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生存选择（上）

　　摘要：纵生存多艰，亦恣情而定。
　　
　　2018年7月1日。
　　戊午月、甲午日、庚午时，灵芝小弟抱出放在床底阴干的酒坛，打碎。
　　一阵奇异的香气迎面扑来，坛底，凝着一团紫黑色的“污泥”，巴掌大小。
　　虽是集诸阳而生，但是那香味却散发丝丝冷冽清苦，轻灵又忧郁，温厚亦哀怨，一如少年的气质。但比普通的丸药少了几许浊意，却又比司空见惯的香水多了几分苦涩。
　　“好奇怪啊，此香虽然名为‘灵芝’，味道却似梅香”，苏一一在一旁感叹着，看着少年灵巧的手指，拿着一个银色的长柄香勺，一点点地，将那堆“污泥”挖出，塞到了旁边一个小小的白玉罐子中，压实。
　　那白玉石质略粗糙，纹理杂乱，显见不是什么上等的玉料，但却被人精心雕成了一朵梅花的形状，花柄处打着红色的丝络，坠着同心结，花萼上雕着几个阳文行书：“一品灵芝。”
　　“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
　　少年羞涩地点了点头。
　　“我的天哪，宝藏少年，你这都是从哪儿学的啊？”
　　“……娘教的。”
　　“我现在真心好奇了，令堂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奇女子啊？能跟我讲讲不？”
　　“……嗯，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娘从来不提她的过往，只是，偶尔听四姨娘说起一些往事。据说，娘她刚刚出生时，就被人裹在一床红锦被中，扔在了谢家门口，然后被谢家的花匠忠伯夫妇收养了。”
　　“后来，娘大概七八岁时，就跟着谢家的歌舞坊开始学艺。十五岁时，在谢家家主寿宴上，以一曲奔月的掌中舞声名大噪，此后，世人皆知，谢家的家伎中有一红衣优伶，能歌善舞，人称‘赤伶’。登徒浪子纷纷慕名而来，谢家一时门庭若市，其中，就包括父亲大人。”
　　“再后来，娘有了我，再也不能歌舞。听说，坊主命娘舍了我，否则就要舍了她，之后就将她关进了柴房，命人日夜看管。娘却从烟囱爬出，连夜奔逃到王家，投奔我父亲。”
　　“父亲的母亲当时尚在，怒骂娘丧德，败坏王氏门风，坚决不许她进门。后因娘有孕，才勉强给了她一间破茅屋让她住下。三年后，父亲的母亲过了世，父亲才给了娘一个名分。从此，世上再无‘赤伶’，只是多了一个，王家旁支家主的九姨娘。”
　　“世上哪有什么天生的奇女子？都是为生活所迫罢了！娘她，只是一个，苦命的女人。我十六岁那年，娘因肺痨久治不愈，过世了，父亲大人差管家敛了她，自始至终未曾露面；三年后，父亲大人也过世了，嫡少爷就当了家。”
　　少年的脸上止水不波，苏一一却伸手，紧紧握住了少年的手腕。
　　“对不起！我不该提起的，不要再回想了，都过去了……”
　　少年回首，对着一一温柔地点了点头。
　　“一一莫担心，我知道，都过去了！以后，我只往前看！”
　　少年语气平静，却坚定异常，苏一一狂跳的心，莫名也跟着安定了下来。
　　“喏，送给一一的香囊”，少年将掌中的白玉梅花填满，扣上塞子，双手举到一一眼前。
　　一一接过，微温的瓶身沉甸甸的。
　　她手中握着他这两个月来全部的积蓄，心里也跟着沉甸甸了起来。
　　“苓之，你的心意，我……我收到了，但是，以后不可乱花钱了，否则我会生气的。”
　　少年乖巧地点了点头。
　　“还有就是，你……想不想去读大学？”
　　“大学？”
　　“嗯，你这么打工过一辈子，也不是办法，太浪费你的才华了。”
　　“一一希望我去读书？”
　　“嗯，我希望你能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比如，这个”，一一扬了扬手中的香膏，“虽然，凭借你的经验，现在开个网店，做个直播，也能赚不少钱，可是，大学里会教给你很多，你从来都未曾听说过的知识。比如，怎样用仪器提取各种花朵的精华、怎样调配他们的比例，怎样让它的香味随着体温而分出层次，难道，你真的不想知道吗？”
　　“或者，如果你不想做香水设计师，也可以去学习一门乐器，相信我，以你的学习能力而言，没有什么乐器能难住你。”
　　“再或者，你要不要去学习一门外语，考个翻译证之类的？总之啊，大难不死后，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未来还有无限可能。二姐没有什么能够教你的，但大学可以，要不要试试？”
　　沉默良久后，少年抬起头，坚定地对一一说：“好！”
　　“当然，考上大学之前，这学杂费你还得自己想办法，二姐这荷包啊，管你个吃住还成，那一年顶少三四万的花销，二姐可没有余力。”
　　“嗯，我知道。”
　　苏一一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加油吧，少年！少壮不努力，老大做社畜，可千万别像你二姐这样，好了，我要上班去了，还有11个月，你慢慢思考下人生。”
　　“二姐……”
　　“嗯？”苏一一穿上了鞋子。
　　“如果我考上了大学，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你要能考上啊，别说一件，不论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买！”
　　“那你可是答应了？拉钩！”
　　少年将小指伸到了苏一一面前，“你好麻烦啊！”这么说着的苏一一还是乖乖伸出了小指。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一一，你，千万不能反悔！
　　
　　话虽这么说着，灵芝小弟心里其实并没有什么方向。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
　　二姐说的话，他并非没有考虑过。
　　在便利店打工时，他经常听着那些女孩子叽叽喳喳，说着，今天的考试好难啊，那道方程式该怎么解？又或者说，啊啊啊，好想去某某高中，那边升学率好高的，考某某顶级985的某某专业比较有保障。
　　那时候的他，满心只有羡慕。
　　但，他知道不可能，因为他现在的身份……
　　可是，二姐说，让他试试，是不是代表，他安全了？
　　而且，二姐说，让他去做他真正想做的事情……
　　他在街角的一家琴行驻足，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映着他迷惘的身影。
　　他真正想做的事情啊……
　　“嗳？是你？”
　　一个陌生的声音从少年身后响起，他回头，眼前站着一个同样陌生的眼镜少年，怀里抱着一把古筝，身子微微往后仰着，看样貌，跟他年岁相仿。
　　少年左右环顾一圈，然后一指自己的鼻子，“您在叫我吗？”
　　“果然是你！”
　　“那个，不好意思，请问您是……”
　　眼镜少年眉毛微挑：“怎么？才几天就不认识了？我是如风。”
　　“如风？”
　　“进来说吧，这玩意儿死沉死沉的，哥------------出来搭把手，抱不动了-----------”
　　“来了来了”，一个比眼镜少年略高的青年男子跑了出来，“早就让你锻炼下了，看你这废柴样。”
　　“你抱着这五六十斤的家伙走上三里地试试，车都打不到一个。”
　　“嗳？这位是？”
　　“哦，我朋友，进来坐吧”，眼镜少年抡着胳膊，跟在他哥身后走进了琴行。
　　灵芝小弟懵懵地看着眼前这莫名其妙的“朋友”。
　　现代人可真是自来熟得紧呐……
　　
　　“自我介绍下，我叫何岭，刚那个是我哥何峰，你呢？”
　　“我叫王苓之，茯苓的苓，之乎者也的之。”
　　“我们的名字好有缘啊，坐，喝点儿茶。”
　　少年拘谨地坐在沙发中，眼前这位“何岭”，他当真，半分印象都没有。
　　“对了，你哪个大学的？这古琴师承谁？哦，我是C城音大弦乐系的，跟李国庆教授学小提琴。虽然那天输给你我很不甘心，不过，确实佩服”，眼镜少年双手一抱拳，“你看起来还这么年轻，这琴艺啊，却不在我二叔之下。”
　　“我……我没上过大学，这是我……妈妈教我的。”
　　“啥？”何岭一口茶喷出，“你在逗我呢吧？你今年多大了？”
　　“20。”
　　“比我还大一岁……你是高考失利了吗？”
　　少年越发拘谨了起来，最后，摇了摇头，“……家庭原因。”
　　“不过……不过，我明年……一定会参加高考的。”
　　“哦，想不想报考我们学校？我跟你说哈，我们学校的食堂特好吃，远了不敢吹，但起码，整个C城所有的大学食堂，就没有一家能比得过我们！”
　　“其实，我……还没想好，要学什么？”
　　“哥们儿，你逗我呢吧？”何岭一副看怪物的表情，“我要有您那技术的话，早就报考中音了，你学古琴这么老半天，临了还想换专业？”
　　“那个，何少爷，刚刚你一直在说，古琴，我……我弹过古琴吗？”
　　何岭一脸见了鬼的表情：“怎么？你真醉糊涂了？你姐没告诉你？”
　　少年木愣愣地摇了摇头。
　　何岭一个无奈地白眼儿翻过去：“等着。”
　　一个手机递过来：“我一个粉丝给我拍的，你自己看看吧。”
　　“切，你那算什么粉丝啊？真当自己名人了？”
　　何峰不冷不热的声音从二人身后传来。
　　“怎么滴？瞧不起我们coser？哼，换成您这副尊容，想玩还玩不了呢？”
　　何岭不咸不淡地顶撞着他哥，一转头，“怎么样？没骗你吧？那天回家后，我还拿给我二叔看过，他可是极少夸人的，直夸你弹得好。我还一直想找你，结果也没问你家住哪儿，没想到，今儿这么巧就遇上了。”
　　“……对不起，何少爷，我……我还有点儿急事，先走一步了。”
　　少年将手机往何岭怀里一塞，转头就推开门，逃也似地跑了。
　　“哎？哎哎？怎么了？喂————”何岭追上去，少年却早已跑远。
　　“我就说吧，你们那群魔乱舞的，把人小孩吓跑了吧？”
　　“闭嘴！”何岭一个白眼儿甩给他哥，回头看着那少年疯跑的背影。
　　这人可真怪！
　　
　　真怪的少年疯狂地往家跑着，一路都在喃喃自语：
　　“娘，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喝醉了，对不起，对不起……”
　　娘弥留时的脸猛地跳入了他的脑海中，少年甩着头，跑得更快了。
　　大门“哐当————”一声巨响，少年倚着门滑到了地上。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颤抖不止的手，娘的话如惊雷一般炸在耳边。
　　“答应娘，从此以后，都不可以再碰琴，直到你死，否则，娘永远都死不瞑目。”
　　他没有问为什么，就答应了娘。
　　可是如今，他却……
　　
　　苏一一下班回家时，屋里一片漆黑。
　　这小子，又去哪儿疯了吗？
　　一一嘀咕着打开了灯，一回头：
　　“艾玛，你在家啊？吱一声不行啊，吓我一哆嗦。”
　　少年团成个蛹，坐在床的里侧，继续COS沉思者。
　　“少年，你又遇到什么疑难杂症了？来，让姐给你把把脉。”
　　少年微微抬起了头，接着又趴回了膝盖中间。
　　“怎么了？”一一脱掉鞋子，盘到了少年身边。
　　“二姐，你……喜欢现在的工作吗？”
　　“现在的工作啊……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怎么了？对未来感到迷惘了吗？”
　　少年点了点头。
　　一一靠在床后面的墙上，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怎么说呢？这个工作，不好也不坏，我不喜欢也不讨厌，何况，当时选择考这么个工作，也是因为，它好歹能旱涝保收，对我这种能力平庸的人来说，这，大概是最好的生存选择。”
　　“那，你曾经有想要做的事吗？”
　　“曾经啊，当然有啊，而且还很多呢。”
　　一一曾经很羡慕末末的钢琴专业十级，于是，在高二的暑假，报了家里附近的一个琴行，去学了一个暑期的钢琴。
　　两个月后，和蔼的钢琴老师委婉地表示，一一啊，你当个兴趣培养一下就好了，职业的路，很艰辛的。
　　而更早之前，一一还学过书法、国画，但随着一一爸的离世，高昂的兴趣班费用就此失了来源。其实，最主要的还是，一一学了那么多特长，最终都没有半分成果，一一妈终于心灰意冷。
　　“没事儿，能耐人有能耐的活法，没能耐的人有没能耐的活法，天生我材必有用，一一你总能找到你的特长。”
　　而这一找，就是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