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魔山里的守护者
作品名称:骑士 作者:许归平 发布时间:2020-02-18 10:25:15 字数:6382
三十下午,我在县城买了不少东西。菜,年糕,饺子,红酒,饮料,直到将福特车后备箱塞得满满当当。我给晶晶打了电话,邀请她与我和女友共度除夕,她略微沉默一会儿就答应了。我们两人在桥头汇合,带着满满的新年物品向老宅驶去。路的两旁,年的氛围十分浓厚。绿化树上缠了红色的LED灯,路灯上挂着红色灯笼,大多数建筑门前也贴了红色的春联。只是很少见到行人,大概都在自己家中共叙天伦之乐。
晶晶穿上一件黑色羽绒服,看上去心事重重,从上车至此一言不发。我虽然心情愉悦,想要找人诉说,不过也忍在心里,她是不可能肯聆听我的什么心声的。
到了山下的村庄,她突然指了指一处弯道的人家。
“去买点蜡烛。”
“要蜡烛?”
“要你去就去。”她盛气凌人地说。
我在路边停好车,走进房中,原来其内是一家茶馆兼商店。里面有四五台麻将机,皆是座无虚席,货物摆在显眼的柜子上。两三个农夫模样的人看了我一眼,又忙着关注牌局去了。
“老板在吗?”我问了一句。
没有人回应。倒是更多的人看了我一眼。其中一个桌上的人用手肘碰了碰旁边的中年妇女。
“老板娘,叫你呢。”
她正忙着颁麻将。一时没有起身。
“买什么自己选,把钱给到这里就行了。”
我也诧异这里的人对麻将的热爱。不过想想倒也能理解,不说输赢,至少是这里人少有的娱乐活动。
我拿了一包蜡烛,问好价钱后将钱给了过去,老板娘模样的女人看都不看便将其放入桌上的零钱盒。我又感叹他们对牌的专注。
走出房门,我才发现问题的所在。这间房子从外看上去普普通通,商品没有摆在门外,又没有商店的标识,而是大门紧闭,仅留足够一人通过的小门(大概是茶馆为了不引人注意)。不是本地人根本不会知晓其内乾坤,晶晶却能一眼识破。
“你怎么知道那是商店?”我握住方向盘,假装不在意地问。
“那是你太不聪明了。”她看着窗外说。
得,又将是一场争论。我明智地不再说起这个话题。不过内心结论已经形成,晶晶来过这里。
昏黄的火苗同此前每个夜晚一样摇曳,好像没有变,又好像有什么不同了。直到晶晶翻看手机照出亮光时我才恍然大悟,是空气的氛围变了。氛围改变了我的感受,也自然改变了我所见到的景物。我正从氛围同人关系的思考中退出来,突然看见一双明亮的双眸,晶晶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干嘛这么看我?”我提前问道。
“你在想什么?”
“在想她今天是否会过来。”
“不过来又怎样,那这个新年你是不过了不成。”
“我倒觉得还是不过的好。这样好像是被人推着走的。”我看着一跳一跳的火光。
“你就不觉得这对我太过残忍。”她直视着我的目光,毫不胆怯。
我像醒了一般,猛然想到自己并非一人。
“走。”我站起身。
“去哪里?”
“过年。”我理所应当地说。
我们从车后座取出食材,用火坑里的火中烧起炉灶。她将衣袖卷起,露出细腻的手腕,在冷水中清洗蔬菜。我煎了牛肉,照家乡的习俗做了几个肉类火锅。丸子是现成的,用油炸一下就好;卤菜直接可以吃,还需要做炸鱼块。等这些东西弄完,时间已经到了晚上十一点。菜摆满了一个圆桌,三个炖锅呼呼冒着热气。
“没想到你们那里讲究的东西还挺多的。”
“我也没想到。”我看着累的气喘吁吁的晶晶。头发随意地扎起,衣袖皱皱的,脸上透露出春意般的笑容。
“不过我们两人不可能吃完吧。”她不确定地说。
“对。所以我们那里过年免不了吃好几天的剩菜。”
“还挺有趣的。我还以为全天下的过年都是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包饺子呢。”她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我们开了一瓶红酒互相倒了一点。晶晶又拿过一个杯子,也给倒上。
“这是给她的,就当她已经来了。好久没有这样三个人在一起了。”
“你还会回想啊。”我有些尖锐地说。说完马上感到后悔。
“那在你眼中我该想些什么呢?让我看看你这个人的想法。”
“嗯……”我佯装思索。“想到的大概是最近买了什么衣服,什么化妆品,又交到了几个高雅的朋友,学到了什么新潮的东西。”
“哈哈哈哈”她笑个不停。
“就为了你这段话,喝一杯。”
我们碰了一杯,她又拿起女友的那杯碰了一下,喝完后又将那杯倒在地上。接着又倒上。我面露不悦。
“没别的意思,一直是那一杯不动的话会被人说酒量不行的。”
“她本来酒量就不行。”我反驳一句。
“你怎么知道。”
“这……”
“这就是你的自以为是。每次看到你,总感觉在我周围的你只有三分之一,还有三分之二沉浸在你的内心世界。导致你对外界的认识甚至连三分之一都不到。”
“确实如此。”我无话可说。
“为了你真心实意听进去我的话,干一杯。”
“还有一个原因。”我说。
“为了你终于不再盛气凌人地说话干一杯。”我一饮而尽。晶晶照旧喝完自己的,将另一杯倒在地上。
“我这是过年,高兴,明天你可不要怪我说话不客气。”
“哪怕只是一瞬间也够令人高兴的了。”我说。又给自己倒了一点。
我们喝到半夜,火锅燃料已经燃尽,桌面依然整整齐齐。我因为胃口不好的缘故,吃不下多少。晶晶对自己饮食控制一向合理。我们将桌面收拾,她嫌烤火无聊,不久便回房去了。我侧着身子眼睛看着门外,期盼突然传来的敲门声,门外站着风尘仆仆的她和呆毛。不过她终究没来。
我睁开眼,一根昏昏黄黄的光勾勒出模模糊糊的轮廓。我将眼睛睁大了些,原来是女友,手上拿着我昨天从茶馆买来的蜡烛。
“今天怎么这么晚才来?”我说。
她将烛光放在了床头。
“今天有事。”
“没事,来了就可以了。”
她靠坐在床头,我起身从背后拥抱着她。
“今天有事,所以我才会过来。”
“呆毛呢,在外面吗?”
她摇摇头。站起身走到窗户边,又是阴冷冷的月夜,惨白的光让她的身体镀上银辉,像是一种不该存在人世的纯洁。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些不妙。
“我已经不能见一点光了。你该走了,即使你再留在这里,也不可能见到我了。”她声音干涩空灵。
我一瞬间想了很多,又什么都没有想到。
“那我该去哪里找你?”
“不用找了。我们早就该分开了,只是你反而太过执着了。你可以去找寻自己的生活。”
“我找寻的只有你而已。”我无奈地说道。
“这是我的告别。即使我们再怎么努力也是于事无补而已。你现在还不明白,你真觉得你对我就是爱情?只是你自己的一种理念。”
“我觉得这种理念就是爱情,不过换了一个称谓。”
“那你清楚你爱的人吗?”她问。我突然想到,不久前也有人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她慢慢走到月光最盛的地方。解开头上的发夹,一件一件脱下衣服,露出大片细腻的肌肤。她脱得越少,我眼中她的形象越是模糊。直到她完全将自己身体暴露在月光下,回过头来,转给我一张侧脸。我一动不动看着她,总觉得哪里改变了。
“晶晶!”
我从床上惊醒,大口大口喘气,身体热得不行。我慌忙查看窗前,光没有变,地上也没有衣服。我缓了口气,打开了灯。床头边,蜡烛已经燃了一半。
第二天早上,我简单热了早餐。叫晶晶起床的时候一直看着她的侧脸。
“看我干什么?我说,你该不会想起什么龌龊的事吧。”
“只是看你皮肤没有昨天有气色。”我撒了谎。看她样子,好像对昨晚的事什么印象也没有。
“反正在山上,我也懒得涂化妆品。对你跟一头牛差不多。”
“昨天她过来了。”我想了很久,还是把这件事说了出来。
“是吗?那看来你有一个愉快的新年了。”
“她要走了,据说永远也不会再来。”
“你相信她啊。”
“什么意思?”
“相信她还不如相信我。”
“有何高见?”
“在这山里转转,说不定就能找到她了呢。你不会永远都等着她来找你吧。”
“谢谢。”
“没事,别摔死了就成。最后再告诉你一句忠告,一直往前。”
我什么也没有准备,就这样离开。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晶晶站在门口,像被大雨困住的少女一样和我对视。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就算我死了也是一样。”我说。
我面对小路,一往无前,就像刚从南京出发时那样的心情,不同的是至少我知道是有人能够帮助我,能够理解我的心情。因此脚步也轻快些。山谷还弥漫着未消散的薄雾,冬季的寒意尚未离去,树木无精打采。我路过一条溪,喝了一点水,踩着光滑的石板离开。四下万籁俱静,声音仿佛被过滤了一般,在这样的环境中,我也尽量控制住呼吸,耳边听到的只有血液流动的声响。一直往前,我脑海中不断回响晶晶的话。
不知走了多久,额头冒出细汗。我脱下羽绒服,用两只衣袖捆在腰间。道路也变成了碎石上坡,我小心避让道路。山中没有生机,没有绿叶,没有鸟鸣,天空也被各种各样的枯藤挡住。但身体越是疲惫,脑中记忆反而更加清晰,仿佛如此能让人忘却眼前的疲惫。我想起了过去在不知何处街头听到的《波西米亚狂想曲》。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到了上次见过的石壁。我找寻出路,发现石壁两边有泥土覆盖,生长一些低矮灌木藤蔓,我想也不想爬上去。这一时间,我重新做起年少遗梦,幻想成为彼得帕克该是多么满足。
山体不高(实际爬起来才知道),若是抛弃对危险的恐惧,世上的事情总是容易许多。我爬到顶峰,翻身躺在地上,稍微休息一会才注意观察周围。这里却与山下不太一样,可以说是大相径庭。无边荒凉的黄色杂草将大地涂上底色,天空一片寂寥,无云无日,如同何人摘去了所有装饰。远处依稀可见几颗伞盖般的灌木,只是也不那么真切,也许是距离太远的缘故。除此之外就空无一物了,既无优哉游哉吃着草的独角兽,也无挥着羊鞭的牧羊人。
我认准一个方向,横冲直撞地走下去。我拿出手机,发现时间定格在我登上山崖的那一刻。如此,我也弄不清楚自己走了多久。这幅世界尽头的场景好似精美的画卷。罢了,事已至此,只能一往无前。突然,前方的草丛传来声响。我停下脚步,细细听了一会儿。
“呆毛?”我试着叫了一声。
那处草丛的拨动逐渐向我靠近,一个尖尖的脑袋钻了出来,舔着我的手。
“你是来接我的吗?”我问。亲昵地摸着它的后颈。
它转过头,又钻入草丛中。我沿着它的足迹,不去看两边一样的风景。我恍惚觉得天色暗了下来,向两边看去,原来已经到了一处常绿森林。这里树木高耸,遮天蔽日,随处都是四五人才能合抱的樟木,看上去很久没有人类打扰。由于树木丰茂,道路反而显得空旷。几处鸟群不知从何处腾空而起,又很快归于某处,发出微弱的扑腾声。树从中,仿佛什么动物在树叶底下爬行。呆毛时而左拐,时而右转,时而低头确认气味,时而向丛林狂吠几声。我很确定它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只狗的世界。
呆毛将我带到一处木屋前。说是木屋,其实看上去已经岌岌可危了。这绝不是西方护林员临时居住的用杉树板钉成的小屋,而是一处标准的中国建筑。地基是花岗岩石块,墙壁成了质地粗糙的木板。门前木柴堆到了屋檐,青石板长满青苔,门槛被踢坏了一截,我暗自猜测此处至少有一百年历史。呆毛跳进房子,蜷缩在一个稻草窝内。
大概过了三四十分钟,猎人从一片桦树林钻出来。一手将猎枪抗在肩上,一手提着不知什么猎物。嘴中哼着无名小调。从这幅光景看来,猎人还是孔武有力的。但近了却发现并非如此。他已经年迈不堪,皱纹相得益彰嵌在额头,每当他笑,说话,那皱纹就像要将整个脸分为几瓣。脑袋也早早谢顶,泛出油色的光滑。但看他的行为方式,却并不觉得他有多老。这样的矛盾存在于一声,让人想到一个强硬果决,海明威式的老头。
“你是从那边的山崖那里爬上来的?”这是他打量我许久,说的第一句话。
我点头同意。
“了不起。”
他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洪亮,没有高龄老人那样的颤音。
猎人在门槛刮掉鞋上的泥土,进得门去,将满是补丁和污渍的蓝色棉衣脱下。从他身上,嗅到的满是动物的腥味。也许猎杀动物久了,自己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变成动物。
“我要先把这只白面处理掉,要不然就不新鲜了。”他向我解释一句。我仔细看了一下他说的白面,看上去像大型猫科动物。
厨房凹凸不平,虽然没有水泥铺过,但硬度还是足够。厨房后门边有一个脏水坑,动物的毛发,利爪随意散落在四周。一个满是刀痕的木墩,红色的污渍填满裂缝,猎人熟练地将皮剥下,在木墩上开肠破肚。
“你同情这些野物吗?”他一边动手一边问我。
不知为何,我自然地讨厌这些动物。于是摇摇头。
“呵呵”猎人爽朗一笑,露出他所剩无几的牙齿。
“这些动物是这里的主人,人才是需要同情的。不是说外面呼吁保护动物嘛,在这里角色换一下还差不多。”
我想了很久,才意识到外面是指我所处的人文社会。
“其他人呢?”
“大部分都在地下,有些也挂在树上。”
“为什么你会住在这里?”我面露怀疑地看着他。
“算上我,你是第二个没有迷失的人,算上呆毛的话你就是第三个了。”
呆毛屁股着地,立起身子看着我和猎人。
“这里面有什么讲究吗?”
“讲究可就大了。你到这里是干什么的?”他恍然大悟地问我。
“找到一个人。”
“那么层层经历来到这偏远之地,就为了找一个人,然后呢?”
“带她离开,一辈子守护她。”
猎人咧嘴一笑,像是饱经风霜的人对年轻后辈豪言壮语的无言嘲笑。他处理好猎物,又用两根竹篾做成一个十字撑起皮毛挂在屋檐下。
“先吃饭在说吧,这里菜没有那么丰富,不过都是山中特有的。自己酿的葡萄酒还剩一点。”
我帮助生火,猎人起锅,烧油,翻炒肉块,油烟味一瞬间迸出,我离得远,眼睛还是有一点难受。猎人不时翻炒,偶尔加了一些调料,看上去不受一点影响。最后加了半瓢清水,和我一样蹲在火旁。
“我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准备,这间房子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建的,我左挑右捡,还发现不少能用的东西。”
“那这里是什么地方?”
“谁知道呢。叫什么的都有,魔山,世界尽头,迷失森林。你喜欢叫哪个都行。”
“这里就是魔山?”我有些吃惊。
“你还在哪儿看到过?”
“一座地藏菩萨庙。”
“说不定真的是菩萨保佑呢。”
他起身看了一下火候,又蹲下了。
“那这里的人呢?”
“甚至能不能称为人都不知道。迷失的人是没有身体的,灵魂四处游荡,不小心就被什么动物吃掉。”
“这不可能,我亲自感受过她的身体。并不是什么灵魂。”
猎人斜过头瞥了一眼,摇头不语。我顿时冷静下来。
汤差不多煮好的时候,猎人取了几个泡开的干菇放入其中。我们简单吃了一顿。实际吃了才知道,山中的动物总散发着一种膻味,肉又干又硬,调料也只能掩盖一部分。我就着蘑菇吃了几口饭,猎人津津有味地吃着。我在心里想到,要不是他习惯了这种味道,要不就是此人的意志已经强大到一种难以想象的地步。
“好了,现在也没什么事。就和你说一下这里的具体情况吧。”他坐下来,后仰在椅背上。
“这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要问来历的话我也不是太清楚。可能是唐朝,清朝,谁知道呢。我知道的只是这里是一片森林,不过和一般认知的不同。这里动物作为主导地位,哪怕一只人畜无害的野兔,也有着吞噬灵魂的能力,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叫做灵魂。”
“那他们的身体呢?”
“不知道散落在山林的哪里,哪里都有可能。过不了多久就会变成白骨。那边有一处铁树林,密密麻麻挂了不知道多少骨头。吊在树上像白色的贝壳一样。我偶尔打猎时会去那里。你肯定是不会想去的。整个林子都是人,也分不清谁是谁了。有的灵魂明白了,就在惶恐中被什么动物吃掉;有的还不清楚自己没有了身体,在迷茫中被吃掉。”
“就没有例外?”
“幸运的就没有身体的在魔山永存。你真觉得这比第一种下场会好?”
我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至于你的女朋友,每次出去都要找我借一下呆毛。有呆毛在那些东西是不敢靠近她的。”
“为什么你和呆毛如此不同?”我问。
“你也是一样的不是吗,你是怎么来的我们就是怎么来的。只不过责任不同。”
“什么责任?”
“每次这座该死的山去诱惑新人,让人走进这片迷雾中。看着那些人在城市,乡村茫然无措接近这里,我就出现,用枪声或者呆毛把他赶回去。这就是我的责任。”
“那怎么还会有人进来?”
这话实际一说出口,我便有些后悔。
猎人一脸灰白地看着门口。脸上的皱纹好似随心情悲情起来。
“以前是不会的,只是我不像以前了。我毕竟是有身体存在的。身体需要吃喝拉撒,也会老化。有些年轻时能轻松做到的事早就做不到了。我想用不了多久自己也会变成这里的一道魂灵。”
我也不好安慰,只能让气氛沉寂。
猎人撑着扶手起身,背挺得笔直。像军人一样看着自己守护的丛林。
“你想要见她不容易。灵魂不能见到光的,虽然有人能让她暂时寄存,但这几次过去灵魂早就羸弱不堪了。在这里修养一阵可能会好。你先回去吧,这里毕竟不是生者之地。”
我随着呆毛从来时的路回去,我趴下山崖。还能看见呆毛的黄黄的脑袋。
“谢谢。”我朝着呆毛挥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