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往事惊心
作品名称:转眼就是百年 作者:坚实之果 发布时间:2020-02-12 15:20:49 字数:4789
七老爷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老侄子李全有用毛驴驮着草妮子追到高家台子,居然是让他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躲起来,而且当着岳父岳母的面,还说出来一段令人瞠目结舌的往事:
还是大清光绪年那会儿,七老爷的“老爷”(“老爷”是河东河西一带对祖父辈份的称谓),在外当差多年的李耘川携带着夫人及两个儿子告老还乡荣归故里,由于辈份放在那里了,又有个光宗耀祖的为官名份,所以收拾好老屋安顿下家眷,就想在村南二里的沙窝岭上连请三天大戏,犒劳犒劳离别多年的父老乡亲。
可万万没有料想到,此时老北山的野牛岭上,有个叫“蔡铁头”的土匪把他给盯上了。
数日前,野牛岭的一个眼线在山下看见了李耘川回乡的骡车,数了数车上大大小小的箱子竟有八口之多,就悄悄尾随到了河西的李家房村。
说来也巧,这眼线有个表亲正在李家房村的村头上做铁匠活,于是不声不响地在铁匠铺子里帮了两天工,直到弄清楚李耘川的来龙去脉和要在村外连请三天大戏的事儿后,才屁颠屁颠地赶回了野牛岭报信儿去了。
这蔡铁头一听河西李家房村回来个拉着八口大箱子的卸任县官,当时就高兴得合不拢嘴儿了,因为前不久刚在通往济南府的官道上失了一回手,把老本都折进去,眼下正需要弄些银两重整旗鼓呢,他觉得李家房村的三天大戏是个极好的机会,应该趁乱把这龙栖浅水虎落平阳的县太爷或者小少爷什么的绑了,然后用他们的命换出那八口箱子里金银财宝。
大戏开锣的头一晚上,天刚擦黑蔡铁头就带着人赶来了,因为附近十里八乡都有来看戏的,汽灯高悬的戏台下面已经挤满了黑鸦鸦的人群,蔡铁头见了,就带着人使劲儿往看戏听词儿最真切的戏台子底下挤,等汗流浃背地挤到戏台子底下左右一打量,哪有什么县太爷呀,到处都是张嘴一股子老咸菜味儿的庄稼汉,于是又调过头来使劲儿往外挤……
就这么大海捞针似地在人群里折腾了好几个来回,直到深更半夜大戏散场了,也没弄明白县太爷一家子究竟在哪儿看戏呢。
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这李耘川离家多年,附近乡邻与其谋过面的人可谓少之又少,再加上这人本来就不事张扬,回到老家后又天天忙着修屋垒墙拾掇牲口,汗渍渍的补丁裤褂与寻常百姓也一般无二,所以和老婆孩子往摩肩接踵人堆一搀和,压根儿就分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第二天晚上蔡铁头长了个心眼儿:花钱买通了一个在李耘川家里干过几天瓦匠的外村后生,让他专门在人堆里指认哪个是李耘川,哪个是他的家眷。
这回因为有了这后生,找人的环节上没再费周折,大戏刚刚开锣,就见拿了钱的后生挤到一个又黑又瘦的老农背后朝他们直努嘴。
蔡铁头看清楚了,就支使手下挤过去认人,等认准了记牢了,再使个眼色一起撤出来,单等散场后趁乱下手。
台子上演得是连本戏《狸猫换太子》,因为情节曲折悬念迭出,土匪们不知不觉便入了迷,直至曲终人散、戏台子底下都乱成一锅粥了,才如梦方醒地挤到前面绑人,可这时候的李耘川连同他的老婆孩子早就不知道去向了。
原来,那天大戏演到最热闹的当口,李耘川的小儿子可能是舟车劳顿水土不服的关系,突然上吐下泻地闹起了肚子,李耘川怕扫了周围乡邻看戏的兴致,所以戏才演了一半,便悄悄招呼着家人打道回府了,蔡铁头哪能预料到这些呀,只能认栽。
江湖上有个说法叫“再一再二不再三”,就是说无论什么活儿,只要是连续在一个地方栽了两个跟头,那么肯定就得罢手了,所谓江湖险恶福祸相依,凡事都得有个变通转圜才好。
可蔡铁头这回犯轴了,不认邪了,他刚在官道上吃了大亏,急需弄笔银子东山再起,不然的话老北山里的绿林地盘岌岌可危矣。
沙窝岭上的大戏只定了三天,所以这第三天晚上就成了绑县太爷“肉票”的最后一搏了,为了确保得手,大戏开锣后,蔡铁头干脆命手下人前后左右地把李耘川一家子围了起来,而且不管戏台上唱得多热闹多紧张也不敢分心走神儿,单等熬到大戏散了场趁乱下手。
按说这回已成瓮中之鳖的李耘川是在劫难逃了,可老天爷就是不随人愿,眼看着就要曲终人散了,随着一阵黄沙漫卷的狂风,头顶上突然雷鸣电闪地下起了瓢泼大雨,入秋的午夜啊,这狂风大雨来的既凶猛又邪性,把个看戏的人群浇淋得是哭爹找娘一片狼籍。
不过蔡铁头毕竟是横下一条心的土匪,狂风大雨不但没乱了方寸,反而提醒他下手的时机来了,可正当他大叫一声拔出刀来,抢到李耘川面前准备下手的时候,却发现风雨夜色里的李耘川一点惊慌零乱的意思也没有,竟然歪着脑袋冲他大喊了一声“拿下”!
惊悚间蔡铁头不由环顾了一下左右,这才知道遇上大麻烦了:那些围坐在李耘川左右看戏的“乡亲”一个都没被狂风大雨浇跑,听见李耘川的喊声,全都“蹭”地一下从怀里掏出了长短不齐的洋枪,见谁手里握着带刃的家伙就直接朝谁的腿肚子上搂火。
这是一场实力极为悬殊的较量,蔡铁头中枪后被人当场四马攒蹄地绑了起来,同来的磕头拜把子弟兄和善使一杆三节棍的大儿子中枪后也被悉数捉拿,只有江湖上号称“一刀鲜”的小儿子蔡彪趁乱逃了出去……
原来,这李耘川虽长得又黑又瘦像个老农,却是个专事巡逻辑捕差事的“从九品巡检”(县令一说纯属乡邻间的误传),官虽为未品等级,却对江湖黑道的事情颇为通晓,大戏开锣的头天晚上,听见有人在戏台子底下到处打听他,就知道事情有所不妙了,于是第二天一早便悄悄差了大儿子忠奎到七十里路外的泰城县衙跑了一趟。
这泰城县令是和李耘川在文庙里厮混几天旧人,算是县学的同年,回乡途中闻得此讯,李耘川曾绕道县城和这位同年见了一面,当时三杯酒下肚,同年便力邀他留下来帮忙,说近来让匪事闹得头痛,而典史、巡检均不堪大用,希望能以同年之谊屈尊相佐,官饷仍按从九品给付。而那时的李耘川心思尚未安稳,说先得回李家房村把家眷安顿好了,再回禀同年的美意。所以代父前来的忠奎一提有土匪打劫,县令当即安排了一队配了洋枪的捕班快手去李家房村听从李耘川调遣(其实第二天夜里小儿子“闹肚子”只是个幌子,真正原因是救兵尚未赶到,乃“金蝉脱壳”之计也),这李耘川本是见过真刀真枪的,对付几个打家劫舍的匪类自当不在话下,于是狂风大雨的那天夜里,便出现了方才所说的那一幕。
蔡铁头和他手下那帮落网的土匪,是在县城外的一片乱坟岗子上被斩首示众的。
那日正值秋高气爽,乱坟岗子下面看大戏似地挤满了翘首以待的人群,刽子手抬着一坛子老白干从人群前面走过,每当来到一个受刑人的跟前,便从坛子里倒出一海碗烈酒来说:“喝一口吧,黄泉路上壮个胆儿。”
此时受刑人会一饮而尽,然后瞪着红通通的眼睛说:“下手吧,痛快点,省得俺活受罪。”
也有啥都不说的,见烈酒来了,先用嘴巴衔住碗边一通狂灌,然后撕心裂肺地使劲儿咳嗽,咳完了,呛完了,再鼻涕邋遢地嚎啕大哭。
还有人喝完了酒便张嘴骂人,说:“日你先人的,动手吧,二十年后,你老爷又是条响当当的好汉!”
只有被反绑在最后一根刑柱上的蔡铁头与众不同,喝完老白干不哭不闹也不张嘴骂人,而是扯着嗓子拼命地喊:“儿啊,千万别下手救俺,再搭上条命不值!你给俺记准了,勾结官府祸害咱的是李家房村的李耘川,这人要了你爹、你哥、你叔叔大爷磕头兄弟的命,你得留着命报仇,杀了他,再断他的香火绝他的子孙……”
行刑的那天李耕川并没到场,事后也没人把蔡铁头挨刀前说的那番话传给他,可不知为什么,安置完家眷的李耘川,并未进县衙相佐他的同年,而是花费经年积累,在李家房村的地界上购置了百十亩好地,深居简出地过起了出租田亩的小日子。直到一天夜里,他家外门上突然被人扎上了一支穿着死蝙蝠的双刃铁镖时,李耘川一家子的生活才转瞬间又风云骤起了。
那天夜里李耘川黑着脸把两个儿子叫进屋里,指着桌上铁镖的铸字说:“知道吗,这是蔡铁头那个善使飞镖的儿子寻仇来了,俺就说野牛岭的人不能杀,当了这么多年的官差俺还不知道吗?绿林道上的人轻易不招惹官府,官府也不能对他们下死手,这才能维持一方平安不出大乱,哪有官府找着和绿林黑道结仇的?恩威并重才是服人的道理。可俺那同年就是听不进去,说这帮土匪在县域内抢劫了巡抚大人的家眷,虽未得逞,却把抚巡大人气的牙根痒痒,明令要这些人的脑袋,所以人必须杀,也好给巡抚大人一个交待。可俺心里明白呀,蔡铁头一死,他那个跑掉的儿子早晚是要寻仇的,官府他犯不着作对也作对不起,只能冲着俺来了。”
说到这里李耘川稍稍停顿了一下,用手指了指码在墙根上的箱子说:“知道姓蔡的为啥打咱的劫吗?八成是为了这些樟木箱子,蔡铁头一定以为里面装着什么金银财宝呢,可他哪知道呀,爹当差的地方盛产香樟树,这东西做成箱子有种防霉防蛀的天然香气,是存放衣物字画的好物件,俺是因为要离开了,想留个念想才打大大小小的这么几口箱子,不料却招来一场灾祸!明天一早,俺就和你们的娘带着这些箱子,到县衙找俺那同年去,要是还能给个差事干,过一阵子就会差人把你们哥俩也接过去,要是没人来,你们也别瞎找,冤有头,债有主,蔡铁头后人是冲着俺来的,你们只要不问不找不出头,这事儿兴许能挨过去……”
第二天一早,李耘川和老伴在两个儿子和大半个村子的老少爷们惶恐不安的目送下,赶了装着八口樟木箱子的骡车离开了李家房村。
数日后,那骡车竟拉着空箱子和老两口的尸首,又回到了村里,李家房村及河东河西一带均为此震惊不已,发丧那天连百忙之中的县太爷都闻讯差人送来了吊唁的幛子,上有挽词曰:“猿肠易断那堪风雨终成恨,鹤驾难回此间獬豸缉凶顽”。
县令送来的幛子上是这么写的,可“凶顽”还没等缉拿呢,这“獬豸”却因为治匪有方,被调遣到济南府担当更大的差事去了。
好在此后的两年多里,蔡铁头那个叫“一刀鲜”的小儿子再也没有出现,李耘川的两个儿子也逐渐在老家扎住了根基,因为辈份高,大儿子忠奎还做了掌管五户人家的邻长,说媒的也多次登门给他搓和好事,不过也就是出门相亲的那天下午,人们在他家大门上又见到了扎着死蝙蝠铸了“蔡”字的双刃铁镖……
半年后,李忠奎死在了河口镇的大集上,当时他正在给快要过门的媳妇买花布,一辆惊了驾的骡车风驰电掣地蹿过来,从他身上轰轰隆隆地碾了过去,据说那碾死了人的畜生居然一阵风似地掠过大集不知所踪,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最后连吃官司的人都没找着。
忠奎死后,弟弟忠霖在凄凉和惶恐中渡过了差不多两年的光景,直到弱冠之年娶亲之后,这凄凉惶恐才算渐渐淡了下来。
可忠霖娶亲后的第二年还是出事了,那天忠霖带着几个雇工在沙窝岭自家的杏树林里淘井,大中午头里渴了,就一个人跑进林子里给大家摘酸杏儿吃,可这一去就没能再活着回来。
淘井的雇工寻找到他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但还是硬撑住一口气,指着面前的一棵一搂粗的老杏树直打哆嗦……
雇工们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扭过头来一看,那老杏树上竟结结实实地嵌了支穿着死蝙蝠的双刃铁镖!
出了这事之后,为了避灾,忠霖已怀胎仨个月的媳妇投奔了一百多里外的表姑家。也就在快要生养的那几天里,李家房村的本家侄孙李全有送来了好消息:那做恶多端的“一刀鲜”蔡彪已被官府拿住了,眼下正用大铁链子拴着往县城的大牢里送呢!
忠霖媳妇还是没能逃过鬼门关,生七老爷的那天夜里死于产后的血崩,也就是说七老爷实际上是个遗腹子,和爹娘在生死路上都是擦肩而过,谁也没见谁的面。
是老侄子李全有把襁褓里的七老爷抱回了李家房村,交给了老李家门里的长辈们。
从此,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便成了老李家门里的苦命人,饭是东家一顿西家一顿地轮番着吃,衣裳是前院一块布后院一把线地帮衬着做,调个皮捣个蛋什么的,也没人好意思在人前人后地说道,都觉得孩子怪可怜的,只要不闯大祸,由着性子耍两年也无伤大雅。
可谁也不曾料想,事情隔了那么多年,寻仇的人都关进大牢里销声匿迹了,孤苦伶仃的七老爷也好不容易熬到了娶妻成家,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居然又找上门来了。
为这事儿老李家门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聚在一起搓合到了半夜,最后决定和亲家老爷商量商量,给七老爷和七奶奶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先躲起来,那寻仇的土匪再张狂也不可能无休止地靠下去,等挨过了风头,再把小两口接回李家房村过日子。
总而言之,不能把七老爷留在李家房村招引土匪了,更不能让那姓蔡的祸害了耘川太老爷身后这唯一的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