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造地设人彷徨(下)
作品名称:天下孤岛 作者:柳樟 发布时间:2020-02-13 09:43:21 字数:11058
禾渺一时语塞,三伢子脑中一闪,也颇黯然。还是小禾子转得快:“它听我的,愿跟我走,就跟我有缘。”“好!”老丐子一拍手:“不由你,也不由我,听这灵龟的,它愿跟谁走自便,都不许阻拦。”小禾子信心满满:“好,一言为定!不许反悔!”三笨嘟囔一句:“要是反悔了呢?”老祖敲过去:“那就没野果子吃!”禾渺拍手叫好:“敢不算话,馋死你们!”于是把老君地龟冲石居中摆好,开始念咒带路。
神龟把头探出来,左听听,右闻闻,转身跟着禾渺走,小禾子拍手高乐。没想到那老龟竟然是在画什么图,绕了几下竟奔昆仑疯子那去了。那三祖微笑着不停念咒,不经意扫了一眼断杖,凝神挪步过来,小心拾起,头也不回带着神龟跟四笨就开路了。禾渺眼见到手的宝物就这样给“骗”走了,急得直哭,又不能食言,便委屈地嚷道:“那是我师祖紫微羽君的!”老疯子边远去边哈哈大笑:“老不死的想要,让她到八卦顶找我吧!”小禾子仍气得跺脚,三伢子劝她别急,再去找不就行了?禾渺哭道:“哪那么好找啊,那个地方我都去了两年了,才碰到这么一回!”呜呜哭着带护卫回悬崖山洞去。栖庐师兄见两人如此,以为他们闹气了,说一声:“好了!”就仍定在洞口练功,小禾子嘤嘤难解,少年又是好生劝慰不提。
快到傍晚了,禾渺好不容易消了点气,仍咒疯老头不要脸,过几天告三老去,看不揍扁了他!三伢子笑说要不教你武功,可以自己去教训他了。小禾子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不,不,有你在我就更不用学了。”少年不好意思地讪笑道:“没事,不就一只地龟吗,生这么大气,人家还叫你师祖老不死呢,你怎么一点都不生气?”小禾子歪头怪道:“为什么要生气呀?我师祖外号就是老不死呀,三老里面最长生不老的,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还有这外号?”三伢子随口问道。
“对呀。”禾渺一眨眼醒道,“哦,你还不知道吧,玄真天师很老却不显老,外号老不老;云虚道长年纪大还亲自教那么多徒弟,叫老不闲。”“噢!”少年恍然大悟,“原来终南三老是这么来的啊?”“好玩吧?”小禾子扑闪着眼睫说,“给你也起个外号吧,就叫——”正闹着,忽然间外头传来一缕悠扬的琴声。
两人立马打住,侧耳倾听。那琴音舒缓曼妙,在旷谷中回荡,沁人心怀,十分舒坦。小禾子拉上三伢子,跑到洞口去,见栖庐师兄仍在那兀立,像什么都没听着一般。见他们过来了,轻喝一声:“进去!”禾渺偏不,听着听着,不知怎的就头晕脑胀,腿脚发软,噗通倒在地上。栖庐仍往里一指,三伢子把她抱起来,放回里间炕上。等回缓过来,叫她别动,自己跑到洞口,听那乐声仍平缓悠扬,却隐含甚深内功,九脉自振若抗不住,反被它带着振,可不得头旋晕倒?若再近了,恐怕五内俱伤七窍流血都不一定。
忙问是谁在弹琴?栖庐蹦出两字:“峨眉。”“峨眉山的?什么人?”少年好奇道。等过一会儿,那道兄才又挤出一口:“仙子。”“峨眉仙子?”三伢子问。栖庐点点头,仍打坐不辍。三伢子探头出去左右看看,咋什么都看不到呢?后边又传来一句:“对面!”往前定睛一望,噢,像是有点眉目了。那头悬壁倒有点斜坡,弯延伸出来一排大松树,似是有人一袭长衣,自顾端坐抚琴,只是距得有点远,看不清样貌。要能过去,还真想前往瞄一眼,四下环顾,并没有合适的路径,这可如何是好?见天色向晚,只得欣赏一阵后,便回洞将息,明日再作打算。
第二天刚蒙蒙亮,乐声又起,先缓后急,由远及近,初如山泉叮咚,渐如瀑布倾泻,不再像昨日般飘逸轻扬。三伢子一骨碌从床上滚起来,旁边栖庐和里间禾渺都毫无动静,难道自己听错了?倾耳再听,像是就在不远处了。悄悄下来,挪到洞口石门边,越发真切了,曲音又慢慢变得凄婉哀怨,如泣如诉,好听是好听,就是太伤情了点,令经世不多的少年也生出些许天涯断肠感。本想把门挪开出去看看,又怕惊扰了正酣睡的小道士小道姑,也担心动静一大那仙乐就停了,便斜靠在石壁上闭目聆听,迷蒙咂摸着其中的味道。不知不觉恍惚起来,见汐儿如水波般漾过来,笑靥如花地问他:“三伢子,这是哪呀?”
三伢子左看右看,脑中一片空白:“这是哪?不是板凳山吗?”汐儿笑着点他:“这哪是吖,板凳山在那儿,在那儿呢!”说着就要漂漾着走了。三伢子急喊:“汐儿,汐儿,秦汐,等等我!”一追过去,一脚踏空个,一惊而醒,浑身不得动弹,原来是魇住了。琴声依旧悲怆,两伙伴也尚未醒,一切如旧,只是多出了一身冷汗。挣扎了几下,终于能动了,天似乎亮了不少,忍不住抬起石门,悄悄挪动,出去后又小心合上。
弄好一抬头,才猛觉不对,那当空挂天上的圆盘,是清冷的月,不是火热的日,还半夜啊!少年怕是自己梦游了,使劲掐一把,生疼,是真的!不禁有点害怕,转身要再挪开门,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叹息:“天下第一笨都不怕,还怕我吗?”琴声又渐柔和温婉,把少年“怦怦”跳的心缓解了不少。好在暗中眼力颇强,在这皎洁月光下,两三丈开外,有一素衣女子在石阶上安坐抚琴,其形如琴音,时而柔美时而凄厉,令人捉摸不透。这么晚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怪瘆人的,少年心想。
女子似乎知其所疑,纤指不辍而缓语道:“苦夜无眠人,一曲谁堪问?”声音清婉,样貌端秀,应该年岁不大,模糊看面相却微显老。蹇眉含目,清冷萧肃,不禁打了个冷颤,狐疑怎么会被称为“峨眉仙子”?也不知道怎么作答,只好实话实说:“我不懂得乐曲,就晓得好听,才……”女子幽幽叹了一口气:“天下哪有几个真懂的?更可恨那不懂装懂,懂了又装不懂的!”说着纤手一甩、玉指一拨,随着一串滚音咚咚奔流而去。只听身后忽然传来“呀呀”的声响,迅猛扑来。少年来不及多想,转腰反手就是一记天真鸿昆掌,不过只想挡住,只用了一二成功力,不一时脚后跟不远便匍着个东西。走过去一看,似猴像猿、面目狰狞,像只山魈,犹在那呲牙逞凶,就是难得动弹了。
“好个小子!”峨眉仙子启唇轻言,乐音又悠扬起来,在这旷谷沉林中回环绕萦,十分耐听。三伢子不觉回身靠近了一点,每迈一步,似乎都会多几只小虫子在身上咬的感觉,痒痒的,有点难忍又伴着点惬意。越往前越强烈,忙运真气流转全身,让波动最厉害的中三脉稍安勿躁,才渐渐回复,但叮咬的感觉仍挥之不去,难道终南山有什么怪跳蚤还是仙子弹奏的原因?待离她只有两三步远了,停下来仔细看看,虽仍蒙着一层忧色,但气度清致,容止优雅,体态中款,肤色白皙,确有别样脱俗之感,难怪被称为仙子呢。
月下抚琴人见少年轻步而来,盯着自己,倒也不那么淡定了,琴音由缓转急,如落瀑翻腾,奔流出川。少年内三脉也颇有震撼感,以地门静功相抗才得安宁。相对良久,峨眉仙子一曲奏完,终于两手轻放,乐声淡淡翕合,悬壁间万籁俱寂,仿佛世界都不存在一般。三伢子仍沉浸其中不能自拔,那仙子却早已出泪:“荡魔天琴何日才能出山?”独自负琴伤感离去。直到走远了。少年才恍然醒来,目送剪影,咂嘴细品,仿佛心耳被打通了一般。再望时,仙子已飘然无踪了,才带着一点倦意回走,推开石门,蹑脚入洞。刚要上炕,突然“噗”的一声,洞里登时亮堂起来,原来睡着的两人已醒,掌上灯,惺忪诧异地望着他。栖庐问:“走了?”三伢子答:“走了。”禾渺长吐一口气:“哎呀,困死我了,还是先睡吧。”就自传里间去了,道兄也点头,一吹灯,各自躺下安寝了。
这一觉睡得可真香又长啊,日头都上了四五竿高了,三人才自然转醒,草草洗漱饭毕,三伢子笑着问:“你们昨夜间也醒了?还以为没听到呢。”小禾子吐吐舌头:“你才听一回,我们晚上老被那妖怪吵死了。”三伢子摆手:“什么妖怪,栖庐都说了是峨眉仙子,蛮好看的。”禾渺不屑:“好看?有我好看吗?什么仙子,那是怕她的人瞎编的,我才不怕她呢!妖怪就是妖怪,还俩呢!”“两个?”三伢子惊问,“那个是只山魈吗?”“什么山魈?”小禾子不解,“是双妖!妖怪哪有好看的,懒得跟你说了。”扭头去整理什么东西。
见不理自己,三伢子想起昨晚的事,也起身钻出洞去,朝出掌的地方走。到了约摸记得的那一块,倒是还有压过的痕迹,山魈已不见了,探头往下看看,深不见底,想着还好没有出掌过重,那东西要给打掉下去,不粉身碎骨才怪。难道这仙子跟师公一样,也能驯服野类练武?小禾子说人家是妖,是不是指的这个?那师公也是妖了?心里呵呵笑了几声,摇摇头仍转回洞去。栖庐又在口沿打坐,三伢子不敢打搅他,侧身移步。刚要离其身,不意道兄闭目出个小手,像要锁拿于他。
少年一惊,五指一张,作个反拿之势,栖庐也变化指向,直抵劳宫。三伢子任其所为,待被点中后,以天真回气神功反击。刚以为得手,没想对方也如法炮制,两人渐渐成一大循环了,只是栖炉要气弱不少,没支撑多久,便主动收指,抄手养气。三伢子不禁追问:“你也会天真功?”栖炉微点头。三伢子好容易这么远能遇到同道,高兴叫一声:“师兄!”栖炉摇头:“反了!”三伢子没顾上听清,以为他说“烦了”或“烦恼”什么的,说声“过后再打扰师兄”便轻快地往里去。见禾渺仍在缠什么,便把栖炉会天真功的事向她求证一下,可惜人家还是不理自己,只好找个靠墙的地界坐下来安心练功。
百无聊赖地过了个把时辰,小禾子终于憋不住了,陡然“啊”的一声,打破了洞中宁静,又“咯咯咯”地笑起来,手举着一个小东西歪着头左右欣赏着。三伢子好奇心强,也不管她消气了没有,起来过去瞧个稀奇。小禾子背手藏起来不给他看,等他不给看就不看刚转了半个身时,又歘地亮出来。三伢子吓一跳,闪一眼,像是个小红线兜子,问是什么?禾渺骄傲地说:“羽君师祖教我的啊,叫五钱驱邪符,我很快就学会了呢。做好了,送给你,以后碰到妖怪都不用怕啦!”说着就递过来。三伢子不好意思不接,又不好意思收着,托在手里,脸红为难。
禾渺催他放身上,只好先塞口袋里,顺嘴说:“礼尚往来,我教你一套好学的功夫吧,以后出门也不用怕了。”小禾子把手摆得像拨浪鼓:“不学不学!我才不学呢,以前不学,现在有你在,我更不学了。”三伢子十分无奈,好心告诫她:“那你晚上真别出去了,那仙,啊,妖,厉害着呢,还会调山……”“我知道!我可不敢一个人出去。”禾渺没等他说完就打断道,“还有白天出来的妖呢,想不想去看啊?”“什么?”少年惊道,“白天也有?!哪……”“别去!”栖庐过来警告。“哼!我就去!”小禾子偏不听他的,“伍星哥哥,我们走!”拉上三伢子就出洞门而去,气得栖庐大喊“闯祸”。
刚走出一段,三伢子问:“我什么时候改名了?”禾渺眯眯笑道:“你的名字太长,给你剪短点,还没叫你‘五行’呢!”三伢子笑着摇头,让她在前带路,自己跟着,小禾子不乐意,让他在前走,自己在后指路,也只好依了她。又问是什么妖?后面说到了就知道了,反正跟夜间的妖是一路的,要么叫“峨眉双妖”呢。三伢子怪道峨眉山的跑到终南山来做什么?
小禾子怼道那你武功山的也来干什么?昆仑山的还来呢,终南山好呗。武功山有我这么好看的姑娘吗?三伢子笑说我见过的少…禾渺抢道那就是没有啰。左一搭右一搭的边说边走,这大山大小道路还真不少,没个三年五载的是分不明白的,这小道姑还真是门清,左拐右绕的丝毫不卡壳打喯。问她来多久了,说六岁就给送过来了,都十年了。难怪这么熟悉;问她想父母吗?叽叽喳喳的立马就消停了,怕是问到牛蹄子上了,三伢子赶紧岔开话茬,好一会儿才又缓过来。
弯曲小道走得多,路上倒没遇到太多人,像是没太长时间,就听小道姑说到了到了,躲起来!找个灌木丛一蹲,往前瞄见有座不小的石头房子,石块也大,得多少人费多大劲才能建起来啊。“哼!”禾渺不屑道,“那是老天爷建的!”什么?“以前山上滚下来的石头,堆了个大窝,里面好多枯枝败叶,还藏着一些松鼠、灰兔,可好玩了,我们小时候还常去玩呢。”什么时候不去玩了?是大了后吧?小禾子气鼓鼓地说:“就是前几年峨眉双妖来了之后,把这占了,一把火烧光了里头的东西,倒成他们的洞房了!”妖怪成亲了?禾渺眨眨眼笑了:“听师祖说还没呢,准备嘛,要不然他们要这么大的房子干什么?现在只有男妖住里边。”
仙子,女妖,男妖,难道也是个仙公?三伢子疑惑不解,峨眉仙子能许给什么样的人?悄悄问禾渺:“你见过男妖?”“谁没见过?他不像女妖晚上出来吓人,他专门在白天转悠。”“那还能在石头屋里吗?”“当然不在啦,我就是先拉你看看他们的老巢,嘻嘻。”“尽逗人玩呢!”“就逗你啦,怎么啦?”三伢子起身要走,禾渺一把拉住:“别走嘛,还有正事呢,他在不好办。”一听有正事,三伢子来了兴趣,问什么事?小禾子偷偷一笑:“敢不敢进去看看?”一指那石头屋,“就这正事啊?这不坏事吗?人家家里哪能随便去的。”搁以前或许没准会偷乐着去,少年觉得自己长大了,那是小孩子干的“正事”了。
小道姑一听他不去,就要哭:“那哪是他们家,那是我们最爱玩的地方,他们占了三年,还不许我们回去看看啊?栖庐那个闷炉子不敢去,你比他厉害,也不敢去,以后就没人带我进去了!”说着撇嘴就要哭。三伢子看快招架不住了,只好勉强答应,小姑娘立即破涕为笑,还让他在前走,自己紧跟着,到门口又探探确实没在家,才放心弄开门。小禾子待木门一张,一蹦蹿到前边,使劲一推,便大摇大摆地走进去。估计也没想着有人来,那门连栓子都没有,三伢子顺手掩上,跟了过去。
里头实在寒碜得很,除了有张取现材做的大床和桌椅条凳外加一些日常用品外,并无其他长物,跟山下老农家可有得一比。“洞房就这样子呀?”小禾子不解,“我们村里都比这好多了。”三伢子老道地说,还跟她形容了一把,什么八角床四方榻,白纱帐子红窗花,还有整套几凳桌椅,镂空雕上同枝鸟雀戏水鱼儿,讲究得很。说得禾渺甚是神往,连问他的准备好了吗?三伢子忙推说没有,那是小时候看人家的。小禾子点点头,一蹦坐上那木床,倒挺结实,让伍星哥哥也坐上来,他这屋里还真没什么好落座的,三伢子往床沿上一坐,拍了两下,赞这木料真厚,笑说回家也砍两棵大的树去。小禾子羞他想娶新娘子了?
少年不语,禾渺见他不搭话,以为人家不高兴了,正要软语掠过,没想“嘘”的一声,伍星哥哥警惕道:“不好,有人来了!”小禾子也一惊,不会是主人吧?紧问几个人?听到两个,放下心来,那男妖白天从来都独来独往,而且很少在这屋子的,多是路过的。“不对!”三伢子把禾渺拉下来,正要往出口跑,外头已经发觉木门异样,正突突往这边赶呢。窗户是有,可那么高,自己上去没事,但带着小道姑,却多有不便。这石头房大是大,可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正着急,小禾子突然说:“跟我来!”拉上哥哥往灶台那边跑,到那指着一块大石说:“你推!”三伢子往她说的地儿一使劲,嚯,真行,那块大石竟然可以旋转,转个直角出来个口子,正好能爬出去。三下五除二钻到外头复原后,门那边已能听到人声了,好悬呐。三伢子竖起大拇指,禾渺悄声说:“我说是我们的家吧,小时候钻进钻出多少回了,就是要好多人一块儿推,嘻嘻。”
那两人好像在吵吵什么,估计也没注意到木门异样,一推开便进来了。三伢子拉着小禾子蹲在外头墙根下,敛着内气,屏住呼吸,不敢再出大声。里头隐约传来断续哭泣,有人不停宽慰。听了好几句才蒙出点道道,女子自责功力衰降,都弄不住个娃子了,男子直劝哪会这样,是你下不得狠手,待自己去教训教训那小子,看他长几条腿见我们仙子敢不退的!女子仍呜呜个不停,男子急说秀妹你不睡可不行,没办法不知怎么哼起歌来了,含混不清的没词没调,过一会儿像是管用了,泣声渐息,许是躺下安卧了。
两蹲墙根的见动静了,也悄悄起身开溜。大约小跑了十来丈远,眼前一花,什么影子一晃,抢到前头。三伢子一惊,这等身法,还真少见,难道是山中什么怪兽?“呀!”小禾子抓住少年,“男妖!”三伢子也知来着不善,一声:“别怕!”把小道姑护在身后。来影背对两人:“小鬼头,鬼鬼祟祟的,到我屋头来干啥子?!”禾渺在后扒头嚷:“我们不干啥子,我师祖是紫微羽君,派我们来采草药的!”“采草药!哄鬼去吧!我晓得你个小丫头,那个小子又是哪个?!”影子不动自威,毫不拖滞。少年气壮道:“我是她哥!”“她是个孤儿,哪来的哥!”背影有点动气了。
小禾子更气:“你才是孤儿,你们双妖都是孤儿!”边喊边带点哽咽。那影子耸耸肩,倒不呛呛了,仍不忘问那小子哪里来的?三伢子正要有话,小禾子从后面钻出来叫道:“你管我伍星哥哥从哪来的,我们要回去,不准挡道!”那后背晃了两下,就是不动,还问小禾子昨晚是不是住在青牛洞?禾渺不屑道:“是又怎么样?比你那破房子强多了!”还想再损几句,后背把她话头打住:“好,冤有头债有主,那小子,你昨晚听到琴声没得?”少年如实答:“听到了,好听!”“好!”来影又问,“那你出来听没得?”少年说出来了,一句没说完,那影子“嗖”的一下如箭般欺身过来:“哪个让你出来的?”
小禾子又往后一躲,尖声道:“我让我哥哥出去的!”少年淡淡地说:“听得好听就出门听,换上你不愿听吗?”“你说老子?”男妖顿了一下,“老子也不敢靠近听!你好大胆子,走荏个近,不要命撒?”三伢子点点头:“峨眉仙子弹的曲子好听得要命!”本是真话实说,却不知碰错他哪根弦了,那妖登时像踩着尾巴样跳起来:“敢消遣老子,你还嫩着点!”说着双手一抖,变出一根瑟杆,扬起就打下来。
三伢子怕带着身后的禾渺,不但不避,反躬身前倾迎上去,使出人和缠绕功化解杆力,令其不得触身。对方见招变招,杆子一收,改击下三路,估摸着手行脚不一定行。少年仍不退,随杆跃动,像跳舞一样,小禾子拍手叫好。男妖见讨不着好处,把杆一收,不知藏哪去了,把手一抖,风卷出一把瑟弦,马不停蹄的朝少年扫来。三伢子一点而起,手挂枝条,飞脚踢出,男妖猝然难防,连连后闪,见寻常招数难以将其制服,还颇有倒悬之危,这小子轻视不得。落脚一站定,顺势往下一蹲,手握什么东西在那转。少年并不追击,看他使什么把戏,倒是禾渺眼尖,急喊:“小心妖法!”
还没明白咋回事就见那人猛一甩,顿闻一股异香扑鼻,愣了一下,只听后身咕咚一声,回头一看,小禾子已栽倒在地。急过去一探,似不省人事,不觉怒起,地门龙啸掌喷薄而出。男妖轻功倒了得,一旋翻避开一记,可哪知这掌融进了天真回气神功,气焰到头竟拐弯,劲道虽不如前冲,刮到一下也不是好相与的,那妖不知有此妙处,没腾让太远,不意脚被回转的掌风扫到,扑腾趴地。知道厉害,顾不上思量,如蜥蜴般爬着就跑。三伢子怕有闪失,不便追击,一探脉,倒也平稳,估计中的什么气毒,一时昏了神志,稍调养一阵自然消解,又想解铃还须系铃人,不行扣住正在休息的女妖逼他化解。但想他们自己擅自进屋并偷听在先,似乎又与昨晚的事牵上线了,人家追问一下也理所当然;且那男妖也受伤不轻,算是两清了,还是回去想办法自疗吧。
搭脉探毒,不得要领,于是只好抱起沉迷不醒的小禾子,沿原路往回走。道上杂草丛生,来时的痕迹模糊不堪,不是常客还真难辨得分明。凭残存的记忆强行挺进,岔道加岔道,这山道还真欺生,有禾渺指点着还行,没了跟瞎闯差不离,渐渐有点迷糊。本来应该不远,这怎么半天还没见大路?胡乱穿哪里去了?也没个能问的人,回不去青牛洞不打紧,这要困在山凹里就麻烦了。先找块大石把小道姑放下,跃起上树,往四向张望有没有稳当去处。
跳了好几棵大香樟,才隐约见到远处有片房舍,也顾不上太多了,下来再抱起禾渺赶快往那方向奔,过一段再望望,走走停停好几回,身上不知剐破多少处,终于有了点眉目,侧耳已能听到若有若无的謦声了。屋顶在望,脚底生风,少年加快步子,又怕颠着她,哪怕拐点弯也尽量挑平缓一点的道,穿梭前行,好容易到了檐下,见几人在悠闲下棋看棋,另有抚弦击磬舞剑散步吟唱的,似乎没在意有生人进来。
三伢子急切问叔婶们有郎中吗?兀自消遣,并无搭理的,又提声再问,仍旁若无人,像毫不相干一般。难道他们都是聋子瞎子?可还能走棋奏乐,或许自己礼节不到?没来及多想,不睬就不睬吧,好歹有个挡风的地儿,把小禾子抱进屋去,找了个炕躺平放好,运功再探。巡遍九脉,并无大碍,这香毒,古怪得很,真是小看它了,难怪小禾子说妖法。百般无奈想折回去,但路上着急忘了作记号,别又不知转哪去连这儿都回不来了,即便到了,双妖也未必还在,说不定要扑空。好在气息未见异常,于是找点水让她洇着润一润喉,仍以真气导引,防止时长经脉淤塞。
外头闲人们仍自顾自乐,三伢子在内也专心致志,直到不知从哪进来个中年民夫样的人,拎着个兜子放下后,转过来瞧稀奇般对这对少男少女上下打量。三伢子起身抱拳行礼,那民夫呵呵笑:“那么小就来隐居了?”“隐居?”少年摇摇头,好歹有个理会自己的,就顺口把误打误撞过来的事情说了说。
那人看了小道姑一眼:“这个女仔伤着了啊?”三伢子点点头。民夫把头巾取下擦擦汗,凑近来:“我跟你说啊,小伙子,你跟这个女仔摸对了地方,莫摸对人呢。”少年深以为然,要不咋会吃闭门羹呢,忙问大叔是这里什么人,那些人怎么回事?大叔从腰上取下烟袋,磕上一锅吧嗒两口,说本家离这儿也远着呢,自己就是隔三差五过来送点盐巴的。这里的隐士可有年头了,说什么不问世间事、不理俗家务,不听生人语,就是听到了也不会理睬,我常来也没说过几句话,估量看你们是娃子才没撵走。
三伢子惊叹终南隐士原来这个样。汉子笑道也不全这样,就他们牛皮得很。问咋这么牛?说人家就是这么个活法,也有点真本事,就你带来这个中毒的女娃子,说不定就能弄好,在山上行走,中毒是常事,找到他们,十有八九能解了。我家娃儿就让救过,也不图啥东西,我过意不去,就常来送个盐巴,也有送油来的,别的人家也不缺。少年紧问咋搭上话的?民夫又可劲吧嗒一口,藏在烟幕后说:“那也是学问哩,老辈里跟他们打交道传下来,有意思得很!你不能全正着用外头的话说,要反着歪着偏一些说他们爱听的,才愿跟你搭拉话呢。”
少年一听,顿时来了兴致,吹开烟雾,愿闻其详。那烟枪看这日头还早,便又加上一锅,压低点声量,吔着嘴道:“门道多着呢,一袋烟工夫也唠不清,就说打招呼,你用那些俗称像大伯小叔老婶姑嫂的就不好使啰,他一听不是一路的,就不理你。要叫啥哩,怪得很,要叫‘兽医’才认你!”
“兽医?!”少年好生讶异,转念一想,大概这些隐士多与鸟兽为伍,常为它们疗病,才自称“兽医”吧,暗自窃喜,也就释然了。笑着说:“你们还老找‘兽医’看病啊?”烟锅抖了几下:“管他兽医人医,医好病就是神医!他们比山下的郎中强,我家小女子跟这女娃差不多大,前些年一上春就咳个不停,就是这里头看好的,我不信人家信谁?管他啥医,你说是这个理不?小伙子?”
三伢子点点头,又问这隐居兽医咋叫呢?不能张口就彭兽医、张兽医吧?民夫往外一打眼,赶紧说小声点小声点,当然不能那样叫,得叫“兽医先生、兽医师父、兽医山翁、兽医邛客、兽医高士,多得很”。少年还有点摸不着头脑,想这隐士咋干起兽医行当,还这么多讲究?正迟疑间,门外一人踱步而来,手持一片阔叶,轻摇慢语:“乔老四,你瞧我这个老兽医该叫什么?”山民一口烟呛住,掸衣窘道:“我老、老土哪里懂行,看这个娃子带个小女子求医,就乱讲一通,老仙莫怪,诺,俩娃还盼您赐福呢!”吧嗒两口就弓腰要走。老兽医拦住他:“诶,老四,先别急走,我的福不够,还要借你一点。”乔烟枪不解:“哎呀,兽医老仙,小民福薄,哪里拿得出手,别说借一点,就是全给也当不得一张草纸厚!”老兽医呵呵笑:“小气,小气!就是去剁几根树杈来,借你点眼光跟力气,总还有吧?”乔老四见让他干上树的活,那是轻车熟路,爽快应下来,问要什么树的?保准误不了事。
兽医老仙过来探下身子闻一闻,又给禾渺搭了搭脉,望着三伢子,对乔老四说,找棵靠岩高一点的香樟,上中下各砍三枝,再挖点树根来,不远就有,快去快回。烟杆子得令,答一声“莫问题”就三步并着两步的出门去了。
看人家过来医病,忙前顾后的,少年颇为感激,琢磨怎么打招呼好,兽医老仙?比师尊妙年多了,身材挺拔,双目放光,就是头发白了一半,胡子也夹杂不少白丝,有点显老而已。想起山民交代,又不敢造次,老仙就老仙吧,鼓起勇气“兽医”两字一吐口,那老仙“啪”的一拍他肩打住:“哈哈哈,乔老四这个土烟杆的话也能信?我们不愿受扰不假,那是为了‘守一’,哪里是什么‘兽医’!只管鸟兽,不问人事,懂么?”
见少年面露疑惑,把他手掌拉过来,屈指在其掌心反复写下“守一”两字,直到三伢子点头为止。守一老仙开怀而笑:“嗯,孺子可教。观你气度,年岁虽小,峥嵘已露,当有所建树,不知志向如何啊?”少年摇头,见这老伯和颜深目,可亲足智,顿有倾疑求真的冲动,不觉躬身一拜,脱口而唤:“守一师佬,哦不,守一大师!”便把自己一路由南而北所见所思一股脑倒出来,虔诚请教。
老仙极意推脱:“大师?诺个可当不起,最多算个小师。我在这里算老的,叫个老师也行,不过实在是连个‘师’字都难当呢。”沉吟片刻,颔首徐言,“你能虑此,实属不易。天之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已生,又将先分后合,同归于一,如此循环往复,不可尽也。自上看,秦皇启大一统之端,自下看,今世启大一体之端,华夏各族将因乱相融,统于龙族。”少年仍不解:“大师,一乱就要打仗,融合就要遭灾吗?”“大师再叫不得,当不起啰!”隐士望着他,摇摇头,“打不打,倒未必,只是目下胡汉差异甚大,积怨甚深,恐怕非战无以止乱。融异并非排外,有外族来,不善者驱之,善者融之。当然,融需自强,自不强,天将汰之,反为外族所融矣。亏得当下北朝糊涂蛋多,滥杀无辜。否则真真遍地左衽了。左氏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融其心则不异,此乱当如大一统之世,均需贰佰余年方休。”
三伢子似有所悟,又问:“华夏融合后,又有华夏之外的来了,还要打斗吗?”守一大师怅然道:“文攻武斗从来相生相克,文火与武火常在一起烧,天下谁人不苦于此?只是人人自信用命得来的东西才最可靠。”少年点点头,转而问起隐士的事来。老仙呵呵笑起来,说来此隐者并非清心寡欲、无所事事,此地名为忧心谷,非有大忧者不来,皆静观天下,动察治乱,有以报父母之邦,其中辛苦,不足为外人道也。又谈了些日常他事,过了一会儿,就见土烟杆抱着一捆根枝兴冲冲地回来了。老仙叫他再找个火盆来,用枝条生起火,再闷上烟,不一会儿,屋里香雾缭绕,如仙境一般。
待熏得有点呛鼻了,老仙又拆烟杆子再请几个“兽医”进来。待“兽医”们络绎入门,各自按老仙吩咐在禾渺身边站定一个方位。三伢子瞪大眼睛看稀奇,见守一大师念念有词,手一扬,浓烟合成一道向小禾子冲去,周身立着的五个隐士即刻起势,闭着眼,摆着不同的姿势;那香烟竟化作一朵云彩一样,浮在禾渺身上,时不时还钻出一条烟柱,击向某个穴位。老仙踱步过来,望了几眼,又叫五人调整站位,出手一扇,烟云顿时扑向病人。少年一惊,乍闻咳嗽声起,小禾子缓缓睁开眼,木然望着身边诸人,想动动不了,身子看上去仍虚得很。三伢子叫她一声,似已听到,扭头一笑,又沉沉睡去。老仙捋须笑笑:“好了,静养一日当能复元。”少年忙谢过大师和各位“兽医”。除老仙外,其余各人仍是漠然视之,不答不语,兀自散去。
乔老四把火盆挪走,边端边咋舌,啧啧称叹,说今天又开一回眼了。见禾渺睡得挺香,三伢子也放下心来,给盖上点单被,便转问大师这是什么毒,气脉没事,还能把人迷倒。守一老仙拉他坐下,像怕人知晓似的,并不先说疗毒的事,反悄声问他几句明晓原委后,才又慢慢讲了讲这终南山中的一些人事渊源,落到地才反问为何这个女娃子中毒而他却没事?三伢子越听越心意阑珊,望着熟睡的禾渺,泛着丝丝不忍。想起昨晚的乐声,似乎又在耳旁响起,也更能明白曲中深意,对双妖过往与当前,生出许多同感,人生在世,如此不易,自当惜取相逢的一切,无愧无悔。老仙仍在缓缓布道,少年的心思却又飘向不知名的远方,流落他乡的秦汐如今在哪里?为何总也渺无音讯?想着想着,不禁又暗自神伤胸中茫茫然一片。老仙度他疲倦,让老四料理个炕铺,扶过去善自歇息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