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恰到好处的头发
作品名称:骑士 作者:许归平 发布时间:2020-02-16 09:15:27 字数:5088
我知道离她越来越近了。最后三十公里我拜托晶晶来开。我眼睛已经有些白茫茫,看不见路了,即使车顶流露出的《夜的第七章》也变得索然无味。
天下起大雨,雨刷发疯的摇动还是无济于事,晶晶开得极慢,让我能很清楚看见雨中的路灯。水砸在车顶发出特有的碰撞声,这么大的雨还是头一次。我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座在雨中的灰色县城。
“这雨还真大,大概在当地也不多见吧。”
“我一路上这是最大的一次。”我说。
雨中等待红绿灯的车汇成了一条光流。
“现在到了你有什么想法?”
“先去她寄信的地方看看,那里应该是一处租房的地方。”
“你真觉得她在那?”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你呢?不是说能带我找到她吗?”
“骗你的,不然你这种人怎么会答应和我一起。”
“猜到了。”
“没被丢下真是幸运。”她面带微笑地说。
“喂,如果,这场雨一下完,突然世界上只剩下我们这两个人你会怎么办?”
“在路上找一辆兰博基尼给你,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我讨厌那车。”她有些生气。
我照着信上地址,照着导航饶了三圈没有找到。最后问一个正撑伞从家中走出的老太,她指着一处幼儿园。
“幼儿园后面那栋就是。”
我道谢后将车停在幼儿园门前空地,在水混着泥沙的公路上前进。雨将整个县城染成灰色,雾气将道路遮挡,开着近光灯的汽车无言匆匆而过,震撼的雨滴溅起渺小的灰尘,也打动着每个人的心房。我知道的,我知道她肯定在哪个建筑的哪个窗户看着这场雨。
我们走到一个窄窄的门口,进去是窄窄的楼梯。我们走到六楼,晶晶这会儿也不说话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602是吧?”我问。
“你自己不是知道吗。”
“想找人确定一下。”
“找我是一点用没有啊。”
我敲门。那声音在封闭空间的传播就像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脏。
没有人,只有空洞的回音。
我站在门口,恍惚间感觉这道红色防盗门阻隔的不仅仅是一处空间,也切断和我和她的形影不离,切断了彼此的炙热情感,也切断了星空下的对望。
我没说出话来,暗自给自己加油打气。
“走吧。”我说。
“楼下有房东的联系方式,不管怎么说要询问一下他。”
“你就没有一点难过。”
“无非没有一蹴而就,算不得什么。”我说。
“厉害啊,此前人生二十六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不成,一个人,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散步,没有什么事能让你慌张得手足无措。”
“哪有那么厉害,无非为了达成目标而已。”
我瞥了她一眼,拨通电话。
房东是一户上了年纪的夫妻,他们住在最顶层,各有各的房间。在走上来的过程中我猜测可能哪一个主人有洁癖,最顶层的楼梯扶手,地面瓷砖,窗户玻璃无一不是晶莹剔透,一尘不染。我们在接客厅的沙发上等待大概五分钟,一位衣着鲜艳的老妇人端着茶过来。
她大概六十上下,不过老人的年龄总是不那么容易猜中,长相接近但年纪差了十多岁那也是常有的事。她上着红色长袖棒球衫,下穿奶油色修身休闲裤,脸上虽然看出是饱经风霜的脸但看不出老人的颓态,双眼慈善而精明。
“两位不太像是租房子的。”
“何以见得?”
“看两位风尘仆仆的样子应该是从外地刚到,这样的旅客一般住的该是酒店。”
我摇摇头,喝了一口茶。口齿清新,应该是不菲的茶叶。
“我是否常住要看情况。”
我说明来意,女房东眼睛看着空间中不存在的点沉吟。
“其实这件事我也不知该怎么说。”她端起茶杯不慌不忙地开口。
“什么意思?”晶晶问她。
“这个姑娘我和她挺聊得来的,她还经常上来和我聊天喝茶,所以你一说我就有印象了。”
“那她搬走了吗?”
她摇摇头。
“没有?”
“不知道。理论上她房子现在还在租期中。她付的钱是六个月。不过大概有一个月没见过她了,还有两个月租期才到。”
“她有说到哪里去了吗?”
她有点无奈地摇摇头。
“就是说失踪了。”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老人似乎对我们很抱歉,神色愧疚地看着门外。我和晶晶不停地喝茶,几乎将那一玻璃杯的茶喝光。
“能带我去她房间看看吗?”
“原本这是不应该的,不过我看人这么多年,觉得你不像在说谎。你们在门口等我吧。”
我们走到602的门前,钥匙在门中旋转发出机械的咔咔声,把手转动,门开了。
租房大概有四十平方,一个放着衣柜,床铺的房间,靠窗的地方放着一个书桌;一扇门后是一个小小的厨房,有液化器和油烟机,厨房和厕所用磨砂玻璃门隔开。厕所开了一个小小的排气扇。
我已经不用像找线索那样的去留意什么了,这里全是她的味道。柜子里满满堆叠着她的衬衣和连衣裙,衣架挂着她去年冬天买的围巾和黑色毛衣;桌上放着杰茨菲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和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她将这两本书作为某种陪伴她的象征。悲哀的是,这是我过去最喜欢的小说。桌肚中,放着端端正正的稿纸和带着邮票的信封。除此之外,便是桌面放着的一面化妆镜和一些瓶瓶罐罐。这里是她生活过的地方,桌上有她写过的纸和笔,厨房有她煮过排骨汤和玉米汤的味道,床上的被套和床单带着她的味道。又是什么让她离开,她是否会再回来呢?我内心一片空虚,找不到任何一个答案。
“她不见了你打过她的电话吗?”我问。
“打过,不过语音里说不在服务区。”
“不在服务区?”
“这里很多深山里都会有这种现象,一到山中手机就毫无用处。”
“你是说她在某个山里?”
“多半如此。”
“我想请求一件事。”我说。
“我知道的。这确实不合规矩,不过我之前就说过相信你。”
房东将房间钥匙递给我。我对这个老人难以用语言形容地感激。
“人们都说在一起久了的情侣会有夫妻相,我一看你倒确实相信这句话。”
我们互留了联系方式,她便回顶层去了,并说没事可以去她那里喝茶。我关掉房门,只剩下我和晶晶两个人。
“你打算怎么做?”她问。
“我去顶层看一下附近有哪些比较能让她喜欢的山,再去一座一座去找。”
“愚公移山啊。”她讥笑着说。
“你如果有更好的想法就告诉我。”
“你有你的方式,我也有我的方式。今天就此别过,有什么线索会告诉你的,不然看你移山就太辛苦了。”
“谢谢。”
“难得。”
只剩我一人之后,我坐在床边,举目望去无一不是陌生又熟悉的场景。窗外阴冷的雨把我囚禁在这里,内心的惶恐让我惴惴不安。这里是哪里?为什么空无一人?我躺在带有她味道的床上,想着她的名字。
我闭上眼睛,等待着某人的出现。
分不清睡着还是清醒。没有人规定闭上眼睛便代表睡眠,只是习惯如此,总是免不了让人觉得二者是为一体。
闭上眼睛想的是什么。脑海中,秋天的雨正下在秋天的海上。
悲哀并非是幸福的相反面。两者相互独立,没有丝毫影响。脑海中的声音说。
如此不知多久,雨下个不停。我睁开眼睛,女友靠在窗台,手中拿着《挪威的森林》津津有味读着,我看到的只有她的侧脸。看上去,她脸颊一下子丰满起来,黄色的风衣裹住她体态柔美的曲线。瞧见我睁开眼,她拿开书,像五年前那样对我微笑。黑黑的长发被月色染白,我度过许多月凉如水的夜晚,只有今天看上去对我充满善意。
“吵醒你了?”
“没有,在等你。这算是现实吗?”
“反正还在这个星球,你想怎么说都无所谓。”她无所谓地耸耸肩,贴近了仔细看着我。
“皮肤更黑了,一路上受了很多罪吧?”
“还好,你知道我会来。”我瞟了一眼墙角,似乎有什么活物在喘息。
“从你看到那封信就知道了。”
“这封信是你写的吗?”
她微微叹气,脸上带着无可追忆的皱纹。
“与其说是我写的,不如说在某种意义上,那封信已经成为我的本身。”
“在什么意义上?”
“站在你的角度。”
我伸手想打开灯。
“开了灯我就会走的。灯光不是我这里的东西,我今天只是想看看你。”
“没有别的什么要做的?”
“什么啊?”
我贴近她的脸颊,细细的汗毛碰在一起。我小心维持这样的动作,抱紧她的腰。
“嗳,觉得我和以前有什么区别?”她小声地问我。
“更加漂亮了吧。”
“那不过是你太久没见过才这么觉得。换一个。”
我佯装思考。
“头发短了一点,腰变细了。”
“差不多,你还挺会说话的。这个头发是我最引以为傲的。原本是烫成卷发,时间一长长起来,于是把发端卷发那一部分减掉,但还有一点曲度。这是我最喜欢的样子了。”
我轻抚长发,确实有一点恰到好处的曲线。
“我要先走了,来这里很麻烦,还要拜托别人。”
不等我说完,她从床上跳下,形象汇入黑暗。我努力睁开眼睛,也见不到她如何离开,就像她从没出现过一样。我打开灯,房间一切如常,角落空空如也,《挪威的森林》安静地竖在书架上,月亮好像比刚才更亮了一些。我回忆她头发末端曲线的柔顺触觉,只有这个留下了。
我在橘黄色的灯光下将她写的信一字摆开。推开窗户,仿佛听到了海浪的声音。
“抱歉拖到如今才给你写信,写完又是一个月才会到达你手中,算来,你看到这封信时应该快到四月。并非故弄玄虚,只是有些事情我们没有考虑清楚,即使相见也只是徒增烦恼。”
“很抱歉,因为我的缘故,让你受到了一个爱人不应当有的对待。只是爱人这个词你不觉得有些过于官方化?像被模具雕刻出来的字一样。我只是很喜欢你而已,如果因为我的关系让你得不到你想要的感情的话,希望你能再去寻找。这段时间不仅仅是对我而言的缓冲时间,对你也是一样,你尽可以去尝试,不用考虑我的感受。如果你认为一样东西是正确的话,我会支持你的。
“我现在心情正在渐渐趋于平稳,这比刚离开时心乱如麻好了太多。这些全都得益于我一路上所见所闻。我看到别人,去思考别人的事,转而又想到自己。我实在没办法完完全全思考别人所面临的问题,我想到的一切问题,殊途同归都是在思考自己。在路过洞庭湖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男孩对一个女生是如何照顾、如何关爱,简直连上厕所都想让他代劳。我想我如果会变成这样该有多悲哀。这世界总归是拿了什么就要付出什么,我已经不再是模仿偶像剧的孩子了,越是想到你,越觉得自己对你实在有失公正。
“我决定在这个叫作兴仁的县城住一段时间。这里的一切都像你曾经跟我说过的南方小镇。县城建在盆地里,有一条河流过,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山脉,对我而言简直像另一个世界。我原来想在没有你的陪伴下去你的家乡看看,不过一想还是算了,那个地方你留下的印记肯定非常鲜明,对我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我到一个水果店找了一份半天倒的工作,每天上一个下午或者上午,还可以和人交换班次,所以时间非常空闲。我一边赚一点生活费,一边到处散步。不知道是不是你和我说了太多山林的故事,最近我总觉得那里有东西在呼唤我一样。水果店的老板是个既好色又身材臃肿的人,喜欢穿一件黑色皮衣,我们在那里的同事都不喜欢他,但又无可奈何。不过也有一些好处,我倒是懂得了很多挑水果的技巧。你知道吗?那些看上去水嫩嫩的水果是因为表面喷了一种水雾,那种颜色平平淡淡价格不低的才是最好吃的。我都不知道吃了多少水果了。
“一个人在房间的时候我喜欢打开窗户,窗户对面有一条火车轨道,每到晚上火车哧哧地经过简直连床都快震动了。我想起村上春树也曾经住过这样的地方,懂得观察生活从中发现趣味的人真的什么时候都能发现诗意的。我每天晚上打开窗户看着一列列发光的车厢不知道开到什么地方去,就像自己也去到各处一样。我想写一篇文章就写这个内容,可是写出来又牛头不对马嘴不堪卒读,我还是没有这个能力。
“其实给你写信是我很开心的一件事,不知道你会不会也因此而感到开心。在我的印象中,你是个很难开心的人。记得过去一次问你喜欢的事情,你死活说不出来,最后只好口不对心地说喜欢我。一个人想起这些事的时候又难过又幸福,我从没想到这两种情感竟然可以共存。我一直有些害怕,害怕这些都将成为过眼云烟。这是常有的事,并非对你没有信任,只是可能你自己也没有想清楚对我的态度,人最真实的想法总是不那么容易被找的,一眼看出来的永远只是一些表象的东西。就算我同你结婚,也不见得有多少保证,这就是个没有保证的世界。除非有一天,在什么时候的草地上,突然像想起什么东西一样像我求婚,我反而会心安理得。这么说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说到底,我们所有的一切关系,一切感情都是你的选择,你选择了我,选择这么一段感情。自然有可能会在理智的作用下选择别人。如果你下意识的爱上我,理所当然地遇见,无需任何刻意的寻找,我肯定会出现在你眼前。
“最近下了几天的春雨,细细的雨丝落在柔软的草地上。一有时间我就去河边山脚散步,感觉整个世界都宁静下来。我知道你在的话会帮我撑伞的,但问题就在这里,我不想别人帮我撑伞,即使那是我的爱人。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我会想好后给你答案的。希望你也要自己保重,如果有时间可以看看春雨,很漂亮的。
“二零一七年三月二十八于兴仁县城”
我又看了几遍。虽然已经看了很多次,但每次都会想起她在春天的窗前写这封信的画面。我从来没有留意过雨是怎样,现在陪伴我的只有冷冰冰静悄悄秋天的雨。她在这封信里给我的暗示只有我能理解。我终究见到她,只是,那是在哪一个时空,我又该如何去到那里呢?那肯定是现实,并非梦境或是什么错觉,她留下来了我指尖的触觉。我看着自己的右手指肚,还能记住她的感觉。我放下信关灯,在有她的味道的房间安稳地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