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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1

作品名称:无轨电车轶事      作者:沙漠孤月清      发布时间:2020-02-11 11:46:01      字数:4981

  40
  
  一连三天,我们都保持着这种她前我后相距半个车轮的物理距离,但心灵的距离却在慢慢缩小。
  婶爱说话,一路上总是找出各种话题来问我,然后她再谈自己的看法。
  我们谈文学、谈诗、谈中国古代四大美女、四大丑女、谈古罗马古希腊、谈斯巴达克斯;谈海伦特洛伊,谈存在、谈虚无,有些观念颇为相似或相近,有时甚至于奇妙地完全相同,这种思想上的重合让我觉得她是我唯一的知音。
  我从未如此畅快地讨论问题,在大学里没有,在同学间没有,在朋友间也没有。为此,我感到无比温暖和幸福。
  她轻柔地说话,轻柔地摆臀,像一条轻柔而丰腴的金鱼,轻柔地扭动,在我视线和思想的海洋里游弋。
  谈论中,她有时沉默,有时忧郁,有时快乐。快乐时,每每会笑。由于并非并排而行,我看不到她的笑容,只能意识到她在微笑。有时,她可能也意识到需要把她的惬意告诉我,便会微微回首,把一个牵在嘴角的腼腆的笑意送过来。这时,我的内心会蓦然荡起一片幸福的涟漪。当然,也会还给她一个笑意,这不仅仅是礼貌,而是一种契合。于是,我们的眸子和笑容便在那一瞬间结合了。
  我便觉得那是一种无比美妙的碰撞,仿佛思想和灵魂在做爱的痉挛中颤栗。
  人与人之间最难得的就是心灵的某种吻合,那是两个生命水乳交融的契合,是人类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最高意义。隔阂、疏离导致世界走向陌生和冷漠,只有思想、情趣无比欢愉地的契合,才能愈合彼此心灵的伤痕,走向生命的和谐。
  我们原本单一淳朴的邻居关系,在那条小径上,在宽广的柏油路上,在自行车轮胎与路面悦耳的摩擦声中变得模糊起来。除了邻居女人与邻家男孩这层基础关系之外,渐渐衍生出另一种更为模糊的关系——像师生,像母子,像姐弟,我不知道那一种结构更适合或者说更合适。我也隐隐觉得以上几种关系似乎又都不很贴切,因为在我的内心始终隐藏着一种意识,一种冲动,那就是对她的某种说不出的渴望。那是一种原始的渴望,是从十多年前深深积淀在心底的一种久远的记忆。
  这种渴望朦胧、单纯、直率,但又无比强烈和坚韧,它被我逐渐成熟所带来的种种烦恼和顾忌所埋藏,却如一粒火种在灵魂深幽处燃烧,永不熄灭。一旦心灵吹进一缕适宜的风,它就会热烈燃烧起来,照亮整个心灵,驱使我去做些什么,为她做些什么,甚至与她做些什么。
  几天来,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澎湃。我竭力用心底的另一种力量来克制自己,否定某种可能。我把自己的思想看成一种幻象、梦境,竭力否定它的真实存在。
  昨晚,婶临上楼时说,预报明天有大雨,她坐车去上班,让我也坐车接。
  清晨,天色阴沉密云低布,已有零星雨花坠落,茂密的槐树冠枝叶低垂,仿佛被低云压得喘不过气。到学校上了两节课,中午顶着滂沱大雨,我把中语会组织编写的《中学语文学习指导》一书我负责编写部分的文字稿送到教育学院,之后就直接回了家。我被任为中语会的理事,自然要对这个颇为诱惑又徒有虚名的称谓尽心尽职了。
  听着敲打树叶的簌簌雨声,我躺在床上看书。这是一本精致的《尼采诗选》小册子,前面还有一帧蒙克画的尼采理想像。尼采紧锁眉头,样子有些忧郁。端详片刻,我不知羞耻地笑了。我总觉得尼采有点像我,我们都有浓密的须髯和炯炯的目光。
  我读了几首就困倦地睡了,直到母亲把我唤醒。我接过母亲递来的一把青色大伞,冲进雨中。
  我喜爱雨,喜欢在雨中滞留,儿时更是喜欢在雨中光着屁股奔跑,享受某种原始的惬意。
  当我艰难地来到厂门前的时候,婶撑着一把小伞等在那里,已然淋湿了半个肩膀。我把大伞递给她,她合拢了小伞却没有接。我明白,便把大伞高高撑起,把我们罩在青伞宽阔而惬意的穹窿下。在泥泞中走了一会儿,风向变了,她一只肩膀被雨打湿,我把胳膊绕过她的肩膀,雨伞略微倾斜挡住挡斜雨,我却湿了半身。
  路面凸凹不平,她怕跌倒紧紧抱住我拿手电筒的另一只胳膊。于是,我的那只幸福的胳膊就始终被一种辽阔无垠的温暖所包裹,沉浸在无与伦比的快慰之中。我们跌跌撞撞拥拥挤挤走得十分狼狈,腿脚满是泥浆。但婶似乎很开心,不时咯咯笑几声。我真不明白,泥泞中这种尴尬地前行居然会产生笑的意义。或许,女人天生就喜欢窘境,因为这可以让她们萌生羞赧。
  到达2路无轨东终点站。婶长长吁口气,回眸看了一眼身后,有一种解脱的轻松。可在我看来,那声轻微的叹息,倒似乎有些对泥泞小径的惋惜和留恋。
  我也回头看一眼雨夜中的小径,竟然留恋那段泥泞。尽管我那只被她搂紧的胳膊僵硬着,但跌跌撞撞中的肌肤接触,给了我一种怪异的亲近感。
  路灯在雨雾中格外昏黄。
  人们大都隐匿在各自的雨具中。
  独行的人一般多穿着雨衣。雨衣是褐色的,大凡是工作单位发放的劳保用品,厚重严实,面部遮掩在肥大的雨帽之内,雨夜之中给人一种阴森的感觉。伞下则大多是男女二人,大凡是具有亲情关系的夫妻、情侣、母子、母女等等。
  每张撑开的伞,也是创设了一个世界。这是一个隔离于雨夜,隔离于他人的温馨的世界,极适宜两个心灵和躯体的亲昵。雨,成为亲昵的理由;夜,则是亲昵的帷幕。所以,伞的世界是相依相偎的世界。
  我与婶却不具备这种亲昵的条件。一个邻居男青年无论如何也没有胆量和理由将一个中年邻居妇女揽入怀中,同在伞下,这却是个诡异的构成、矛盾的构成、尴尬的构成。我们并肩站立,之间存在着一定的缝隙,我们的世界是开放的。看着周边昏黄路灯下其他伞的世界,婶似乎意识到这是一种尴尬,一种不合时宜,一种不伦不类。
  “往里面靠一靠别淋了肩!”
  她对我说的同时也侧过身子。于是我们由一种并行方式转为丁字结构,以一种半封闭半开放的方式建构了我们伞下的世界。而且,为了保持这个世界的稳定性,婶的一只手臂攀住我的肩膀,我自然也以一只手臂揽过她的腰。于是我们都感觉适宜了,和谐了。
  世界就是这样,只要人们稍稍动动脑筋,就变得大不一样。
  一阵逆向风忽然袭来,挟裹细密的雨珠,带着一股强烈的寒凉之气。她埋进我的怀里,风过后,抬头腼腆一笑。成年女人独有的那种羞赧,在夜色中尤为迷人。我无法描述那种美丽,没有语言能够描述,那是一种不经意的却会心会意的妩媚,一种坦然而又略微节制的带有些许羞赧成分的情绪表达。
  这种表情包蕴了丰富的内涵,是一个少女无法表达的。只有她这种美丽而善良,知性而忧郁,聪慧而敏感的成熟女人才能创造出这种醉人的表情。那是一种理性的腼腆,知性的妩媚。
  在我丰富的乘车经验指导下,她紧紧跟在身后拉着我的胳膊,居然比较顺利地上了车,之后被拥挤的人流裹进车厢。她站在身后依然双手抱着我的胳膊,像海难中落水的人拼命抱着一块木板不肯撒手。
  末班车在站台上停了很久,把一个一个人如包裹般塞了进去,直到实在无法承受时,才艰难关上了车门,在没有挤上车那些不幸人们的咒骂声中笨重启动。
  
  41
  
  车厢内渐渐安静下来,耗尽了体力的人们似乎都在凝神注视和侧耳倾听涔涔的雨,雨夜是休憩的最佳背景。
  夜是静的。雨夜中的车厢也是静的。似乎只适合雨声,以及思考和温存。此时的喧哗无疑是对雨夜的践踏和伤害,成为全部乘客的公敌。所以,人们很宁静,偶尔会有几句低低的碎语和微弱的喘息,但也没有构成喧哗,反而使雨夜的车厢有了某种深邃神秘的意境。
  婶依旧紧紧抱着我的胳膊,这种依赖使我提升了成就感和责任感。我们呈丁字形被困在人群中,如同被浇灌在混凝土中一样坚固。
  渐渐,我发觉婶有些异常。她不时烦躁地扭动腰臀,表情颇为奇怪,身体也开始微微颤抖,呼吸似乎越来越急促。我侧目而视,看到一个穿着雨衣的高大身影耸立在她身后。随着拥挤的渐渐平息,我嗅到一股浓重的酒气,这种浊臭气味的来源就是那个男人。他那粗大的鼻孔正一张一翕向这紧致的空间喷送着一种劣质白酒的气味,如同两支摩托车的排气孔般肆意排放燃烧不充分的油烟,而直接的受害者就是婶和我。尤其是婶。
  人最大的痛苦就是来自无法诉说的陌生的忍受。
  此时,这个高大的身影和他粗重的呼吸成为我愤怒的一种引擎。我也讨厌别人醉酒的气味,但因我也饮酒,所以尚能够忍受。尽管此时我理解婶的困窘,但我同样也没有任何阻止这个男人呼吸的理由和权利。可我同情婶,不忍心看她遭受来自其他男人的折磨。我有责任让她自由呼吸。
  对于高大男人的仇视,始终是我潜伏于内心的一种情绪,这种仇视是天然的,也是社会的。我对于击溃这种高大的东西始终勇往直前。一股豪迈和勇敢之气陡然涌入我的血液中,我向那个巨大的黑影发出挑战。我是有修养的教师,我用相对文明但坚决的方式表达我的诉求。我憋足了力气猛一侧身,同时伸出下垂的手臂揽她的腰,然后再猛一转身。
  我成功了。我把那个阴影从婶身后置于我的身后,同时,也把她面对面地揽入我的怀中。喘着粗气的男人见状,大概从半醉的朦胧状态中意识到了自己妨碍了别人,便随着我一连串动作所产生的惯性,知趣地扭过身子;将粗大的排气孔挪开,与我形成了一种背靠背的状态。
  幽暗的车厢里,空气霎时清爽起来。她眼睛一亮,充满感激和惊奇。大概她没有想到我会如此果敢和威猛。
  我凭着一种强烈的保护意识、责任意识,确切表述的话就是男人意识拥着她。我觉得我有责任,在这个特定的时间段落里有责任,行使男人的责任。因为,在这个时间里,她是我的女人。
  其实,很多情形中,男人只是在某个特定的时间段落里拥有某个女人,而且这个女人也默认这一点。
  车厢幽暗,但我们的眸子却是明亮的。我们四目对视,片刻之后她眼神又复杂起来,仿佛陷入了另一种惶恐。她微微扭脸避开我笔直的目光,我这才意识到,可爱的、幽暗的无轨电车为我们创造了一个绝妙的情境。我们紧紧拥在一起,几乎没有任何缝隙。于是,我又犹豫起来,对自己的果敢之举产生了质疑。
  我的意志总是脆弱的,常常不堪一击。一团浓浓的温暖覆盖了我的前胸,我有生第一次体验到一种炽热而博大的柔软,如同躺在太阳辉煌的怀抱,躺在一片广袤草地的柔顺之中,亲切而松软。如果说,多年前我从她身边擦身而过的那种幸福感是一种海边沙滩上被潮水打湿的小小惊喜,那么,现在就是置身于烟波浩淼海洋之中的一种狂喜。
  我的身体悬浮起来,漂在这片海域中心,意识中本来尚存的几丝尴尬和羞耻开始慢慢消失。确切说,意识本身开始消释、瓦解,如同坚硬的冰棱在阳光中徐徐融化,那是一个缓慢而惬意的过程。
  她雪白脖颈上散发出的一股淡淡的气味,那是一种成熟的气味,饱含醉人的温馨和母性的温婉,如同仰躺在草地上吸吮大自然的气息一样,令我陶然欲醉。
  我有些沉迷,有些幸福,有些伟大,也有些忐忑!陡然间,车厢非常温暖,雨夜十分温暖,世界无比温暖。
  车身颠簸,她也微微颤抖,雪白的脖颈和脸颊与我近在肤寸。慢慢地,她抓着车顶横杆的一只手垂落下来,落在我肩上,之后落在我鬓角上,再也不曾离开。指尖的温柔在我粗糙的皮肤上滑过,如一缕风亲切而包容。我弄不明白,她为什么要不停抚弄我的鬓须呢?很细心也很耐心,一根一根地数着,像阅读小说时一页一页翻过纸张,那种若有所思的滞留,带着某种理性的思忖……
  在一阵下车的嘈杂声中,婶轻轻碰碰我。我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我的臂弯。我第一次感觉到时间流逝的迅疾,它是那样短暂那样无情。或许,美妙的东西总是短促的,正因为如此,它才是美妙的。
  换乘公共汽车,车厢里陡然空旷起来,几乎没有人。我们坐在黑暗寒凉的角落里,不知为什么,我的男性责任意识还在胸中激荡不已,居然再次觅到她的手攥在掌中。车厢比夜还要幽暗,没有人发现我们的手绞在一起,连我自己都看不清。
  像于连第一次在菩提树下抓住德•雷纳尔太太的手一样,我忐忑而激动。她的指尖冰凉,我记得母亲说过,女人手凉脚凉是由于没人疼的缘故。她把柔软手臂丢给我,仿佛那不是她的,眼睛却兀自盯着幽幽雨夜,眸子润泽也如夜一样深幽。那支手臂始终微微颤栗,如风雨中的树枝。其实,我也在颤抖,心在颤抖。
  到楼下时,雨变得很少很小,偶尔几滴砸在脖颈上,凉意却格外清晰。她拉拉我的衬衫领,又摸摸我的鬓角。兀自点点头说:“呃,是个大男人了!”
  哦,看来,这之前她一直把我当孩子看待呢!
  我的男人意识受到些许打击,颇觉委屈和沮丧。不过转而一想又觉得很自信,毕竟现在她意识到我是个大男人了。因为我可以以一个成熟男人的姿态出现在她身边,可以保护她、拥抱她。而她似乎需要我的保护,也接受我的拥抱。这对于我来说,无疑是个成就。
  然而,我在兴奋之后却萌生一种空虚和悲凉的惆怅。拥抱,这个放肆的拥抱,惶恐的拥抱,荒唐的拥抱,经不起推敲的拥抱,也不过仅仅是一个拥抱而已;除了那片刻的心理惬意之外,它无法超越一个细雨蒙蒙的夜晚,释放出真实的意义。它能说明什么呢?
  事实上,她并不是我的女人。似乎,本也不应该是我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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