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福祸相依

　　能说会道的杨二姑今天领来的是胡子拉碴的李全有。
　　这还不算，李全有一张嘴，居然说是要给他本家的七叔说媳妇，这让本来心里就犯嘀咕的高旺犊越发不痛快了，心想，俺闺女再不济也是个刚满十六的黄花闺女，嫁给你俺都嫌寒碜，还敢提你叔？就没好气地说：“事儿就说到这吧，俺闺女虽不是啥金枝玉叶，可家里也不愁吃不愁穿的，还没这么着急。”
　　李全有一时没听出话里的意思来，眨巴眨巴眼问：“不是说好要找婆家吗？俺人都来了，你咋变卦了……”
　　李全有还要说什么，却被坐在一旁的杨二姑照后背狠狠拍了一巴掌。
　　杨二姑说：“哪有你这样说话的，人家闺女还没过十六生，你胡子拉碴的还一个劲儿地提你七叔，就不怕弄颠倒了？”
　　见李全有光眨巴眼不吭声了，杨二姑转过身来笑嘻嘻地对高旺犊说：“先生，是这么个事儿，李老弟是给他七叔说媳妇不假，可他七叔没你想的那么老，就是个孩子，这不萝卜不大长在辈儿上了嘛，俺合过八字了，不偏不倚，正好和咱闺女是土金相生的缘分。”
　　“那家里怎么样呢？”高旺犊重新打起精神来问，“俺还是原来的说法，要求不高，能吃上顿饱饭就行。”
　　“这还用说嘛，”杨二姑说，“你高先生的闺女，还能找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不过有句话我得说在前头，这孩子可不是个全活人，爹娘好多年前就都不在了，就一个人守着祖上留下的百十亩和四正三厢的七间大瓦房过日子。”
　　杨二姑说到这里端起桌子上的茶碗喝了口水，想等等高旺犊是啥意思了再往下说，不料身边的李全有又见缝插针地开腔了，说：“还有个事儿俺得说说，俺七叔年纪可不大，比你闺女小不少呢……”
　　“小不少？”高旺犊问，“那你这个七叔倒底有多大岁数呢？”
　　“过了八岁生了，眼看就吃九岁的饭了……”
　　高旺犊一听就跳起来了，说：“什么，八岁？这不就是个没娘的孩子嘛……”
　　杨二姑差点没把咽了一半的茶水给呛出来，连忙放下茶碗说：“这个李老弟，小多少呀？不就是七岁嘛！俺家里那个还比俺小一旬呢，不一样过得好好的？再说了高先生，这小女婿有小女婿好处呀，过了门儿啥都得听咱闺女的，闺女呢，还能忘了娘家的恩情？再说了，婆家既然没人了，女婿不就等于又添了个儿子吗？百十亩地再配上四正三厢七间大瓦房，怎么算都不能亏了咱闺女。”
　　高旺犊闻言就咧咧嘴儿笑了，说：“二姑真是会说，明明就是过去给人家当老妈子，你倒说的和俺闺女捡了个大便宜似的。”
　　杨二姑说：“本来就是这么个理儿嘛，替人牵红挂绿添喜添福的人，还能让你们两家谁亏了不成？”
　　听完杨二姑的这句话，高旺犊暗自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觉得这个提亲的孩子虽然年纪小了些，爹娘也都不在了，但家里有百十亩地，再加上四正三厢的七间瓦房，的确是个不错的家底儿，还有杨二姑说的那些话儿，也不能说一点道理没有，自己闺女本来脚上就有缺陷，这要是遇上个能挑眼的公公婆婆，还不得一辈子都灰溜溜地抬不起头来？要是认了这门亲呢，尽管闺女身上的担子重了点，可一过门就能当家，反倒省去了做小媳妇的煎熬。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相亲的人虽然有相中这门亲事的意思，可毕竟还没提到脚上的事情，只怕千好万好，一提脚就又没下文了……
　　想到这里高旺犊就说：“二姑这么会说，俺要不给个圆和话反倒显得不识抬举了，不过丑话咱得说在前头，草妮子打小帮她娘带孩子，没和别人家的闺女似地缠脚，是个大脚闺女，他们李家人可得想清楚了认可了，再来下聘。”
　　李全有听了连忙说：“想清楚了，这事儿二姑事先打过招呼，其实俺刚才没把话说完，俺就是想给七叔说个岁数大一点，身子骨壮实一点，里里外外都能拿捏住的媳妇……”
　　七老爷九岁那年稀里糊涂地当上了新郎倌。
　　大婚那天夜里，让老李家门里人折腾烦了的七老爷原本死活不肯入洞房的，可被一群叽叽喳喳的小脚女人逮住，又掐脖攥爪地往揭了红盖头的新娘子脸前一推，七老爷就和戏台子上的三花脸似地破涕为笑了。
　　原来老侄子李全有给他找来的这个新娘子不是别人，竟然就是那个曾被他当街拦住“磕头”、“拜堂”、“对小嘴儿”，害的倭瓜吃了臭屎的河东闺女！
　　据说七老爷当场就咋唬着“黄毛大仙”来了，非要闻闻新娘子吃啥荤腥了没有，惹得满屋子人捧腹大笑，新娘子看清楚了七老爷的脸面则羞臊的差点没把脑袋拱到自个儿的怀里去，连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心思都有。
　　往后的事儿就更离谱了，因为七老爷年纪太小，辈分又出奇的高，所以前来凑热闹的人虽然不少，可轮到半夜三更“听房”这种找乐子的勾当就没人愿插手了，于是这事儿便让磨棍儿、倭瓜、狗剩子这些乍懂人事的浑小子们包了下来。
　　一开始浑小子们还假装正经，趴在窗户底下念叨些：“今年门前扔墩子，来年春里抱贵子”之类的吉祥话，可三句话一过就绷不住劲儿了，先是狗剩子不怀好意地问：“哎，娶了媳妇怪恣吧，这媳妇咋看着眼熟呢，好像在野地里拜过一回堂吧？”
　　七老爷就隔着窗户往外撂话：“‘媳妇迷’你个狗东西，有本事你也娶媳妇拜堂呀，忘了谁吃你七老爷的屎了？”
　　倭瓜听了脸上就挂不住了，虚张声势地喊：“瞎咧咧啥呀‘地出溜’，老实交待吧，是不是和俺七奶奶钻一个被窝里了？”
　　七老爷就抱怨：“放你娘的屁，被窝里全是花生红枣，硌得腚生痛，俺正捡呢。”
　　磨棍儿听了一脸坏笑地接过来说：“硌着了，硌哪了？就没拿狗爪子替俺七奶奶揉搓揉搓？”
　　七老爷说：“倒是想揉搓呀，俺姐怕痒痒，一脚把俺给蹬了。”
　　“蹬了？”狗剩子幸灾乐祸地喊，“你不是能吗，咋连个一步三摇小脚媳妇都摁巴不住？”
　　七老爷就说：“去你娘的，俺姐的脚一点也不小，就是你进来也能一脚踹床底下去。”
　　窗外就掀起一阵轰笑，说：“怪不得走路那么麻利呢，敢情是个傻大三粗的大脚媳妇呀！”
　　七老爷娶了个没缠过足的大脚媳妇，很快便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而且不仅外姓人耻笑，连老李家门里的人也动不动就拿这事儿当佐料逗乐子，比如都说七老爷圆房后的第二天就拉着架式要打七奶奶，不料轮胳膊踢腿地折腾了半天也没够着人家半根毫毛，反倒被腿长脚大的七奶奶抓住肩膀头子轻轻一提，就搁窗台上下不来了。
　　七老爷尿炕的事儿也被人编排成了段子，说七奶奶为了睡个干爽觉，每天夜里都得爬起来好几次，“嘘”呀“嘘”地给七老爷把尿，不过从小没娘疼的七老爷不认这个，七奶奶“嘘”呀“嘘”地忙活半天，七老爷闭着俩眼儿就是尿不出来，单等七奶奶把累了，爬上炕去不出声了，才“哗”地一下全尿在褥子上。
　　后来七奶奶干脆不把了，觉得七老爷有尿炕的意思就闭着眼睛使劲儿“嘘”，一来二去的，反到把七老爷尿炕的毛病给“嘘”好了。
　　更好笑的，是七奶奶带着小女婿回门子的事儿，据说七老爷到了河东高家台子的老丈人家里，乘人不备顺着梯子就要上屋檐掏鸟，不料让腿长脚大的媳妇从屁股后头逮住，再往胳肢窝里一夹就给抱下来了，这一幕碰巧让远道来的客人瞅见，就拍拍七老爷的脑门儿对迎出来的高旺犊说：“先生真是好福气，经年不见连外孙子都这么大了……”
　　七老爷大婚之后闹出了不少乐子，不过有一点大家心里却和明镜似的，那就是媳妇过门后，七老爷嘴巴上的清鼻涕不见了，还人五人六地穿起了洋布裤褂儿。这倒让掂记他的磨棍儿、倭瓜们一时难以适应了，因为过去只要在七老爷的门前咳嗽一下，这人就光腚拉几地往外跑，而且无论是上树掏鸟、下河摸虾，还是掀东家的鸡窝、够西家的柿子，七老爷从来都是一马当先，哪脏哪臭哪恶心就往哪里钻。
　　可现在不同了，在门前咳嗽半天，七老爷才提着裤子出来，腚后头还有个人高脚大的媳妇追着喊：“别不干不净地到处乱钻，早点回来吃饭！”
　　除了磨棍儿倭瓜们，这些日子惦记着七老爷的还有早出晚归忙得一塌糊涂，进了门就攥住媳妇麦穗儿递过来的湿手巾前胸后背一通猛擦的李全有。
　　按说七叔打河东老丈人家回来都好几天了，李全有这老侄子应该上门照应照应才对，可李全有腾不出手来，夏收夏种刚刚打住，身为一闾之长的他得挨门挨户地派粮、派赋、派看青费，除此之外自家的事情一大堆，还得抽空过问七叔地里的事儿，因为往外租七叔的地是他李全有出面操办的，怎么收租怎么算账也是他一手定的，这要不一五一十地交待交待，给七叔说的这个小名叫“草妮子”的七婶子还不得抓了瞎？
　　李全有这么想着，就换上麦穗儿递过来的干爽褂子，边往烟袋锅里塞烟叶子边往大门外走，不料刚掏出火镰，还没顾上打火呢，人家七婶草妮子却呱唧着一对大脚片子闯进门来了。
　　草妮子来得慌张，且不等开口，泪珠子先扑簌扑簌地摔了一地，李全有见了，连忙朝身后喊：“倭瓜你给我出来！一天没见影，是不是又领着你七老爷在外头瞎胡闹了？”
　　“不是、不是，”草妮子赶紧摇着脑袋解释，说，“和倭瓜没关系，家家户户都忙，你七叔没找他。”
　　麦穗儿也从饭屋子里跑了出来，用沾了面的手帮草妮子擦拭着脸上的泪珠儿说：“别慌慌七婶子，有话慢慢说，是不是碰上为难的事儿了？”
　　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倭瓜则蒙头蒙脑地乱问：“咋了？七老爷咋了？好几天也没个人影，俺啥都不知道……”
　　见一家人围着自己着急，草妮子反倒镇定下来，一板一眼地说：“哎，前些日子不是回了趟门子吗，俺大兄弟赶着车来送俺，住了一宿，今天后晌要走，你七叔就非得跟着再去趟河东，俺拦也拦不住就让他跟着走了，刚才听见外门有动静，还以为你七叔又跑回来了呢，可出去一看，门板上扎了这么个瘆人的东西……”
　　大家这才看清楚，草妮子手里竟拎了个扎着只死蝙蝠的的双刃铁镖！
　　拔掉血糊淋拉的死蝙蝠再看，镖身上还铸着个棒子粒大小的字儿，李全有上过几年私塾，认得是个姓蔡的“蔡”字。
　　“俺的个娘啊。”李全有突然汗毛直竖地叫唤起来，“都快十年没动静了，咋又冒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