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辅导老师

　　雨连续下了三天，我将屋中厚厚的灰尘扫成一堆，用厨房的抹布擦干净桌面，窗户也清理了一遍，如此总算像个有生机的地方。顺便用锅煮了挂面，调料大多已经发霉不能使用，需要全部更换。柜中她的衣物放在左边，右边放着我从车上带的换洗衣物，所幸不多，小小的衣柜还能塞下。
　　在房间呆久了便开车在县城闲逛，途中经过几个水果店，买了一些其貌不扬但价格偏贵的芒果。味道的确不错。街上的行人大多悠哉游哉，不像赶着上班或是办业务的样子。和我擦肩而过的一对高中摸样的女生从一家店走出，转而走进隔壁的店，又出去。两人有说有笑几乎走遍了步行街上所有的店铺。我一手提着芒果，一边坐在一个临时小吃店的防雨棚下，吃了又辣又麻的粉丝。在人流量最多的地方，雨并没有影响人们的热情，只有几个骑着摩托车上网的年轻人忘了带伞，在雨中骑着车骂着这雨，除此之外倒是没有听到其他人的抱怨声。街上随处可见坐在餐馆中笑着聊天等着上菜的居民。我继续往前走，看到一家培训机构门前贴着招聘辅导老师的广告：
　　现有启明教育机构招收常驻培训老师，每周至少上五天班，若有空闲时间可另外安排。
　　包午餐，不供住宿。上班时间早上八点至下午四点半。
　　要求：1，理科老师四名，语文老师两名，英语老师两名，具体科目可以调整。
　　2，无纹身，无明显疤痕，需自己准备工作服。（白衬衫黑色西裤黑皮鞋）
　　3，有教育经验者优先。
　　
　　“您是……”一个穿着黑色夹克的黑黑瘦瘦的人坐在板凳上问我。
　　“外面不是贴着招中学培训老师的广告吗？”
　　“哦，我给你问问。”
　　他滑动智能手机给某人打电话，我坐在另外一个板凳上观察着这个培训机构。按照城市里培训班规模来说自然是小了太多，像个发育不良的侏儒。一个不过百来个平方的空间被分成了五六个教室，墙上刷着保护最眼睛的蓝色漆。教室里一块可以移动的白色可擦写板，十来个座位和凳子，一个空调，墙上煞有其事地挂着华罗庚的名言：聪明出于勤奋，天才在于积累。当然是否是他说的我倒是不太清楚。有些教室小的只有七八个座位，大概十平米不到。但是如果按照当地的标准来看这里又是奢侈得出奇了，不说别的，但就这十几台空调就不是一般的学校可以拥有的。而且虽然简陋，但只要有这么一个地方，再招收几个兼职老师，这里就成了一处卷钱的洞窟，这不过一百平米的地方就会创造远超它本身价钱的经济。不过，到底什么才是它原本的价值呢？却又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等了大概十分钟，黑瘦对我说可以了。进来的人是一个衣着休闲西装、五短身材的中年男人，圆润的脸上留了一小撮胡子。他对我面露和善的笑容，我也报以微笑。在我打量他的同时他也在打量着我，大概是看我有没有当辅导老师的外貌。
　　“敢问怎么称呼？”他坐在一张堆满中学辅导书的办公桌上问我。
　　“姓杨，单名一个光。”
　　“那我就叫你小杨好了。你可以叫我尚老师、戴老师，或者尚伟老师都可以，看你喜欢哪个。你是哪里的人？”他用工作时专用的称呼叫我。
　　“湖南，张家界附近。”
　　“那可不近啊，这里的湖南人可不多。你来这里想应聘哪个老师，以前有过教学经验吗？”
　　“除了英语其他的都可以。至于经验，作文培训班算不算？”
　　“什么样的作文培训班？”
　　“一些人想要写作投稿，就有一个专门的写作培训，恰好需要一个老师，我就教了两个月。”
　　“这么说你擅长文科喽。”
　　“七七八八都会一点，不过你要是问我毕业的专业的话倒确实是中文系，不过教中学理科我想是没问题的。”
　　他打开办公桌的抽屉，取出一份官方性的文件和一份合同。
　　“看看这个，有什么问题可以提一下，然后看看合同有没有什么问题。”
　　他打开电脑做着什么课程表之类的表格，等待着我看完。
　　“对了，这个时候挺冷的吧，我看你衣服只穿一件。”
　　“下车的时候忘了拿了。”
　　他噢的一声，又忙着移动鼠标去了。我仔细看了一遍，和招人广告那条基本没什么区别，合同也没有问题，只是强调至少要做三个月，不然需要付四千块钱的违约金。具体工资是一个月三千，若参加一对一辅导按一小时四十元算。
　　“没什么问题。”我说。
　　“那就填了吧，还有一张个人信息表也填了。”
　　我再次查看，发现没什么问题后签了名字。
　　“对了，你知道附近这里有哪些大山吗？风景比较好的？”我问。
　　他坐在桌子另一侧带着假笑看着我。
　　“想去旅游啊，这里附近有一个山庄很有名的，如果你想去的话我组织一次老师的郊游，这里的女老师都很漂亮的。”
　　“不是那种景区，就是比较安静，比较秀丽的山林，想偶尔去远足，露营。”我解释道。
　　“这个嘛，我老家就挺不错的。那里还有一栋我父亲留下的老房子，下次我带你去一次，把钥匙借给你。”他不在意地说。
　　“那怎么好意思，我自己搭帐篷就行了。”
　　“还看你喜不喜欢呢，反正我从小在那里长大，你要是喜欢我也会很高兴。再说那房子空空如也，也就个房子在那里了，很久没住人了。”
　　“那你父亲呢？”
　　“不知道。”
　　“不知道？”
　　“他在我参加工作后一天带着猎枪和狗进了山，再也没回来过。不过照理如果人出了事狗最起码也会回来报信的，那狗很聪明，所以有人猜他是去了其他的地方。毕竟他对这山像对他头发一样熟悉，不可能发生什么危险之类的。”
　　“那就谢谢了。我先回去了。”
　　“好的。”他坐在桌上，朝我摆摆手表示告别。
　　
　　翌日，我早上八点起床，打开窗户，看着一列红色运煤矿的火车经过。玻璃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水，寒冷的风从远处的山顶吹来，吹得窗帘上下摇摆。我洗漱完，打开抽屉查看是否有什么信息。里面有几篇文章，是关于她的所见所闻和心中所思。有两篇是在到此之前写的，她在文中写到自己五月住在一处又闷又热的小旅馆，写的时候不得不每隔半小时扇一下扇子。不禁想到过去的人没有风扇也同样过的很快乐，像什么人曾经说过的一样人一旦有钱之后是受不了没钱的日子的，会比那些一直没有体会过有钱的人更加痛苦。
　　“身为一个女人。”她写道，“在过去的时代里，无非是想要找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不过现在情况发生变化，每个人都可以通过努力获得一样的东西，因此对女人来说可以依靠就成了其次，一旦爱情成了非必需品，为此犹豫不决就成了日常现象。”
　　我在心里暗暗称赞，这样潇洒利落的态度的确值得敬佩。我从未后悔与她成为伴侣，即使现在我为此一无所有。
　　突然一瞬间，我认真思考这样看她写的文章是否合乎情理。毕竟我是未经她同意擅自阅读。她没有记日记的习惯，觉得那是内心空虚得不知道思考什么的人才会有的行为。我也觉得煞有其事记录下自己每天的事情有些不必要，不过对于一些值得思索的事情写下来也未尝不可。在脑海中不那么清楚的事付诸文字可能会让此更加清晰。
　　“你说的也有道理，以后我有些想不明白的事就写下来。”她坐在床上若有所思地点头。
　　过去我也看过她的文章，不过都是在她同意之后，罢了罢了，时间已经很紧迫，顾不上这些了。
　　“最近就秋天总想写点什么。”她在去年十月的时候写道。
　　“在说起某样东西，人们首先想到的总是喜欢与讨厌，不过季节这种东西确实是无关喜欢和讨厌的。心情好时看什么都喜欢，心乱如麻时就算是人间仙境恐怕也不会有多好看。随着秋天的渐渐来临，我对那个人的思恋愈发深刻。也许不该怪罪于秋。说来奇怪，在这一路上我强调不该想起他，果然一次也不曾见到过他。结果在秋天，我正好路过一片麦田的时候，无可抑制地想起我的恋人。皆因为他过去时常同我讲起在小时候在田野的故事。我蹲在一颗桂花树下，看着一群穿着脏兮兮衣服的小孩在田间跑来跑去，也许就和他小时候一样。我在那里呆了一个上午，任凭记忆的潮水涌来，突然觉得有他也不是一件坏事。我继续到处流浪，在这个时候，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够属于自己。”
　　我放下笔记本，眺望远山的起伏。一会儿为她对我的思念露出笑容，一会儿又想起她再次见到我时的眼神。那双眸子虽然平静，但总夹杂一丝哀愁。我突然为自己的无能而不满，我能为她做什么呢？她在何处活着，在面临什么样的烦恼，见到什么样的人，我一概不知。她也不和我说起，大概是觉得告诉我也于事无补。她从不对我说谎，只是不想说的事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口。
　　我放下笔记本，等着某人的电话打来，不过手机始终纹丝不动。我不知怎样度过一天，到了下午六点，又出门买了一点蔬菜和大米。附近有一所中学，一座高高的钟塔伫立在其中。铃声响后校门口是鱼贯而出的衣着统一的十七八岁的学生。春天一般的年纪，正是人生留下遗憾和悔恨的年纪。年少时追求的太多，难免留下多的遗憾。年少的情侣，笑脸相迎的父母，无不给这个秋日带来勃勃生机。时间去了又还，我像是被浪冲上沙滩的鱼。
　　“那就不要留，时光一过不再有。”落后于时代的伍佰轻轻唱着。
　　
　　晚上我给晶晶打了电话，问她是否有什么线索。
　　“你就直接问我有没有找到她就行，说什么线索好像福尔摩斯在探案一样。明明就没读过几本书。”
　　“习惯使然。她过来见过我一次。”我说。
　　“噢。”她的语气不像有什么惊讶。
　　“我要是你肯定就死死抱住她，才不让她走掉。”
　　“你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算了，你也不容易。她和我聊过了，因为一些原因几周只能见你一次，还是时间不定。就这样你还愿意等？”
　　“当然。”
　　电话那边沉默片刻。
　　“你不要只是傻傻的等，自己发挥聪明才智去寻找。世界的事总是有开端就有结尾。这是我对你的忠告。”她语气有些严肃地说。
　　“谢谢。”我真诚地道谢。
　　“算了，下次请我吃饭就行了，一般的菜我看不上眼，你自己看着办吧。”
　　“没问题。”
　　毕竟她是我在这个地方唯一的朋友。
　　“你来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去买。”
　　“哎呦，这么热情，我还怀疑你的厨艺呢。下次再说。”
　　她雷厉风行挂了电话。
　　
　　九点十分，戴尚伟打来电话。
　　“安排是你教初二的作文和物理，也是初二的班主任。没有问题吧？”
　　“物理和作文？”我有些惊奇。
　　“每个老师至少教两项，这样安排也确实有些不恰当，你要是有问题的话我可以换一下。”电话那头用急速的语气说着。语气像是正拿着教鞭还是什么的在黑板上指指点点的样子。
　　“没问题，关于教辅材料的事？”
　　“我们这里有提供的，如果你看不上眼自己买就是，可以在我这里报销。明天就开始上课，课表什么的等下微信发给你。明天是第一天，主要工作是开班会树立规矩，当然你也可以提前备一下课。”
　　“知道了，谢谢。”我说。
　　我放下手机，没有理会屏幕上的闪烁提醒，茫然看着房间茫然的灯光。
　　“灯光不是我在地方的东西，一开灯我就会走的。”
　　为何害怕灯光呢？还有当时出现在黑暗中的活物，是某种动物还是物品？在什么地方没有灯光，黑，黑暗中永远不会有。因为黑暗中不是灯光存在的地方。她不是一个故弄玄虚的人，至少在我面前不必如此。她在哪个地方的黑暗中？泥土，死亡。我几乎下意识想到，想到她瘦小的身体在某处的泥土，灯光到达不了的地方慢慢变成支离破碎的几根白骨。曾经的欢声笑语，软软的乳房，湿润的嘴唇，最终不知消散在何处。
　　“也没有什么伤心的，无非是消失而已。”有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你已经有个几个月的缓冲时间，无非是将时间延长而已，再说时间也不会让你一直保持痛苦的不是吗？”
　　“世界的事总是有开端就有结尾。”我突然想起晶晶的话。
　　真是非常感谢，晶晶。我对自己说着。
　　我拿起手机看着辅导老师应该注意的事项和学生的基本资料。晚上九点，关灯睡觉。这是我自从长大以来睡的最早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