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现代文明（下）

　　为啥这么说呢？
　　因为“苏一一”这个名字的诞生，也是略曲折。
　　因为她出生在阳历的一月一日，那天国假元旦是也。
　　于是一一爸掐指一算，嗯，今儿紫气东来，万象更新，咱这闺女生就阳火之相，必是栋梁之才，他老人家觉得，“旦”字很是不错，乃是助燃之字，故，三日后，等一一妈出院时发现，她闺女的大名那一栏赫然写着个：“苏旦旦！”
　　来不及得产后抑郁症的一一妈顿时怒火中烧，质问她那不靠谱的老公，究竟是脑子里灌了多少水，才想出这么一个人神共愤的名字来？一一爸很委屈，苏旦也太像男孩子名儿了吧？所以才叫苏旦旦的！
　　一一妈气得差点背过气儿去，一再强调，您闺女那是个人，不是颗蛋，好吗？
　　一一爸乖乖接受领导批评教育，并做出了深刻的自我反省。
　　等到闺女满月宴时，一一爸神秘兮兮地拿出他给闺女准备的“礼物”——一把纯银长命锁，并且当着一干亲友面，亲手戴到闺女脖子上，长命锁上“苏炳炳”三个大字赫然扎了一一妈的眼。
　　碍于一众亲友在场，一一妈很给自家这不靠谱的老公面子，强压怒火未曾发作。等夜深人静时，一一爸可怜兮兮地跪着搓衣板，承受着苏家一把手的产后躁郁症：
　　“你这是几个意思？不是酥蛋就是酥饼？我平时虐待你了还是咋滴？怎么想的？”
　　一一爸万分委屈，说，丙火乃最强之阳火，“炳”字就是一个丙火，对于闺女助力最大，势必能保佑闺女人生火旺、执掌权柄，总之是特别万事如意的一个好名字！
　　一一妈当场怒发冲冠，您姓苏啊老大，您不姓权呐。
　　眼瞅着实在指不上这位二出天际的爷了，一一妈横刀立马，拍板决定：既然生在一月一日，那就起名叫一一，明儿你再给我跑一趟派出所，把名字改过来。
　　一一爸大惊失色，连道万万不可，因一乃属水之字，恐怕会浇灭闺女这命里的一腔炎火，对于闺女命格大不利云云，后又道，既然生在一月一日，一加一等于二，要不就叫苏二也行，二属火。气得一一妈差点儿抄起菜刀，把自家老公剁成人肉包。
　　几番折腾后，一一爸举了白旗，偃旗息鼓，终于到闺女百日时，“苏一一”的大名才算尘埃落定。
　　至于起了这大名对苏一一同学的人生有没有影响，彼时还是社会主义幼苗的一一并没有太多感触，只是觉得，考试时写名字太赚便宜了，尤其交卷之前时间不够的话。
　　不信比比她小学三年级的同桌。
　　她同桌的名字发音极其好听，叫做“XIXI”，恰当年，社会主义幼苗们正沐浴在茜茜公主的美貌里不可自拔，一一也没能免俗地羡慕过同桌的好名字，直到临交卷时，看到手忙脚乱写名字的同桌，一个姓都比苏一一的大名比划多，苏一一终于得到了一点儿心理平衡。
　　据说同桌也有个很“靠谱”的爹，在她刚刚出生时，找到了他在南大教周易的姑，也就是同桌的教授老姑给她起名。老姑掐指一算，这孩子名字起码得超过40划才算上上之选。
　　这可难坏了同桌的爹妈，抱着新华大字典挨个儿数，足足数了三天，最后终于挑了个20划的“曦”，做了个叠字，凑足40划，同桌就成了曦曦。好听是好听，就是忘了说了，曦曦同学姓臧……
　　果然是，同一个世界，同一个爹……
　　“你看看你，现在还只知道抱着你家二饼玩儿，看看人家曦曦，从小到大让爹妈省心，现在二胎都生了……”提起一一的终身大事，一一妈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嗳？脏兮兮回来了？”抱着二饼挠痒的一一闻言抬头。
　　“你这死丫头，怎么到现在还这么没礼貌？”
　　不怪一一妈如此羡慕，拜“脏兮兮”这个绰号所累，曦曦同学自幼就发奋图强，考进了社会主义祖国一流学府---------北大，活成了别人家的孩子。大学毕业后，曦曦同学又遵守着社会主义祖国一流学府--------北大的精英标配，只身跑到美利坚合众国读博，跟混成个熊样的苏一一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只不过，从此以后，脏兮兮同学摇身一变，成了雪莉（Sherry）小姐，然后找了个老公姓怀特（White），这名字再也不脏兮兮了。
　　“我说，您有啥好羡慕的？脏兮兮她爹妈就这么一个闺女，辛辛苦苦培养好几十年，得，最后报效美国去了，白白便宜了人家老美，而且，好几年见不到一次面，你羡慕人家有出息，人家说不定还羡慕你家闺女在身边，做你的贴心小棉袄呢？”
　　“算了吧！就您这过时的军大衣，谁爱要谁要去，我不稀罕！”
　　“………”
　　一一妈完胜！
　　当然，一一妈也不是没后悔过，要是当初听那死鬼老公的话，给孩子定了那些可笑但助旺的名字，是不是她的人生路能顺遂很多？毕竟，一一爸的遗传在这儿，一一同学自幼就是祖传的一朵奇葩，在言行各方面表现出“二”的真传：
　　譬如：
　　坚决不吃酥蛋和酥饼，因为，“感觉好像在吃自己”；
　　从小喜欢“二”这个数字，爱到所有跟她沾边的可命名物体都带着一个二字。
　　当然，一一偶尔也是不那么像她爸的，比如，小时候的她曾不止一次对于老妈赐名感恩戴德，顺便也质疑了下她老爹：如果我要是生在八月八号，是不是就该叫苏八八了？那咱俩互相一称呼，到底谁是爹？
　　然后，毫不意外地，换来了爹妈一顿男女混合双打！
　　奇葩归奇葩，苏一一同学从小表现出，她作为动物之友兼破烂王的天赋，尤其是在一一爸过世后。
　　她偶尔在路边看见受伤的小动物都会捡回家去，比如断尾的壁虎二虎；看起来像死了，实际是在冬眠的癞蛤蟆二馍；刚刚长了绒毛，不小心跌到地上嚎叫的小麻雀二丫；翅膀折了，只好委屈当了一把“老鼠”的蝙蝠二鼠；被下夜班的舅舅逮住，腿受了伤的小刺猬二钉；直到最后捡来了二饼。一一同学亲手建立了从冷血到卵生又到哺乳的动物进化全链条----------一个“豪华”的二字家族。
　　后来，尾巴长好的二虎悄悄钻进了墙缝，再也不见；冬眠醒来的二馍受惊，“呃～呃～”叫着逃回了池塘；二丫长好了羽毛后飞出去到处野，只是偶尔饿极了，才会回家吃点儿小米儿，五六年前的一个冬天，僵僵地躺在阳台上，再也没醒；二鼠翅膀好了以后，也躲到了暗处，只是到了夏天时，一一从未被蚊子打扰过，直到五年前；二钉的刺儿还没有全变黑，一场感冒后，直着脖子叫了两宿，最后也凉了。
　　豪华的二字家族逐渐凋零，也慢慢教会了一一看淡这人世繁衍的本源-------分离，只不过一一似乎有执念一般，每年都许下一样的生日愿望：
　　愿今年我身边所有的亲人朋友爱宠无一分离。
　　每到此时，一一妈都会很心酸。
　　一一很像一一爸，从不会在人前表现出任何的忧郁痛苦，总是一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爷范儿，她越是如此阳光洒脱，看在一一妈心里就越痛苦，而最终，她却只能一声长叹。
　　心里的伤只能自己慢慢好，久经人世苦痛的一一妈比谁都清楚，也因此对于闺女这疯狂的救助控行为睁一眼闭一眼。
　　直到现在，她闺女终于捡了个大活人回来。
　　一一妈看着眼前这个娇娇弱弱的孩子，突然产生一个想法，也许，这个孩子，能够治好一一也说不定。
　　不，这个孩子一定会治好她的伤。一一妈毫无来由地这么相信着，若说因为什么，大概是因为，身为人母的直觉。
　　那厢里，苏一一同学还在喋喋不休地教着少年，这个叫生日蛋糕，是这么做这么做的，那个叫酱鸭，是那么做那么做的，还有旁边这个叫做……
　　“闭嘴吧你，烦不烦人？过生日就少说两句，别让你妈母难日头疼！”
　　苏一一适时闭嘴，看着眼前的生日蛋糕，里面正正插了三根蜡烛，转而气闷地对老娘牢骚道：“知道您母难日，可您不是没难吗？您这给我插三根蜡烛算咋回事儿？上香呐？”
　　“亲爱的苏一一同学，您今年三十了好吗？用得着我提醒吗？”
　　“切……不就才三十吗？我要活到一百三，那我现在还青春期呢！”
　　苏一一不满的嘀咕着，却不想母上大人耳朵尖若狐狸，回头就是一声嗤笑，“苏一一，你是不是还没睡醒？”
　　一一妈再次完胜。
　　“对了，孩子，你生日是什么时候？每年生日都怎么过的？”一一妈收拾服帖自家闺女，又把“魔爪”伸向了别人家的儿子。
　　少年看着眼前脸容温柔的妇人，突然觉得，她跟娘真像。
　　于是他乖乖顺着一一妈的话头说，“晚…哦，不，我…的生日是四月十一，立夏那天，每年都是…妈妈给我做一顿……生日宴，…妈妈…不在后，就再也没有人给我过了……”灵芝小弟的眼圈红了。
　　“那……你还有什么亲人吗？”一一妈继续试探着问。
　　少年泫然欲泣地摇了摇头。
　　“哎哎哎，我滴个亲娘嗳，刚刚您还骂我没礼貌呢，现在您怎么尽戳人家伤疤呢？我生日嗳，能不能好好吃个饭了？”一一撅着嘴，不高兴地打断了老娘的侦探行为。
　　“好好好，吃饭吃饭，孩子啊，你的生日我记得了，以后每年生日，阿姨帮你过，好吗？”
　　一一妈摸了摸少年的头，这孩子，果然是个命苦的孩子。一一妈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她老人家觉得，自己的猜测果然没有错。
　　但是，她没有猜到的是，这一场平常的生日宴后，他们三人的往日平静就此被敲开了一条裂缝。
　　
　　元旦过后，苏一一将她从小学到大学所有的教材，全都打包拉回了C城，美其名曰，要对灵芝小弟进行“废柴大改造”。理由是，您老实在是太文盲了，这样下去，您出门儿连工作都找不着！当然，还钱就更遥遥无期了，苏一一在心里暗暗嘟囔了一句。
　　实诚的古人不疑有他，继“恩公竟然请我吃盛宴还亲手给我斟酒”后，再次感受到了现代人的“善良厚道”，如今，竟然连他的生计都开始操心了？灵芝小弟热泪盈眶。
　　要是他知道，“奸商”苏一一此刻心里盘算的，只是投资成本和回报率的话，不知道善良的灵芝小弟还能否笑得出来？
　　回到C城后，灵芝小弟拿出了他一百二十分的赤诚忠心，为了不辜负恩公的“期待”而开始努力学习。
　　初时，对着一个one、two、three都不认识的古代文盲，苏一一还颇有优越感。虽然她老人家英语挂科三次、考研英语拿过光荣的27分，但是教这么个毫无基础的小白，她自信还是绰绰有余。于是，白天工作、晚上教书成了苏一一那段时间的日常生活，倒也过得颇为充实。
　　时间倏忽而过，春节过完，一眨眼就晃到了清明。
　　苏一一终于笑不出来了。
　　因为她发现，这位零基础的古代文盲，其专注力和接收能力远远超过她的想象。短短的三个月，少年不但掌握了基础的现代简体字规则及语法，甚至连英语的实用水平都隐隐有超越她的迹象。
　　更为关键的是，灵芝小弟写得一手好字。
　　“果真是琅琊王氏的人啊”，从毛笔到钢笔再到铅笔，灵芝小弟一手洒脱的好字始终让苏一一眼馋不已。
　　“你这字儿谁教的？你堂兄？确实有几分书圣的风骨气韵啊！”苏一一曾不止一次地对着这可以当字帖贩卖的大字儿，流哈喇子。
　　灵芝小弟总是温柔地笑着说：“是我娘。堂兄他……年长我十余岁，他……不曾见过我……”
　　于是苏一一就不再追问。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伤疤，尤其灵芝小弟这么敏感的孩子，以前的日子，怕是总被人欺负吧？
　　
　　这头苏一一还没有同情完这可怜孩子，那头，灵芝小弟又一次让苏一一大跌眼镜——他找到工作了。
　　自从苏一一拿辛苦积攒的积蓄，将房东的家电重新填补好以后，她老人家已经接近一穷二白。此时的灵芝小弟也终于知道，自己给恩公添了多大的麻烦。
　　在众多让苏一一心疼的家电中，最让她心疼的莫过于她自己的那台电脑。
　　“那不是什么妖洞，只是个电脑显示器，它后面连接的是整个世界，OK？”苏一一指着崭新的显示器，颐指气使地教育着，眼前乖巧的灵芝小弟。
　　“整个世界？”灵芝小弟有些迷惘。
　　“对啊，因为电脑有网络啊。”
　　“网络？网络里有妖怪吗？”
　　“呃……网络啊……你这么一说，还真是……”
　　苏一一怔住了，思索良久后，她斟酌地说道：
　　“网络啊，很方便，人与人的距离前所未有的近，这是现代文明了不起的地方。你呢，可以从上面学习、工作、交友、娱乐、游戏，什么都可以买到，什么都可以看到，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它做不到。
　　可是啊，有了网络，人与人的距离也从来没有这么远过，这也是现代文明的副作用。你能看到六道轮回，多少人都没还修成人形的，就着急忙慌来投胎了。呵，妖洞，还真贴切，各路妖魔鬼怪，万种戾气深重。原本它只是一个媒介、工具，可是，谁也不敢说，它最后究竟能不能吞噬我们。”
　　“那……那有了网络，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那就看你怎么用它了”，苏一一坐到少年的对面，眼睛正正的平视着他，“答应我，永远都不要被它吞噬，不要让自己变成妖魔，好吗？”
　　少年瞪着平静又漆黑的眼瞳，郑重地点了点头：“恩公放心，我不会的！”
　　一只小手指伸到苏一一鼻前，“我们拉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