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生存选择（下）

　　高考之前，一一曾经问过末末，有没有未来的规划。
　　“我要做医生！”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医生呢，收入高、社会地位高、挑战性强，最关键的是，永远不会失业。没看《白色巨塔》吗？财前主任帅毙了好吗？”
　　“可是，财前主任最后不还是得了癌症吗？”
　　“苏一一你这人可真无趣”，末末一脸“你个俗物”的表情看着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要是做医生的话，你想选择哪一科？”
　　“其实，我是想学法医，可是我妈说，一女孩子家家的，整天对着一堆尸体，甚至有时候还是一堆不能算尸体的肉块儿，想想就恐怖。她怕我会因此变成个心理变态，于是坚决制止了我，所以最后，我决定学脑外，争取有一天能混成牛逼闪闪的女财前主任。”
　　“你呢？”
　　“我不知道。”
　　回到家后，一一妈絮絮叨叨说起，前几天又碰见了曦曦妈，那个小学毕业后再也没有见过的“脏兮兮”，据说从进了高中开始就在她们学校一路称霸，目标直指国内的最高学府，争取毕业就出国。
　　每个人对于自己的未来，都是雄心壮志地规划满满。
　　于是，没有规划的苏一一显得尤其不正常。
　　“您老就不能有点儿紧迫感吗？”末末恨铁不成钢。
　　“我再紧迫也是吊车尾啊。”
　　“那你就不能想想，你有啥喜欢又擅长的事儿吗？”
　　“我喜欢的多了去了，可是擅长的一件没有……”
　　“苏一一你就当你的咸鱼去吧，我不管你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无欲无求的心大也算一种天赋。
　　所以，当录取通知书到了一一手中时，一贯淡定的苏一一还是被吓得不淡定了许久。
　　她的第一志愿是C大中文系，原因无他，这是离她最恐惧的数理化，和永远学不好的英语最远的专业。虽然，就苏一一她老人家那一贯的成绩来看，能进全国排名前十的中文学院，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她老人家已经做好高四的准备了。
　　但，最后，还是天方夜谭了，虽然出了一点偏差。
　　她被调剂到了C大的新闻学院。该学院因为上一年在招考时的舞弊风波，导致风评一落千丈，所以报考者寥寥无几，作为C大吊车尾的科系，跟吊车尾的苏一一很是相配。于是苏一一同学就这样，光荣地跨入了人民记者的预备队伍行列。
　　“您老这些年真是没白追星啊，以后的八卦头条指着你了哈，未来的狗仔之星！”
　　“这位大姐，人家我学的是编导好吗？”
　　“都一样，反正毕业后迟早得先干两年狗仔。”
　　“……你觉得我是那块儿料？”
　　“嗯~~~，确实不是。不过啊，能招收像您这么懒散又不求上进、眼慢嘴笨腿不勤的去学新闻，您那学院也是相当之有勇气，奇葩与奇葩的相遇，说不定最后能负负得正呢？”
　　感谢末末开过光的嘴。
　　毕业之后，一一竟然考进了C城石化，然后被分配到了宣发科，一干就是八年。
　　这辈子大概就这样，能够一眼望到头了吧？
　　有时候一一这么想着，心里总会涌起丝丝不甘。
　　可是，转眼一想，她似乎从未那么偏执地渴望过做某件事、喜欢过某个人，那这样的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谈喜欢呢？
　　“有时候，我也想，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不会选择，走上不一样的路？可是啊，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就算真的再活一次，我也不能保证，下一次的选择会跟现在不一样，更不能保证，下一次的结果会比现在更好。”
　　“所以，我只好对自己说，这是我为了生存，做出的最好选择，既然选择了，那就不再回头看，也不会去想，我到底喜不喜欢它，只是尽力往前冲就好了。”
　　“那你羡慕吗？”
　　“羡慕啊，怎么可能不羡慕？末末说，她羡慕我自由自在做自己，殊不知，我更羡慕她满身的才华，可以去选择生存，而不是被生存选择。”
　　“那么你呢？你的烦恼属于哪一种？”
　　“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答应过娘的事情，一定要做到，否则，她九泉之下都无法瞑目。”
　　少年的头埋得更深了。
　　那醉后的狂态毕露，暴露了他的心思。
　　他以为，他可以压制住欲望，却不想，欲望总在不经意间冲破心底的桎梏，然后叫嚣着，告诉他……
　　“我喜欢弹琴。”
　　五岁时，他摆弄着墙角那张七弦琴，小小的手指拨弄出阵阵奇特的响声，惹得娘一阵开怀大笑。
　　“苓儿真有天赋”，娘常常这么说。
　　他也在有意无意地，记着娘弹过的曲子，那是他曾经灰暗的生活中，仅有的一点儿亮色。
　　直到十年后的一天夜里，他望着墙角怒放的红梅，不经意地弹出了一段陌生的旋律，娘惊呆了，而后，狠狠打了他一耳光，并且严令，再也不可在人前弹琴。
　　直到她弥留，心心念念的依然是，让他发誓，此生再不碰琴。
　　他不明白，从来都那么温柔的娘，一向教他弹琴的娘，为何会听到他那时的琴音，就突然性情大变？
　　但，那些年幽闭的生活中，他唯一明白的就是，娘这么做，一定是为了保护他。这也是，娘替他的生存，做出的选择。
　　“我不想尝遍百草，哪怕我擅长分辨它们的气味，那些日子，我不想一次次再回想。”
　　“我想弹琴，可是，我却不能弹琴，因为我答应了娘，我……不能辜负她。”
　　少年的手紧紧握着，手背的青筋暴突了起来。
　　“你都知道了？”苏一一握住他的一只手，轻叹一口气，“我没告诉你，对不起。但如果再重来一次，我还会这么选择，我觉得，这样对你最好。”
　　“只是，你好不容易重生了，却还总沉浸在往日的旧怨中，除了自苦，别无益处。你的心魔，只能靠你自己打败了。”
　　一一轻轻顺了顺他的后脑勺，离开了。
　　
　　是夜，一一又梦到了那方小院。
　　又是繁星闪烁的夜空，又是那个红衣女子在蹁跹起舞。
　　那个男子依然在静静弹着琴。
　　弦未曾断，男子也未曾吐血倒地。
　　一阵北风吹过，一一冷得浑身打了个寒颤。
　　一抬头，那个恍如谪仙的女子乘着北风，扶摇直上九天中，渐渐变成了一颗星子，淹没在星幕中。
　　那男子依然无动于衷，只是静静弹着一首古曲。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
　　他的面目模糊，一一想要睁大眼睛看清楚，却始终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帘纱一般。
　　但可以肯定的是，从那人的姿容仪态上看，那人，绝非灵芝小弟。
　　好在，那个吐血的人不是你，梦里的一一这么想着，再次醒了过来。
　　时间，依然是午夜2:30分。
　　
　　早上苏一一醒来时，少年已经不在自己的床铺上了。
　　一一摸出手机，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放下了。
　　
　　“说实话，末末，我真心不理解你们这种人，明明不管做什么，你们都能很快掌握要领，并且能做到极致，却偏偏去羡慕人家什么都做不到的，是不是成心膈应人？”
　　“唉，天才也有天才的烦恼啊，尔等一介凡人，怕是此生都难以体会其中滋味了，哇哈哈哈哈哈哈…………”
　　“……咨询你个自恋的二百五，是我不对……”
　　电话那头，末末在狂笑；电话这头，一一更郁闷。
　　“怎么了？又遇见哪个天才，全方位碾压我们末末了？话说，这都十几年了，你怎么还没被我调教出来啊？”
　　“……您老歇着去吧，我谁都没碰到，只是感叹，这世上啊，怎么净是些，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的主儿？大好的人生，偏偏浪费在那种有的没的胡思乱想上。”
　　“亲爱的，这世上像您这样的草履虫更少好吗？你羡慕的，未必人家就想要，说不定，人家就是羡慕自己没有、但是旁人却有的呢？比如，您这一根筋。”
　　“再见！”
　　一一气呼呼地扣了电话，抬头望了望窗外的天空，不知道灵芝小弟此刻在做什么？
　　
　　灵芝小弟又一次在街上漫无目的闲逛，最后，又站在了街角琴行，透过玻璃窗，往里张望。
　　有人回头，冲他扬了扬手。
　　“嗳？王苓之？”何岭推开琴行的门，“快进来，我二叔待会儿过来。”
　　少年又一次踏进了这家名为万安的琴行。
　　“哎哎哎，昨天你怎么了？突然走得那么急？”
　　少年的脸一红，“我……我……我……”
　　“好了好了，不想说算了。我昨天跟我二叔说起你来，我二叔就想过来看看，刚刚我还在犯愁该怎么联系上你，你自己就送上门了。正好，留个联系方式。”
　　“啊？”
　　“啊什么啊？手机号码、微信留一下，喏，这是我的联系方式。”
　　正说着，门口的风铃一阵叮当作响。
　　“二叔，这边这边，这个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王苓之。”
　　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朝他们走来，花白的头发，修剪得齐齐整整，对襟的中山装板板正正，“嗳，小王您好，我是何宝山，常听我们家小岭提起过你”，何先生伸出一只手握向了少年，那手掌宽厚温暖，显是一个和蔼又慈祥的中年人。
　　“我二叔啊，是个琴痴，一听说哪里有什么能人异士的，他都要跟人家切磋一下，你别见怪。”
　　“听小岭说，你的酒狂弹得不错。巧了，我对酒狂也颇有些研究，要不，咱爷俩儿合奏一曲？”
　　……何少爷的自来熟，大概是祖传的。
　　何先生看少年沉默着，以为他无异议，径直招呼着侄儿：“小岭，把绿漪和红袖搬出来。”
　　“好嘞！”何岭手脚麻利地钻进了琴行后面的小门，一会儿，抱着两个琴箱走了出来。“王苓之你可真有福气。别看我们家这琴行什么乐器都卖，可是啊，就这两把祖传的古琴是非卖品，我爸平时连碰都不让我碰，你一来，我二叔就给你破例了，好好表现啊！”
　　何岭麻利地拖过两套桌凳，飞快地抹了一圈。
　　“二叔，您请上座！贵客，您也请上座！”
　　“你这孩子啊，总这么浮浮躁躁的，怪不得学这么多年还是半瓶子醋，看看人家小王。”
　　何岭吐了一个舌头，做了一个鬼脸。
　　一回头，却见那坐在红袖前的少年，已经泪流满面。
　　琴盒刚刚打开时，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鼻而来。
　　像极了从小伴着他的，那张琴的味道。
　　这是天意吗？
　　“怎么了？”
　　少年用衣袖一抹脸上的泪水：“没什么，只是见到这么好的沉香琴，一时有些激动。”
　　“哎哟？哥们儿，你挺识货啊？知道我们家琴行为啥叫万安吗？”
　　少年摇摇头，何少爷双手掐腰，一脸傲骄。
　　“我们家祖籍就是海南的万安，别的不敢吹，我们老家产的沉香，那是一等一的好。这把红袖和那把绿漪，据说都是南宋时候的古玩，用的可都是上品的倒架，还有……”
　　“行了，小岭，收敛下。”何先生脸色一沉，何岭乖巧地闭上了嘴。
　　“来，小王，我们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