前的一只板凳勾开,摔断胳膊戗破了脸,那也是保不准的事情,把个站一旁看热闹的七老爷高兴地拍着巴掌直蹦高。
经过这番较量大块头酒醒了一半,再也不敢小瞧眼前这个身材高挑的乡下老杆儿了,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说:“婊子养的你是干啥的?咋会两下子呀!”
高旺犊说:“哪里哪里,俺一个‘乡里瓜子’,上哪会两下子呀,是你自己使劲儿使大发了。”
大块头说:“婊子养的别蒙我,你会不会我还看不出来?不就是一命抵一命嘛,来,今天既然遇上会家子了,爷就陪你玩两个回合……”
大块头说着两腿儿一绷,做了个恶虎扑食的姿势,然后甩开两个膀子,一晃一晃地围着高旺犊绕起圈儿来,好像高旺犊就是他手拿把捏的一只绵羊,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张开血盆大口把他生吞了似地。
此时的高旺犊也不敢掉以轻心,虽然不显山露水,但双目炯炯如炬,脚下虎虎生风,与大块头隔空周旋了几个来回,居然没让他寻到一丝破绽。
也就是两个人相持不下的当口,一个女的推开门闯了进来,说:“‘掐死牛’,你咋说风就是雨呢?不就是输了两把牌嘛,和楼上滞什么气?快走,都等着你呢。”
被称作“掐死牛”的大块头好像心有不甘,还想和高旺犊试巴试巴,却被那女的上前挽了胳膊拖住就走,只好收起架式来说:“好,婊子养的你有种,给我老实在这呆着,等打完了牌再找你算账,有种你别走……”
大块头被那女的连哄带拽地弄走了。
高旺犊望着俩人的背影愣怔了好一会儿,等明白过来了,连忙让草妮子和七老爷收拾行里,自己则下楼和店家好说歹说地提前结了账,然后小心翼翼地套上骡车离开了这家客栈。
坐在骡车上的七老爷好像还没从刚才那剑拔弩张的场面里拔出来,一个劲儿地追着老丈人问他刚才使得是啥拳把式,咋不打那“横二扒三”的一顿,老丈人那有心思接这茬儿?说:“啥拳把式不拳把式,没听见那人叫‘掐死牛’嘛,好人能叫这个?咱人生地不熟的,犯不着和他搅和……”
草妮子则附在七老爷的耳朵上悄悄告诉他:“爹就是会拳把式,老辈上传下来的,平常不显摆,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才黑灯瞎火带着盛德他们练几趟。”
七老爷听了恍然大悟地叫唤:“噢,怪不得俺扒轱辘扒不过盛德呢,原来会两下子呀!”
一路打听着找到司马秀琳所说的“官扎营包袱巷”日头已经偏西到屋顶了。
说是个什么什么“巷”,实际上和芙蓉街那样的街巷大相径庭,也就是些胡搭乱盖还污水四溢的陋屋草棚而已。在高旺犊的眼里,“包袱巷”里这歪扭七八的建筑和乡下看场院护瓜果的窝棚也差不了多少,顶多就是遮个风挡个雨,绝非安身立命的长远之计。
七老爷和草妮子则管不了这么多,瞪大了眼睛四下里乱看,只觉得这地方什么都好玩,什么都新奇。
比如当街有个剃头匠,正杵在污水乱淌的泥地上“蹭蹭蹭”地给一个穿号坎的黄包车夫刮脸。几个光腚孩子乘其不留意,将剃头挑子上的水盆猛然掀翻后四散而去,害得剃头匠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只好蹦着高地骂人……
一个担菜挑子的汉子扯着嗓子吆喝着,从一堵破墙头后面拐了出来,如果不看身段,动静和戏台子上的风流小生也差不了多少,所以一亮嗓门就把剃头匠骂人的脏话给压下去了。
“风流小生”吆喝出来的动静是这样的:“韭菜菠菜小油菜,水灵灵的嫩芹菜,想吃新鲜快快买,王老四的挑子逢五来……”
一群孩子正目不转睛地围着个瘦猴似的男人看热闹,只见瘦猴男人把一些五颜六色的面团捏巴来捏巴去,最终捏出一个吹胡子瞪眼手攥大刀的唱戏小人递到一个捏着铜板的小手里。
紧跟着又有一只捏着铜板的小手伸了过来,瘦猴男人再揪出些五颜六色的面团来捏巴,这回捏巴的是个头戴乌纱、憨态可掬的黑脸家伙,还没等捏完,便引的孩子们“包公、包老爷”地胡喊乱叫……
高旺犊把七老爷和草妮子从捏“面人”的摊子里拖拽出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了。趁两个孩子看热闹的功夫,他在离巷口不远的地方相中了一处要价不贵的客栈。这客栈虽身处穷匮之地,却房屋整洁四周清静,让人看一眼就觉得心里踏实。
虽然相中了,可高旺犊还是有点儿放心不下,于是领着七老爷和草妮子又前院后院地打探了一番,等确信没啥不妥了,这才说定了一处后院的房间,到柜上交钱。
客栈老板是个戴着瓜皮帽的老头,说:“你打算常住的话算是找对地方了,我这不但住宿便宜,要是开伙做饭,各屋里都有锅灶,买柴米油盐的地方也不远,过了巷口往右一拐就有杂货铺。”
高旺犊说:“地方好是好,就是人怪杂的,也不知道平时清静不清静。”
客栈老板说:“清静,有啥不清静的?兔子不拉屎的穷乡僻壤,谁能惦记这里?”
高旺犊说:“俺做得是贩运生意,孩子搁这里,可能一走就是仨月俩月的。”
老板说:“这也好办,看见住隔壁的那个学生了吗?比你这俩孩子大不了几岁,平时家里也没人来,都是店里的伙计帮着照应……”
交了房钱,高旺犊陪两个孩子在客栈里住了两天,第三天一早起来,高旺犊就溜达着步子到牲口棚里拾掇骡子去了。
草妮子听见了,赶紧穿上衣裳跟出来帮忙,说:“爹,这么早就走啊?”
见埋头拾掇牲口的爹一时顾不上搭腔,草妮子又说:“可也是,出来那么多日子,俺娘在家里都快急死了。”
高旺犊听了这话,才放下手里的活说:“住的地方有了,钱也留下了,可俺还是不大放心。”
草妮子听了心里不禁一热乎,就说:“爹放心,俺能照顾好俺俩。”
高旺犊说:“下回来多带点钱,我看隔壁那个学生比孝先也大不了多少,要是一时回不去,不如让他也跟着上个学,长点出息。”
草妮子说:“那赶情好,你走了俺还真怕管不住他呢,上学了,正好让学堂里的先生管管他。”
高旺犊说:“管不管的是小事,上了学,将来才能有出息。隔壁住的那个学生比孝先大不了多少,说起话来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古今中外张嘴就来,连洋人的事儿都弄得明明白白的,咱河东河西那些留山羊胡子的私塾先生是比不了的。”
高旺犊说这话的功夫,刚睡醒的七老爷揉着眼趿拉着鞋走了进来,说:“姐,爹就走啊。”
草妮子说:“天热了,爹说早上起来走凉快,过一阵子爹再回来看咱。”
七老爷说:“那爹啥时候教俺打拳呢?等俺学会了拳,先把那个杀俺爹的‘一刀鲜’宰了,然后带俺姐回家。”
高旺犊吓了一跳,说:“胡说八道!你以为学个三拳两脚的就能斗过老北山的土匪了?都是些亡命徒,练啥拳把式也没用。”
说了这些话仍觉得心里不踏实,又掉过头来嘱咐草妮子:“孝先不懂事,你得给我记住了,过仨个月我再来看你们,我不在千万不能胡来,老北山里的‘一刀鲜’是不会放过孝先的,就是天塌下来也不敢动回河西的念头……”
眼巴巴地送走了爹,回到屋里的草妮子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猛不丁少了这么个拿大主意的人,千头万绪全都乱了,也不知道从哪梳理才好。
草妮子就想,其实从小到大,爹还从来没像这些日子似地待见过自己呢!记得刚能背动盛德那会儿,爹每次出门回来,都要从趴在她背上的盛德开始,把左邻右舍满街筒子乱窜的小脑袋挨个胡噜个遍,而她这个眼巴巴地盯着爹看的亲闺女,却从未尝过胡噜脑袋的滋味。
长大一点了,记得有次爹出远门回来,从兜里掏出了几粒纸糖分给正在院里玩的几个孩子吃,先分到的是盛德,而后是拉着她的手,还不太明白事儿的盛才,接下来爹那只抓着纸糖的手曾在她眼前迟疑了一下,不过还没等她看清楚,这手就从眼前划过去了。排在她后面的春生、狗蛋、还有整天粘在腚后头的六毛,每个人都分到了一粒纸糖,唯独她这个亲生闺女什么也没有。
她至今还恍惚记着爹分完纸糖,胡噜着一堆兴高采烈的小脑袋匆匆离去之后的情景:先是那个平时撵都撵不走的六毛,作贼似地溜着墙根儿走了;而后是那个哪有热闹就爱往哪钻的春生,这人本是跑来看狗蛋和盛德打架的,不料却天上掉馅饼似地得了块纸糖,自然放下热闹不顾,一溜烟地吃独食了;接下来是愣头愣脑的狗蛋,狗蛋是跑来和盛德打架的,因为打不过盛德,正晕头转向地满地找石头呢,却稀里糊涂地被爹塞到手里一块纸糖,不过等爹一离开,这攥着纸糖的手就被盛德抓住了,盛德说这糖该是俺姐的,凭啥便宜了你?狗蛋说放你娘的屁,谁让你爹塞俺手里呢!盛德说日你先人,俺姐的东西就是不让你吃。狗蛋说你爹才不给你姐呢,俺娘说你姐是后娘养的。
盛德闻言大怒,一个“手别子”把狗蛋放倒在地上就打,边打还边骂,说日你先人,再胡说八道俺打歪你的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