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黄鹤楼空
作品名称:转眼就是百年 作者:坚实之果 发布时间:2020-02-14 11:15:43 字数:3816
药店里的伙计见高旺犊进来赶紧上前拱手,道:“先生里边请,是抓药呢还是看病?今天可是咱‘泽生堂’少掌柜司马秀琳先生亲自问诊的日子……”
高旺犊这才看清楚,进门左首的一张高大古拙的案子里端坐着一位白衣白帽、鼻子上戴着副秀琅架眼镜的年轻人。
高旺犊连忙冲年轻人行了个礼道:“先生有礼了,俺打泰城河东那边过来,叫高旺犊,前些年与贵堂司马文崇老先生有过一些交往,不知先生您是……”
司马秀琳听了连忙搁下手里的书本说:“泰城河东?可是河东高家台子的高先生?”
高旺犊说:“对对,在下正是。”
司马秀琳闻言站起来冲高旺犊深深鞠了个躬说,“家父在世的时候常在信里提起您,那时晚生还在东瀛学习西医,所以一直无缘与先生谋面。”
高旺犊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重又行了个礼说:“原来是司马老先生的后人,您的意思是……”
“家父去年春天过世了,”司马秀琳垂下头来说,“享年八十二岁,无疾而终,老人家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高旺犊听清楚这句话,只觉得鼻腔里头一阵酸楚,竟呆呆地流出两行热泪来。司马秀琳见了,连忙叫伙计搬来一张椅子让他坐下,等渐渐平复了,再用好言宽慰,说家父虽然不在了,但司马家与高先生的交情依旧,一生行医的司马老先生可谓阅人无数,但常挂在嘴边上的也就这么几个人,所以刚才高先生一报出大名,司马秀琳马上就知道是谁来了。其实老先生在世的时候一直挂念着泰城河东的高先生,说自己晚年之后所以还能有所长进,多亏了高先生的忘年之交……
原来,这司马老先生在世的时候是济南府里颇有声誉的大夫,因为年轻的时候,曾用一剂失之毫厘便能要人性命的猛药,治好了知府衙门千金小姐的哮喘顽疾,被行里人尊称为“司马大胆儿”。
后来司马老先生在这剂猛药的基础上,去伪存真地秘制了一种更加安全有效的药丸“镇哮丸”,很受时人推崇,以至病号患者纷至沓来,连方圆数百里的郎中大夫都慕名前来求购药丸,高旺犊便是这慕名前来的大夫之一。
高旺犊真正和司马老先生攀上交情,是十多年前的一次偶遇,那时的老先生已年近古稀,刚上来并没把来“泽生堂”进购“镇哮丸”的高旺犊当回事儿,碰巧当天有个妇人带了个面黄肌瘦的孩子找坐堂的老先生问诊,那孩子得了一种怪病,平时只能平躺着,但凡一起身,鼻腔便开了闸似地冒血,司马老先生已经给这孩子扎针吃药地治了小半年了,吃上药就好,可疗程一过,那鼻子里的血该咋淌还咋淌,而且人越淌越虚弱,血也越淌越稀薄,把英明了一世的司马老先生弄了个灰头土脸。
那天妇人带着孩子来有点兴师问罪的意思,三句话出口就没好气了,说:“‘泽生堂’也算是济南府里有点名誉字号了,咋花了这么多钱,跑了这么多趟,连这点病都治不了?”
司马先生说:“大嫂别着急,这孩子得的可不是小病,虽通称‘鼻衄’,但孩子的症状不是一般的‘鼻衄’,大可列为‘虚痨’、‘血症’的范筹,深里的话不敢给你多说,就容我再免费给孩子开几副药吧,如果合了药理,幸许还能有救。”
那妇人一听当场就哭了,说:“大老远到这来就是冲你司马先生的名声来的,这么说,不等于断了俺的活路了吗?要是治不了你早点吭气呀,现在倒好,耽搁了俺小半年又说出这样的话来,孩子要真的坏在你手里,俺也不想活了……”
妇人说着丢下怀里的孩子就要寻死觅活,正站在柜台前等着取药的高旺犊却看不下去了,回过头来对那妇人说:“这位大嫂,话可不能这么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再高明的大夫又怎么能保证什么症侯都能药到病除呢?听老先生的诊断,这孩子得的是应该是恶症绝症,绝非几副药就能治好这么简单,既然如此俺就给你说个庄户人的偏方吧,不是说偏方治大病吗?就当碰碰运气,弄巧了还真有可能克了这孩子的病症。”
那妇人听了就瞪着眼睛问:“偏方?偏方能治得了俺儿这么大的病?你得收多少钱呀……”
高旺犊说:“什么钱不钱的,俺是因为敬仰司马先生才和你说这话的,你不用掏钱,回家找一把今春生的新鲜柏叶,用山野地脉缓缓渗出的井水煮了,每天趁热喝三回,一个月后就知道有没有疗效了。”
“要是不见疗效呢?”妇人将信将疑地问。
“没听说偏方治大病吗?”高旺犊反问道,“孩子都病成这样了,总比吵吵闹闹管用吧。”
见端坐一旁的司马文崇先生半天没吭声,妇人又转过身来问他,说:“司马先生你看呢,俺是信呢,还是不信?”
司马先生闻言先是一愣,遂答:“信吧,春生的新鲜柏叶不难找到,且性温无毒,的确也是治‘鼻衄’药材,那山野地脉井水也好寻,千佛山根儿上就有,事已至此,尝试一下倒也无妨……”
横插了这一杠子,也没和司马老先生多说什么,高旺犊便取了所买的“镇哮丸”径自回家了,不料一年之后再来‘泽生堂’进药丸,一进门竟被白发丛生的司马老先生吓了一大跳。
那天司马文崇看见高旺犊后先是目光如炬地盯了一会儿,等认准了,便撩起长袍颤巍巍从医案后面转出来了,遂猛一俯身,不由分说地给他行了个九十度的大礼,把个高旺犊羞臊得差点没找个地缝钻进去。
当时的高旺犊连忙一屈膝,把长他好几十岁的司马老先生搀扶住说:“先生使不得,俺就是个慕名买药的无名小辈,您一定是认错人了。”
司马文崇说:“没认错,再老眼昏花也认不错,你不就是那个打泰城河东过来进“镇哮丸”的庄户郎中吗,我都等你一年了,认不错。”
高旺犊就蒙了,说:“不可能,俺就是个庄户人家的小郎中,哪里有幸让先生这样的苍生大医挂念呀。”
司马先生就笑了,说:“你是贵人多忘事了,还记得去年在我这小店里碰上的那个孩子吗?”
高旺犊想了想说:“记得呀,不是得了‘鼻衄’了吗,现在咋样了?”
司马先生说:“早好了,喝了两个月的井水煮柏叶,今秋都欢蹦乱跳的上初小了!”
高旺犊这才恍然大悟,说:“你老人家是为这个呀,其实俺那就是个偏方,也是道听途说来的,光知道治好了不少流鼻血的孩子,却不懂有啥道理,你老人家这么对俺,让俺咋消受的起呀!”
司马先生叹口气道:“哎,这偏方治大病的道理我不是不懂,只是囿于成见,从未当真推敲过,你知道那孩子得的是啥病吗?属‘鼻衄’里的绝症!这‘鼻衄’有实症虚症之分,实症多与肺热、肝火有关,风热犯肺,邪壅鼻窍,灼伤脉络,血溢络外而衄血;肝火犯肺,肺络受伤,上出鼻窍而衄血。虚症则常与肝、肺、肾、脾相关,有肝肾阴虚,肝阳上亢,火载血升,上溢清窍;有肺肾阴虚,虚火上炎,灼伤脉络而血溢肺窍。你那偏方里‘柏’之秉性为凋谢迟且耐久,禀赋坚而凝重,山野地脉缓缓渗出的井水则是上等凝滞之活水,这一迟一滞一坚一凝,恰与孩子体内虚痨的上溢升亢相克,也暗合了升降沉浮的用药之理,曾闻金元名家张子和用大河急流之水巧治小便不通,这与你那偏方简直就是异曲同工之妙……”
听了司马文崇老先生的这番说词,高旺犊自是钦佩崇敬不已,虽说偏方是自己下的,但其中的道理却从未仔细推敲过,也就是比葫芦画瓢的经验之举,不料竟被司马老先生演绎出这么一番掷地有声的道理,更让他钦佩的是司马老先生虚怀若谷的人品,按说人家是济南府的名医,自己一时冲动横插了一杠子,大度一点的不提也就罢了,要是摊上个心眼窄巴的,明里暗里使出点什么坏来也保不准,而司马老先生却全无半点羞恼之意,还不顾尊长地给自己行了大礼……
那天晚上一高兴,高旺犊在司马老先生邀他小酌的酒桌上又康慨激昂地道出了十几个庄户人视为珍宝的偏方,司马老先生投桃报李,也不厌其烦地给他讲了一晚上阴阳标本升降沉浮,这一老一少竟因此而结下了一段忘年的友谊,尽管相隔遥远见面的机会不多,可高旺犊但凡来济南府,都会到芙蓉街上找司马老先生把盏小叙,有些诊断不了的疑难杂症,也说出来请老先生化解,司马先生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令高旺犊茅塞顿开,医术逐年长进,这才渐渐成为河东河西一带有口皆碑的名医。
其实高旺犊所以将草妮子和小女婿送到济南府来避灾,也是想到了和司马文崇先生的这层关系,他本想将孝先推荐给司马老先生,看看能不能在“泽生堂”里做个徒工伙计什么的,要是缘份到了,说不定还能拜司马老先生为师成就一番事业,也好让草妮子的将来有个实实在在的依靠,不料几年未见,司马文崇老先生居然驾鹤西归阴阳两隔了,令人唏嘘不已。
高旺犊与老先生的儿子司马秀琳客客气气地又说了一会儿话,本想硬着头皮提提孝先学徒的事儿,可毕竟初次见面不知深浅,话都临到嘴边了,又梗着脖子咽了回去,只是说是有朋友落难了,想在济南府里找个地界不算偏僻、租金又不太贵的住所躲避躲避,问司马秀琳可否推荐一处合适的地方。
那司马秀琳似是个不谙世故的人,也不往深里问,便称自己留学东洋多年刚刚回来,也是人生地不熟的,再加上从事的是西洋医术,“泽生堂”过去的老主雇基本都不来往了,现在打交道的主要是学界和工商界信奉西医的患者,对市井地界里的事情还真是不太清楚。
这时高旺犊才注意到,屋里靠墙的药斗柜不见了,腾空的地方添置了一座玻璃拉门的西洋药柜,医案上还横躺了些可能是西医诊病用的洋玩意,对西洋医术所知甚少的高旺犊就有些拿不准了,再加上司马秀琳的话语里明显有推辞的意思,就把没说出口的意思咽回了肚子里。
告别了司马秀琳,从“泽生堂”里恍恍惚惚地走出来,再回过头来仔细观看,那药葫芦幌子的下面果然添加了一块“泽生堂西医诊所”的木牌子。
心神不宁的高旺犊在芙蓉街上蹉跎了一会儿,正欲快步离去,却不料那司马秀琳突然从诊所里跑了出来,“先生先生”地叫唤着把他给拦下了。
司马秀琳说:“先生请留步,刚才猛地问到租房子我一时没回过神儿来,刚才伙计告诉我,城北‘官扎营’那边有个叫‘包袱巷’的地方住了不少外来户,好像租金很便宜,三开间的小院,一年下来也就三块两块的,不妨让你的朋友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