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方的夏天就是这样，才刚刚进入五月份，就已经热得不行了，而且潮湿。现在才早晨八点半，就已经让人汗流浃背，阳光火辣辣地照着，让人无处可逃。前一天刚下过雨，路面却不湿，路边的花圃散发出淡淡的花香和青草的香味。但是在早上八点半，没有人会有闲情逸致去体会这种淡淡的美好。八点半正是交通高峰期，又遇上五一小长假，路上堵成了一锅粥，公交车、小汽车、电动车、行人，川流不息。郑重的车也在其中。
　　交警和协警正奋力地指挥着交通。为了消磨堵车的时间，郑重打开收音机听新闻，广播里的播音员用兴奋的声音在说：“中国2010年上海世界博览会今天在上海开幕，这是第41届世界博览会，本次世博会也是由中国举办的首届世界博览会，主题为：城市，让生活更美好BetterCity,BetterLife......”郑重根本无心在听新闻，对交通拥堵的不满，让他有些烦躁起来。还好，没等很久，郑重就开到了一条相对畅通的路上。这样的早晨郑重已经习惯了。
　　差不多半个小时，郑重终于到了公司。五一节，公司放假，空荡荡的。前两天他把妈妈和姐姐郑雨从外地接来玩儿，本想带她们好好玩个假期，没想到老妈却要他去相亲，说是有个老邻居的女儿也在幸州，还没结婚要他去认识一下，老妈说，就算不能当男女朋友，也当认识个朋友，以后有事好照应。为了逃开无聊的相亲，他借口公司有事，得加个班处理一下，就躲到公司来了。郑重35岁，未婚，和两个好朋友钱原、吴凡合开了一家文化公司，公司不大，也才开两年。
　　这时手机响了，是妈妈打来的。又要逼婚了。郑重心里嘀咕了一句，接起电话：“喂，妈，什么事啊？这么早打电话来。”
　　“你表姐打电话来说你舅舅快不行了，你快替妈回老家看看去。”老妈的声音急促。
　　“哎呀，妈，别着急，应该没什么大事，舅舅的病不是一直都控制得挺好吗？表姐那个人你知道，动不动就大惊小怪，她还说了什么？”
　　“她也没说什么，就是一直哭，看来问题有点严重。你就替妈先去一趟，你不去的话，我就自己去。”
　　“别别别，妈，你还是别乱动，你这老病号也才没安生几天，又想生病啊？”
　　“那你去不去老家？”
　　“好了，我肯定去，下班后就去。”
　　老妈挂了电话，郑重立刻起身出门，边走边打了电话给钱原，告诉钱原自己有事要回一趟老家恒秋，钱原紧张地问他出什么事了，郑重略想了想，就告诉了他。钱原安慰郑重不要担心，自己会尽快回幸州。
　　郑重的舅舅今年已经七十岁了，是郑重妈妈的哥哥。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郑重一家四十多年前就从老家恒秋县迁出到了幸福市，幸福和恒秋相距甚远，当年交通不便时，看起来更是相隔十万八千里，加上郑重妈田小芬身体一向不好，因此，四十多年间甚少回老家，和老家人的往来也就少了，至多是通信，有了电话之后，也只是偶尔打个电话说说近况。
　　舅舅在郑重小时候曾来过当时还没改市的幸福县探望过妈妈，印象中，舅舅是个英俊的中年人，在家庭相册中，舅舅是个非常英俊的年轻人，搁现在，应该是吴彦祖那个级别的帅哥。但在郑重的印象中，舅舅似乎一直没做过什么正经事儿，妈妈提起这个哥哥也是叹息多过高兴。算起来，郑重上一次见舅舅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那时距离他离开老家已经很多年了。他想起三十年多前，父母带着才四岁的他回老家探亲，当时，他们住在外公家，来了很多亲戚，他们和父母说着方言，郑重听不懂。那次老家之行，郑重依然记忆犹新，他记得外公家门前的田野，记得第一次放烟花因为害怕而无法直视，记得外公在村口有一家小杂货店，郑重常常和外公一起看店，门前有一棵大榕树，有个老人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卖花生汤，经过店门前时，外公会叫住他，买一碗甜甜的花生汤给郑重吃，自己就和老人坐在树下聊一会儿——想到这些，郑重忍不住笑了出来，但记忆里关于当时舅舅的部分，却几乎没有。
　　说起来，郑重和舅舅的关系曾经并不算好，舅甥俩的心结持续了好几年，后来才慢慢开始好转。
　　回到家，郑重简单收拾了一点东西，听着老妈在身后唠叨着“要好好跟舅舅说话”、“多带点钱给舅舅”、“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你的舅舅，我的哥哥”，出发了。他的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不知道怎么去面对——这其中还包括要回去那个好多年都没有回去的“故乡”，他的心里多少有点忐忑，他不知道“故乡”已经变成什么样了，不知道“故乡”的亲朋好友们是否都安好。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田祖丰正在给学生上课，用方言教读学生《春晓》，他念一句学生跟一句。虽然现在还是兵荒马乱的光景，但书还是要念的。在这个南方小镇，没什么人说国语，大家都说方言，连上课也是。田祖丰前年从市里的师范学校毕业后，就回来这所小学教书，因为老师少，田祖丰要兼任三门课程的教学，不过他倒也乐在其中，在这战火纷飞的乱世，能有一个相对安稳的工作已经谢天谢地了。去年，家里给他说了一门亲事，是隔壁村的徐阿公的孙女阿兰姑娘，他没什么意见，接受了这门婚事。田祖丰是个老实的年轻人，家里世代务农，好不容易出了他这么一个读书人，家里自然欢喜，也希望他能再努力一点，做出一番事业光宗耀祖。只是时逢乱世，田祖丰在县城念师范学校时，常常听广播里的战争时事新闻，当时日本已经占领了中国的广州、武汉。田祖丰的很多同学都无心向学，有些直接跑去当兵了。田祖丰也想去当兵，报效国家，但当他把这个想法告诉家里时，家里就炸开了锅，父亲让大哥田祖业来县城看着他，不让他乱来，他也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继续念书，直到两年多后毕业，然后结婚。他有时也想，自己的人生恐怕只能这样了。阿兰虽然没念过书，也不怎么美，但贤惠顺从。总的来说，在这乱世中，田祖丰对自己的生活还算满意的。
　　田祖丰正在跟学生讲解《春晓》，这时，教室的门忽然被砰的一声推开，他看到妹妹田仪芳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一把拉住他往外拽。田祖丰说：“仪芳，别乱来，我还在上课。”田仪芳说：“先别上课了，阿嫂要生了！”田祖丰“啊？”了一声，下意识地跟着妹妹跑了出去，一想不对，又转身跑回教室，交代学生自习之后，就急匆匆地跟着妹妹往家里赶。田祖丰问：“早上我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这才多久，怎么就要生了？”田仪芳说：“就是在你出门之后，我跟阿嫂要去集市上卖菜，我们两个挑上菜准备出发的时候，她突然就叫肚子痛，阿母跑出来一看，说是要生了，她让阿爹去找接生婆，让我来把你叫回去，她在家里先照顾嫂子。”田祖丰听了妹妹的话，心里更急了，脚步也更快了，田仪芳几乎是跑着跟着他。
　　一到家，就听见屋里传来一阵婴儿的哭声，田仪芳兴奋地冲田祖丰喊道：“哥，阿嫂生了！”田祖丰紧张的情绪一下子放松了，沿着土墙瘫坐在地上，傻傻地笑着不停地喘着气。这时，大嫂陈梅花从屋里出来，看到田祖丰坐在墙边，大叫起来：“哎呀，阿丰！你怎么还坐在这里，快去看看你儿子！阿兰给你生了个儿子！”田祖丰咽了一口口水，稍稍缓了缓神，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走进屋里。阿兰满头大汗地躺在床上，虚弱地笑着看着他，没说话。妈妈田陈氏正在做一些事后工作，看到田祖丰，田陈氏说：“你怎么才回来？快点来看看你的儿子。”田祖丰看着自己的儿子，小家伙紧闭着双眼睡得正香，“我这就当爸爸了？”他想。正发愣间，田祖丰的父亲田家持进来了，他几乎无视自己儿子的存在，激动地径自走到床边，抱起孙子，一直叫着“乖孙仔”。抱了好一阵子，才看到自己的儿子还像个木头人一样杵在一边，就骂道：“还不快过来抱抱你儿子，怎么像个木头一样杵在那里。”田祖丰这才上前把儿子抱过来，认真地看着，孩子太小，还看不出来像谁。田家持走出房间，来到厅堂，点了三炷香，向挂在厅堂里的祖宗像拜了三拜说：“田家列祖列宗在上，我们田家有后了！有人可以传宗接代了！希望祖丰还能继续开枝散叶，让我们田家人丁兴旺。”——田祖丰的大哥生了两个女儿，因此田家持夫妇对他们的态度并不太好，大哥两夫妻还想继续生，但眼下这乱世，他们想生，却有心无力，田家持夫妇必然将希望寄托在田祖丰身上。
　　转眼，孩子满月了，田家准备给孩子办满月酒。虽然之前日本鬼子的飞机曾经来轰炸过，前一阵子还听闻鬼子已经占领了省城，但这个离省城千里远的小镇还算是相对安宁，虽然每个人心里都不安宁，大环境也愁云惨雾的，但日子还是要过。田家给孙子办满月酒，一方面是确实想办喜事，另一方面也是想冲淡一下愁惨的气氛。
　　这天，田家请了村里的乡亲们来喝满月酒。因为是战时，物资不富裕，就从简办桌，田家小院子里摆了五桌酒，田祖丰和田家持忙着招呼客人，收礼物。大家都很高兴的样子，毕竟家里添丁是喜事。男人们在酒席上喝酒聊天，女人们在厨房里吃饭聊天。透过窗户，大嫂看着院子里热闹的场面，想起自己生了两个孩子，都没有办满月酒，连月子也做得马马虎虎，婆婆对自己也不冷不热的，不禁叹了一口气。田陈氏听到了这一声叹息，不高兴地说：“今天是我们家大喜的日子，你叹什么气？真是的，有本事你也生个儿子出来。”大嫂低下头不说话了，阿兰听着也有点尴尬，但也不敢说什么。大哥的两个女儿，四岁的阿珠，两岁的阿花，不明状况，看院子里热热闹闹的，也嚷嚷着要出去吃东西。田陈氏板着脸说：“阿芳，你好好管一下两个丫头，不要这么没规矩，女孩子是不能上桌吃饭的。”大嫂便拉了两个女孩到一边小声哄着，不一会儿，两个女孩子不闹了，乖乖留在厨房里吃饭。
　　院子里，田祖丰抱着孩子，时不时有人过来逗一下孩子，夸孩子长得好看。田家持很高兴，嘴上却说：“男孩子长得好看有什么用？最重要的是将来有出息，能传宗接代。”有人问孩子的名字取了没有，田祖丰说还没有，暂时叫“阿财”。田家持说：“已经是一个月了，怎么还没给阿财取名字？”田祖丰想了想，说：“其实我有想了一个名字，叫俊安，田俊安，就是希望这孩子俊秀安康。”众人纷纷称好，读书人就是不一样。
　　田祖丰低头看着儿子，心里说：“田俊安，你叫田俊安。”田俊安在爸爸的怀里睡得很安稳，不知道自己的将来会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