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隐于市
作品名称:转眼就是百年 作者:坚实之果 发布时间:2020-02-14 10:59:15 字数:3304
和药铺掌柜你推我让地结算了房钱和药钱,高旺犊便赶上白脸男人的骡车,拉着闺女和小女婿再次上路了。
三个人昼行夜宿地又在官道上走了两整天,到了第三天的上午,官道上的车马行人渐渐多了起来,道路的两边也不断冒出各色各样的房屋高墙和人来人往的市井街巷,按照草妮子的话说就是:“咋到处都和赶大集似的?比咱河东河西过大年还热闹呢。”
大约吃晌饭的时辰,一道灰蒙蒙的城垣横亘在了官道尽头的尘嚣里。
高旺犊甩了个脆亮的鞭花说:“谢天谢地,到地方了!”
“咱来的这是啥地方呢?”七老爷一脸惊奇地问。
“是呀,到底是哪儿呢?”草妮子也睁大了眼睛问。
“济南府呀!知道戏台子上咋唱吗?‘凭街倚栏观泉涌,一泓清水沁心田’唱的就是这个济南府!”
在靠近城门洞子的一家小饭铺里匆匆吃了顿晌饭,又给骡子喂上草料,高旺犊便带着两个兴冲冲的孩子重新跳上骡车,呼呼隆隆地穿过城门洞子,踏上了济南府里宽敞平展的石板马路。
与城外相比,这济南府的城里头更是一番闻所未闻的热闹景象:人来车往的马路两旁店家商铺鳞次栉比,光洁透亮的玻璃橱窗里奇珍异宝满目琳琅,更有那花红柳绿的巨幅广告、幌幅幡然的字号门头,目不暇接的简直令人眩晕……
一个黑不溜秋的四轮怪物迎面逼来,七老爷立马瞪大了眼睛叫道:“快看呀姐,这大车都成精了,不用套牲口就呼呼地跑!”
还没等草妮子回过神来呢,这车已经嗖地一声错过去了,草妮子一脸惊咤地盯住车屁股说:“真的成精了,腚后头还冒烟呢!”
七老爷说:“啥叫冒烟呀,那不就是戏台子上说的腾云驾雾嘛!”
高旺犊也不由把眼睛睁大了,说:“咦,是怪稀奇,不会就是城里人说的汽车吧?嗯,对,应该就是汽车,听说这汽车是个力大无穷的东西,不套骡子不套马,喝上点油就能拉着人到处乱跑!”
“那它吃草吗?”七老爷一脸迷惑地问。
“不吃,”高旺犊肯定地说,“这东西好像啥都不吃光喝油。”
“那它喝啥油呢?”草妮子问,“点灯炒菜的豆油喝不喝呀?”
“喝,”高旺犊不假思索地回答,“豆油、猪油、香油、花生油,凡是人吃的油它都能喝,喝饱了就干活,听话着呢!”
“那它不比人还享福吗?”
“下辈子俺也想托生成‘汽车’。”
“胡说八道,”高旺犊煞有介事地说,“汽车也再好也就算是个畜牲,能和人比吗……”
爷仨正你一嘴我一嘴地说着,耳边突然嘀嘀达达地一阵乱响,把本来已经有些不知所措的骡子吓得猛一蹦跶,差点没挣脱了高旺犊手里的缰绳。
拽住牲口回头一看,原来又是一辆不用牲口拉的“汽车”跑过来了,七老爷就没好气地喊:“吓死俺了,这东西咋还会叫唤呀,动静还怪瘆人呢!”
这边惊魂未定,那边的草妮子又发现新鲜事儿了,而且这一发现的惊奇程度一点也不比看见“汽车”逊色,草妮子看见几个光腿穿裙子的闺女长着和自己一样的大脚!而且这光溜溜的小腿大脚再配上花裙子,居然一点也不显难看……
心里这么想着,可话到嘴边意思却倒了过来。
草妮子扭扭捏捏地说:“爹,你看这些人多丑呀,衣裳又短又瘦,还和俺似的没缠过脚。”
七老爷听了就拍着巴掌说:“对呀,那几个的闺女都是大脚,俺姐可有人做伴了!”
“做什么伴呀,”高旺犊有点懊恼地戳了七老爷一指头,“没看见都是些啥人吗,好人能穿成这样?前些年济南府里可没这个,闺女媳妇都拾掇的板板正正的……”
说这话的当口,正踮着小碎步往前紧走的骡子,突然被人“吁——”地一声从旁边给拽住了,被急刹的大车诓下车帮子的高旺犊抬起脸来一看,拽住牲口的竟是个黑衣皂裤的胖大巡警,连忙愣怔怔地说:“老总,有事吗?”
胖大巡警说:“有事吗?回头往地下看!”
高旺犊顺着巡警所指回头一看,原来趁他和两个孩子说话的功夫,那拉脚的畜牲竟不声不响地给石板马路留下一串黑乎乎的骡粪蛋儿!
高旺犊心想:这济南府的马路和乡下不一样,牲口屎屙在路上得收拾了才行,就收住缰绳,招呼草妮子和七老爷下车捡骡粪蛋儿。
不料正巧赶上几辆叮当乱响的黄包车交叉而过,刚跳下车的两个孩子连忙跳着脚四处躲闪,惹得满大街的各种带轱辘的怪物刹车的刹车,摁喇叭的摁喇叭,一时竟把个车水马龙的道路给搅乱套了……
等胖大巡警吹着哨子手舞足蹈地好不容易理顺了乱局,再回过头来寻找肇事的高旺犊时,却见这人还死死拽着吓傻了的骡子站在马路中间发呆呢!
胖大巡警把高旺犊连人带车撵到路边的空地上,又把两个蒙头蒙脑的孩子揪过来往他怀里一推说:“老哥,头一回来济南府吧。”
高旺犊慌里慌张地回答:“啊,是呀——噢不,来过,光绪年间常来,民国二年还来过一回。”
胖大巡警听着就笑了,说:“行了,看你是个跑远路的,还带着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就不扣你的车了,罚点款吧,多少长个记性。”
高旺犊诚惶诚恐地说:“是是,罚多少?俺这就给你拿。”
胖大巡警伸出两个手指头来说:“不多,两块银圆。”
高旺犊一听就蒙了,说:“啥?掉了几个骡粪蛋,就罚两块银圆?在俺那里都够买二亩好地了!”
胖大巡警说:“嫌多了?‘聚福祥’可是做大买卖的,你们的车也不是头回惹事了,回去打听打听,上回牲口啃了路边上的老槐树是咋罚的。”
高旺犊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了不由浑身猛一激凌,连忙问:“‘聚福祥’?你是说这骡车是‘聚福祥’的?”
胖大巡警翻翻眼珠子说:“怎么,这车不是你的?”
高旺犊连忙说:“是俺的,是一个朋友送给俺的,可俺不知道他是‘聚福祥’的人……”
胖大巡警将信将疑地盯住高旺犊问:“朋友送的?看你细皮嫩肉的,不会是个顺手牵羊的家伙吧……”
高旺犊忙不迭地解释,说:“别吓唬俺老总,俺就是个给人看病的郎中,来济南府进过药材,这回路上赶巧治好了个患急症的,这人想报答俺,就把车悄悄留给俺了,要不是听你说‘聚福祥’这仨字儿,俺还真不知道该到哪找他还车呢,不是罚两块银圆吗?俺这就给你拿……”
磕头作揖地打发走胖大巡警,高旺犊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一下身边的骡车,这才发现辕杠的外侧果然烙烫有一行不显山露水的小字儿:“聚福祥商号”,因为路上走得仓皇,居然一直没有察觉。
再次踏上大马路,骡子的后腚下面就被高旺犊结结实实地栓上专兜骡粪蛋儿的粪兜子了。
其实这东西原本就栓在那里的,从栏头镇出来的时候,高旺犊嫌熏人,就顺手拽掉了,不料竟为此赔上了两块银圆!好在钱也没完全打了水漂,阴差阳错地总算是弄清楚了那“白脸男人”的来历。高旺犊心里想:既然“白脸男人”赶的是“聚福祥商号”的大车,八成就是“聚福祥”的人,如果是东家什么的也就罢了,要是个伙计不就麻烦了?回到商号还不上车了,还不得砸饭碗吃官司?等把两个孩子安排妥当了,无论如何也得找到这个“聚福祥商号”,替人家把车还了……
这么胡思乱想着,骡车已经拉着高旺犊和两个惊魂未定的孩子拐弯抹角地来到一处也是青石板铺路、车马行人却稀疏了不少的街巷里。
与刚进城的大马路相比,这街巷的路面收窄了不少,大车呼呼隆隆地赶进去,居然挤得两边路人纷纷贴着墙皮躲闪。
高旺犊只好跳下车,牵住牲口小心翼翼地前行,等看见一幢斜挑了“明湖客栈”幡幌的小楼,再拽住缰绳往右首一扯,骡车便穿过楼下洞敞的拱门,进入到一处颇为宽敞的小院里了。
卸了车,喂了牲口,又号上房子换了衣裳,高旺犊对扒着二楼窗户上朝街面上乱打量的七老爷和草妮子说:“你俩歇了吧,俺出去办点事,过晌就回来。”
七老爷听了就忙不迭地回过头来喊:“去哪呀?俺也去。”
七老爷说着就要跟老丈人走,却被草妮子一把拽住了,草妮子说:“往哪跑呀?又不是明天离开,就不能陪姐在屋里待一会儿?”
高旺犊也说:“是呀,这济南府大着呢,又不是来了就走,往后有的是功夫。”
安顿下两个孩子,高旺犊便独自下楼,顺着街巷来到了熙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沿着大街往前走两步,再穿过一个十字路口,便是济南府里赫赫有名的“芙蓉街”了,这芙蓉街依然是用青石板铺的路面,由于石板下面流淌着汇聚而来的泉水,驻足细察,竟能从脚下的石板缝里看到潺潺流淌的溪流,稍显低洼之处,那泉水竟好似墨渍般漫溢而出,连老铲鞋的鞋帮子都让清凉的泉水给浸透了,一时间耳濡目染足底生凉,真是感受到了“凭街倚栏观泉涌,一泓清水沁心田”的意境。
惊叹着脚下的淙淙流水,一路掠过了书香袭人的“文雅斋”、花枝招展的“玉谦旗袍”、车马聚集的“瑞蚨祥”、香火缭绕的“关帝庙”、标明真正水晶如假包换的“三山眼镜店”,最终,高旺犊拐进了一家门前悬挂着葫芦标记的药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