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破土而出（下）

　　三日后的晚上，踩着端午节的尾巴，灵芝小弟准时回来了，身后还背着一个大大的黑色双肩旅行包。
　　一进门，灵芝小弟就乖乖低下了头。
　　“对不起……”
　　“对不起！”
　　二人异口同声向对方道着歉。
　　“二姐……你……你不生我的气了吗？”灵芝小弟紧紧咬住下唇，看起来无比委屈。
　　一一伸手摸了摸他的刘海。
　　“我还以为你生气了，所以三天都没理我，电话不打一个，微信也不发一个，也不怕我担心。”
　　“对不起……”
　　一一摇了摇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考虑不周，不应该强迫你透露你的隐私。你啊，不是我的奴仆，我们都是平等的人，以后，如果有不想说的，那就不说，二姐不会再逼你。”
　　少年的眼眶红了。
　　苏一一这会子才仔细端详了下他，三日不见，少年黑瘦了很多。一一拉过他的手将他拉进了门。才三日不见，那双手越发骨节分明，而且甲缝里黑黝黝的，塞满了污泥一样的东西。
　　“嚯，这三天您去挖煤了？怎么脏成这样？呃~~快去洗洗吧，三天没洗澡吧？”
　　少年羞涩地点了点头。
　　一一凑近他身上一闻，竟然没有想象中汗臭熏天的味道，隐隐的还有几丝若有若无的香气。
　　“嗯~~~，不错，这次跪经跪得虔诚，都腌入味儿了，好了，快去洗洗吧”，一一松了口气，自顾自地走开了，没有看到身后少年，欲言又止的表情。
　　“那明天……”
　　“嗯~~~？你老这么神神秘秘的，我很好奇啊，真的不能透露一点点？”
　　“我去洗澡了！”
　　少年背着大包，逃一般地躲进了卫生间。
　　“不说就不说，真小气”，一一嘀咕着，又喊了一嗓子，“喂，脏衣服自己塞进洗衣机洗，我不管你了！”
　　
　　“唉~~~~我讨厌节后第一天上班……”眼镜拖着长声，有气无力地趴着。
　　“嗯~~~不错不错，看来这二人世界过得挺滋润的。”
　　“滋润个屁”，眼镜突然火冒三丈，“一共三天假，刘结巴这混蛋足足值了两天班，人家过节都要回家，所以到处找人换班，就他个二百五，什么都答应，害得姐姐我足足给他当了两天保姆，从里到外都打扫了个遍，腰都快累断了。”
　　“等等，腰累断了？啧啧啧，不愧是警校毕业的啊，体能可真过硬啊……”
　　“二姐——————！”
　　成功调戏眼镜成功后，苏一一盯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亲爱的眼镜妹妹，帮姐一忙，姐今天家里有点儿急事，早退两个钟头，一会儿给我打个掩护。”
　　“嗳？急事儿？什么急事儿？”
　　“回头跟你慢慢说”，苏一一人已跑远。
　　
　　此时的灵芝小弟一人在家，换上了他初来的那身红色的长衫。
　　那日，一一剪掉了他的长发，换掉了他的衣服，他一直以为，那些过往都通通被二姐扔掉了。
　　但是，元旦过后某一日，他还在家里拼命苦读，学习如何与世界接轨之时，无意中从衣柜的最底下，翻出了一个黑色的木盒。他打开后，他那身衣裳方方正正地叠放在里面，被浆洗得干干净净，还有他那已经离身的长发，被束起来盘放在衣服上。
　　少年握着他的旧物，眼泪不停地滴落下来。
　　一滴滴地，就这么砸到心里，有什么东西，正要破土而出。
　　而今天……
　　那里，开出了一朵花。
　　
　　11点一刻刚过，苏一一熟悉的大嗓门推门而入。
　　“啊~~~~~~热死了，昨天才刚刚过了端午，怎么就这么热了，今年夏天可咋活啊？嚯，这是怎么了？”
　　苏一一抬头，眼前站着一个红衣的汉服少年，他的身后，一张餐桌被拖到了房子正中央。
　　少年闻声，缓缓转身，眸如墨染，唇似樱桃，眉目如画，浅笑晏晏。
　　明明还是每日里见惯的那张脸，苏一一的心不知道怎地，突然歇菜了几秒，那漏跳的一拍中，夹杂着一个好听的声音：
　　“一一，你回来了？”
　　“…………你不热吗？”
　　少年摇摇头，轻轻一笑，朝一一伸出了手。
　　“来！”
　　一一被他拉到餐桌前，猛地吸了一口气。桌子上凌乱又有序地，铺满了各色各样的药草，和奇奇怪怪的瓶罐器皿。
　　“嚯~~，今天什么日子？你要开杂货铺？”
　　少年调皮地一笑。
　　“今天啊，是戊午月、壬午日，现在是丙午时，只是可惜，今年不是午年。”
　　少年轻轻笑着，打开了一个小小的银盏，将它放到一一跟前，里面是一些紫褐色的碎粒，一一低头：“沉香？原来你这些天一直都在……”
　　收集全这些，不容易吧？
　　少年却低下头，对一一道着歉。
　　他说，一一，对不起，我现在没有足够的钱买到上好的黑沉，只能买到品相一般的土沉，等以后我赚了钱，一定给你最好的。
　　他说，一一，对不起，我不想瞒你，可是，我想给你一个惊喜。你喜火，我就给你做一款香，你，可欢喜。
　　一两沉香万两金，你……这又是何苦？你把钱都花在这里了，以后怎么办？
　　少年摇摇头，他说，做这个，我很欢喜。
　　一抬头，一一已经红了眼眶，手里举着一个手机，正拍着少年认真的侧颜。
　　少年伸过手去，抹了一把一一的眼角，他的手指尖，冒出丝丝凛冽的冷香，如冬日绽放的梅蕊。
　　沉香一两，甘松半两、白芷半两、丁香三钱、豆蔻三钱、桂皮半两、茴香半两、茯苓半两、川芎半两、白术半两，俱已三蒸三晒；白附子半两，朱砂一钱，生制；白檀，三蒸三晒后，炒制；蔷薇十颗、桃花十颗、紫鸢尾十颗、鼠尾草十颗，俱已烘干成粒。只是可惜，这个季节采不到现成的红梅，只能从药房买到烘干了的，亦是十粒。
　　少年第一次说这么多话，脸上带着些许憾色，但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中神采飞扬，一一不由得看痴了。
　　最后，少年拿出了半块……
　　“灵芝？灵芝不是无香吗？”
　　少年的脸红了一下：“灵芝可以补中和胃、益气健脾，对于一一的体质最有助益。”
　　随着料理机的一声轰鸣，那一堆香气格斗的药草瞬间被轰成了细腻的粉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分彼此。
　　一打开盖子，一股奇异的香味，带着一丝丝苦意钻入了一一的鼻子。
　　“现代真的好方便啊！不像过去……”
　　“过去……你的鼻子……是不是就是这样练出来的？”
　　少年顿了一顿，点了点头。
　　“我跟娘住的小院子远离主宅，父亲大人每月差人，给我们母子送一些衣食物品，但，下人们往往克扣。有时刚至月中，余粮就已尽断。后来，娘的身体越发不好，我去求了几次粮米和医药，都没有见过父亲大人。”
　　所幸，他和娘所住的小院子里，草木旺盛之极，有的荒草甚至已没过了娘的身形。这些野蛮生长的杂草野菜，是他们赖以生存的食粮和药物。
　　在这满园青绿的世界中，唯一的异色，是他们屋子西角的那株红梅。
　　那株红梅不知道在那里开了几百年了，生得枝繁叶茂。每年下过一场大雪之后，那些红色的花朵都如燃烧的火焰一般，红得越发娇艳。
　　“它是我唯一的朋友，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印象中，大概从五岁开始，他就已经学会从那堆荒草中，扒出不同的野菜来尝，当然，吃到毒草的概率也大大提高。
　　“有一年冬天，飘着大雪，我找到的唯一的一点野草是蛇毒草，吃了它之后，高烧昏迷了三天三夜。后来，是娘采了红梅的梅蕊和一根梅枝，带着梅蕊上的雪水，一起熬了给我灌下。因为除了那株红梅，当时，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可以裹腹的口粮了。”
　　后来，他奇迹般地醒了过来。
　　也就是他醒来的那一天，他第一次见到了他的父亲大人。
　　父亲大人带来了衣食棉被，娘只是微笑着福了一福。
　　那些恶仆，我已经处罚过了，以后，没有人能再克扣你们的供给。
　　父亲大人如是说着，又问了问，娘还有什么其他的需求。
　　娘想了半天，说，苓儿已经八岁了，她知道，这孩子无法入王家的私塾读书。所以，她希望父亲，每个月能给她一些纸笔，她教他识几个字就好。
　　父亲大人就那样定定地看了娘许久，娘始终低着头。
　　最后，父亲大人长叹一口气，答应了。
　　父亲大人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娘给他掖了掖被角，抬头看着窗外趴着的一束梅花，轻轻地笑着说，大概，是梅仙娘娘保佑你吧？
　　“也许，真的是梅仙娘娘保佑，之后，我的鼻子和舌头越发灵敏，所以……”
　　所以，嫡少爷的那次行动，只是他这谨小慎微的生活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插曲。
　　他不止一次，从那些新拿来的米面中，闻到丝丝不对劲儿的臭味，然后，他眼前出现了一个画面，成群的死老鼠，堆成一人多高，于是，他不顾娘会伤心，转身就将米面倒进了屋后的排水沟里，然后继续勤勤恳恳挖野菜。
　　又或者，母亲大人偶尔会叫他去祠堂磕个头，并留他吃个饭，他总会在那些酒宴中，看到一具具骷髅，张牙舞爪朝着他狂笑。有时候，他想，也许喝下这些酒，一了百了也好。
　　但，他每次都能安然无恙。
　　一一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后脑勺，苦了你了。怪不得，你不希望别人知道，你的灵敏之处……
　　“我的命太硬，怎么毒都没有被毒死……”
　　少年苦笑着摇了摇头，手却没有停下动作。他拖过一个褐色的罐子，将那些细粉轻轻洒进了里面。
　　一股黄酒的焦香味扑鼻而来。
　　“二斤黄酒半斤蜜，月半之时结成蒂”，少年轻轻搅动着那一罐蜜酒，一边像是祈祷般喃喃自语着。
　　最后，他用一堆早已备好黄泥浆，紧紧拍在了酒罐口，封了起来，然后架在了燃气炉灶上，微微的文火打开，蒸了三十分钟后，时钟刚刚好，指到了一点钟。
　　“十二天后，你就可以看见它的真容了！”少年的脸红红的，透着一股兴奋。
　　“这是制的香吧？”
　　少年点了点头。
　　“你以前……常做香吗？”
　　少年摇了摇头。
　　“我常给娘煎药，时间久了，慢慢也就会了”，少年有些羞赧地笑了起来，对他而言，药是香，香也是药。
　　“这是我第一次制香，我也不知，最后它会怎样？”
　　“所以，这几天你就躲在人家龙鸣寺里炮制药草？”
　　少年红着脸点了点头：“龙鸣寺在山顶之上，四时香火不断，乃是阳盛之地。”
　　“你们古人可真讲究啊……那，这个香有名字吗？”
　　“嗯，叫……‘一品灵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