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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三个舅哥

作品名称:转眼就是百年      作者:坚实之果      发布时间:2020-02-12 14:51:44      字数:3571

  随新媳妇回门子的那几天里,小女婿七老爷碰上了不少拉稀丢脸的事情,其中最让他挠头的,是长得人高马大、鼻梁上还架了对玻璃片儿的大舅子高盛德无论干啥都和他犯冲。
  比如七老爷和人扒轱辘摔跤喜欢抱腿抠裆,因为重心低下手狠,一般人都抵挡不了他这一手,只要让他拱进裆里,八成都得拉稀求饶。可盛德不怕这个,见七老爷朝裆里来了,只须推推鼻梁上的玻璃片,再用膝盖往下一顶,七老爷就趴在地上不能动弹了。
  七老爷还善长凫水,尤其是扎猛子,憋足了气儿扎个三五丈远都稀松平常。
  可这一手在盛德面前也没戏,就高家台子村外那个一丈多深的烂水湾,人家从这头扎进再从那边再冒出来,不禁大气儿不喘,手里还攥着条活蹦乱跳的老泥鳅!
  更让七老爷脸上无光的,是“掐死赌”他也掐不过这个大舅子。那天七老爷蹲在堂屋前的石桌子跟前观看盛德和他的两个兄弟在棋盘上捉对儿厮杀。七老爷只会下那种拿石子、树棍儿当棋子儿,就地画几条杠杠就能玩的“憋死牛”,对这种棋盘上画着方格子,圆圆的棋子儿上还刻着字儿的玩意儿闻所未闻,所以见盛德、盛才、盛业三个舅子大呼小叫玩得高兴,心里不免有些撒急,就顺嘴说了句“瞎叫唤啥呀,看不懂的破棋,越下手越臭。”
  七老爷说这话时,正好赶上三舅子盛业让大舅子盛德别住马腿给将死了,就站起来冲他大吼:“你才手臭呢,有本事也上来试试呀!”
  七老爷压根不谙此道,哪敢上前比试?就说:“俺不和你比这个,要比咱比谁能上去把那个老鸹窝够下来。”
  七老爷说的老鸹窝,此时正架在南墙外的一棵“钻天杨”的树梢子上呢,因为身子轻巧善长爬树,所以他早就瞄着那东西想露一手了。
  盛业年纪和七老爷差不多,但胖的不行,那树梢也就二指粗的样子,哪担得动他这身肥肉?所以眯起眼来冲着阳光灿烂的树梢子说:“俺的个娘啊,要够你自己够吧,俺可没这能耐。”
  七老爷见盛业拉稀了,心里挺得意的,就说:“俺够就俺够,不过咱得掐个死赌,俺要够下来了,你得趴在地下让俺当马骑。”
  盛业说:“那不行,俺又没说非和你比试,凭啥让你当马骑?”
  七老爷说:“这不是掐死赌嘛,俺要够不下来也趴在地下让你当马骑。”
  盛业说:“那俺也不干,就你这干巴样,当马骑俺还嫌硌屁股呢。”
  七老爷说:“那就改磕头也行,俺要是上去够不下来,就给你磕仨响头。”
  盛业说:“磕头俺也不干,你上你的树,俺下俺的棋,谁又没招惹谁……”
  俩人正你来我往地顶牛,已经伸着脖子又和盛才对上弈的盛德却不耐烦了,推推鼻梁上的玻璃片儿说:“你俩瞎吵吵啥?老鸹窝那么高树梢子那么细,就不怕掉下来摔成肉饼?”
  七老爷正在兴头上,哪里听得进去这个儿?回头就冲盛德来了一句:“你才掉下来摔成肉饼呢!不信?俺这就够下来给你看看。”
  七老爷说完抬起腚来就要跑,却被盛德伸手给拽住了。
  盛德说:“非得把那东西够下来?”
  七老爷翕了翕大鼻子,再眨巴眨巴小眼睛说:“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数!”
  盛德就笑了,说:“那好吧,你是俺姐夫,俺不能眼看着你摔成肉饼,要是非把那东西弄下来不可,俺也和你掐个赌,你不是还得撅着腚往上头爬吗?俺不用上树,二拇指头一勾拉就能让它自己掉下来。”
  “自己掉下来?”七老爷迷惑不解地扬起脸儿来看看老杨树的树梢。
  “对呀,”盛德说,“不过话得说明白了,要是它自己掉下来了,你就得老老实实待在这儿,这辈子都别想再够那个老鸹窝了。”
  “要是掉不下来呢?”七老爷梗着脖子问。
  “那俺就趴在地下让你当马骑。”
  盛德说罢一扭腚,从屋里拎出个弯弯巴巴绷着根牛皮绳的弓子来,又不知从哪摸出几粒蚕豆大的泥丸捏在了牛皮绳中间的皮兜子里,遂拉满弓弦,照准树梢子猛一松手,只听得哗啦啦一阵乱响,那树梢上的老鸹窝竟如同“天女撒花”般地四溅而下,一只浑浑噩噩的黑老鸹则大叫着跳离了老杨树的树梢,在众人头顶上聒噪了好一阵子才悻悻离去……
  事后七老爷才弄明白,大舅子高盛德手里那个弯弯巴巴的弓子叫做“弹弓”,是高家祖传的古物。因为打小眼神儿不济,这东西挂在墙上好多年,喜欢舞枪弄棒的高盛德都没摘下来试巴一回,后来进城里念书配了副近视眼镜,心气儿一下子就上来了,找了棵歪脖树拴上铜钱,然后倒退出百十步去拉开弓弦猛一松手,那歪脖树上的铜钱居然被泥丸打得风车般乱转悠,引得看热闹的一个个瞪大了眼睛交口称赞,说:没见练过呀,咋搭手就有准头?简直就是高家的老祖宗显灵了嘛……
  眼下七老爷惊诧之余,也说了句脱口而出的话,七老爷说:“操,再也不上树了,费力扒叉地磨半天裤裆,还真是不如你这二拇指头一勾拉呢!”
  当然了,随新媳妇回门子的那几天里也不全是憋屈人的事儿,比如老丈人家里的人都称呼七老爷的大号“孝先”,就让他觉得很受用。在李家房村的老李家门里,七老爷辈份是现存最高的“孝”字辈儿,而“孝”字辈儿除他之外,活着的也就是当村长的五老爷和八十多岁的三老爷了。不过因为七老爷岁数太小,又没爹没娘,所以无论老李家门里的晚辈儿还是街坊邻居都不待见他,管他叫“哎”或“地出溜”什么的。李全有、倭瓜这样的近亲还有磨棍儿、狗剩子这些光腚长大的晚辈也没叫过大号,高兴了就按辈份叫他声“七叔”或者“七老爷”,不高兴了便“哎”呀“啊”地胡乱使唤。不苟言笑的村长五老爷和一把年纪的三老爷就更不用说了,干脆捏着嗓子管他叫“七儿”或“小七儿”什么的,好像他这正儿八经的七老爷白顶了个长辈的旗号,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混上,以至老丈人头一回称呼他的大号“孝先”时,竟把他吓了一大跳,过了好一会儿才算明白过来,这人五人六的“孝先”俩字儿,居然指得是他七老爷!于是话也不知道怎么说了,手也不知道该往哪搁了,吭吭哧哧地磨叽半天,才牛唇不对马嘴地回了老丈人一句话,说:“墙根儿上是不是个茅房呀?俺、俺再也不对着树棵子乱滋了……”
  在河东老丈人家度过的几天日子里,既有人前人后的风光,也有拉稀丢脸输死赌的窝囊,但总的来说还是让七老爷品尝到了当姑爷做贵客的滋味儿:身上穿的是量身定做的长袍马褂,上桌吃饭和高大威严的老丈人肩膀挨着肩膀,再加上左一声姐夫,右一声孝先的,打记事开始,七老爷还从没享受过如此隆重的待遇,真是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兴许就是让河东几日风光给拿捏的,今天一早起来,七老爷非要跟着盛德再去趟河东,理由是麦子下来了,他要送两摞草妮子连夜摊的新煎饼孝敬岳父岳母。
  当然了,这只是七老爷的借口,真正的原因除了没当够姑爷外,盛德打老鸹窝用的那张雕花弹弓也是个勾了魂的念想,七老爷琢磨着,要是能凭着当“姐夫”的脸面,从盛德那里把打弹弓的本事学来,还不得把磨棍儿倭瓜这些人又唬得目瞪口呆伸长了脖子天天跟在腚后头叫七老爷?
  不过之后的事情好像没他想得那么简单,坐着大舅子的骡车出了村,从河东到河西软磨硬泡地缠磨了一路,直到进了河东老丈人的家门,人家才算松口让他试试。
  接下来大舅子就从堂屋里把弹弓拿出来了,说是让七老爷先试巴试巴,看看自己倒底有几把刷子。
  往后的事儿挺让七老爷丢脸的,红头涨脑地拉了半天,连吃嬷嬷的劲儿都使出来了,也没把高出他一截的弹弓拉开,反倒让看热闹的丈母娘和三个舅子笑破了肚子。
  再后来丈母娘桂枝亲自出面,请前街正拉着大锯解木料的王木匠,按照祖传物件大概的模样,用竹坯子和麻绳现栓了个袖珍版的“弹弓”,这才算合了七老爷的力气和尺码。
  有了这比猫画虎的“弹弓”,七老爷兴致勃勃地瞄着只吊在树枝上的葫芦一气儿练到伸手不见五指了才肯罢手。第二天一早起来,又煞有介事地拎着“弓弹”在村外的小树林里围着叽叽喳喳的小鸟们转悠到日上三杆,直到把盛德交给他的一兜子泥丸打光了,“弹弓”上的麻绳拽断了,也没能打下一根鸟毛来。
  此时的七老爷,正仰面朝天地躺在一棵柿子树底下和胖墩墩的三舅子高盛业说泄气话。
  “狗屁,”七老爷甩着手里松松垮垮的弹弓说,“盛德说不让喘气儿,俺就大气儿不喘,说隔枝不打鸟,俺就隔枝不打鸟,说老猫逮耗子似地虾腰蜷腿往近里凑,俺就虾腰蜷腿地往近里凑,可眼都瞪酸了,腿肚子也累麻筋了,连鸟毛也没碰着一根。”
  “这不能怪你,”和他对头躺着的盛业说,“娘肚子里带出来的本事,咱学不了。”
  “你不和他一个娘嘛?”七老爷说。
  “十个指头还不一般齐呢。”盛业说,“俺哥仨都玩过那把弹弓,只有大哥一拉就会,拿起来就指哪打哪。”
  “这么邪乎?为啥呢?”
  “因为人家干啥都有准头。
  “……”
  “打个比方吧,帮娘穿针引线,人家看都不用看,再细的针眼儿伸手就能把线穿过去;再比如你打死赌要爬的那棵老杨树,人家拿面筋粘树梢上的知了,几丈长的竹杆儿晃晃悠悠地举上去一点一个准,从来没粘歪过地方;还有一回,路上碰见只找食儿的麻雀,人家顺手捡了块石头扔过去,一样打得它满地乱扑楞……”
  “原来是这样啊。”七老爷闻言跳了起来,“俺还当是谁舞扎两下都行呢,早知这样俺还不如留在家和你姐烤麦穗烧蚂蚱呢……”
  七老爷说到这里,突然张着嘴儿站那儿不动了,因为他看见老侄子李全有牵着头毛驴来到了眼前,而那毛驴的后腚上,居然坐着他一整天都没捞着见面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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