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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无轨电车轶事 作者:沙漠孤月清 发布时间:2020-02-09 15:39:10 字数:5714
38
城市的黄昏是迷离的,带着淡淡的哀伤。闪烁的街灯让人恍惚和烦躁,薄薄的暮色中人们行色匆匆。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事情,只要行走在街上,就肯定有他的目的和意义。即使是茫然的人,茫然便是他的目的。
天气渐热,已经有男人穿上了凉鞋,裙子也多了起来,在女人腰臀之间像一团团各色火焰在街道上燃烧,带给城市的夜晚一种风情、一种联想;也让人们在疲惫之中有了温馨的感觉,甚至身体内荡起一股亢奋的热流,引发某种迷离的冲动和遐想。
这辆无轨电车穿行在街道上,车速有些快,看来开车的女司机似乎在赶时间。因为从车内的后视镜中,乘客可以依稀看到她那张眉头微蹙的脸,那是一张焦灼的脸。也许今晚准备相亲,或者与丈夫有某种需要践行的约定,或者……反正喇叭声声,分外焦急。
在一个路口前,电车突然发出凄厉的刹车声和一片惊叫,乘客被叫作惯性的物理原理整体抛向前方。东倒西歪的人们站直时,才发现电车肇事了。我随售票员跳下车。
一个准备过马路的女孩被车头一侧撞倒,躺在车轮下,漆光铮亮的坤式自行车两轮朝天甩在一边,车轮还在旋转,但女孩的性命是否还在,无人得知。女司机下车看了一眼之后,脸色惨白回到驾驶员坐席,痛苦伏在方向盘上。乘务员跑向路旁的一家小商店里借用电话,要急救车和向单位领导汇报。
女孩宽幅的白色裙摆最大限度地蓬开,像被一阵风吹涨一样。从那裸露的光滑小腿和流行款式的皮凉鞋来看,她一定是个美丽而时尚的女孩。我不忍看女孩扭曲的姿势,就走到前面不远处的汽车站点,换乘一辆公共汽车回家。
我不知那女孩是否能够存活,其实无论生存与死亡,都只是生命的一种形式,任何人都必须经历。我只是喟叹生命的脆弱,世界上任何一样东西都可以轻而易举,而且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取消一个生命。但生命是无辜的,它所拥有的时间被某种力量武断地垂直切割,留下一个苍白的时间的断面。这种切割是一次性的、最终的裁定,无法恢复也无法更改,换而言之,也就是无法延续。
据说,必须死是上帝在造人时的旨意,似乎也是一种对人类的惩罚。如果说这个世界还存在着某种永恒性东西的话,那么,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比生命的这种决绝更为永恒。只不过它不是一种永恒的存在,而是一种永恒的断裂,永恒的剥离,永恒的背叛。
十多年前我曾亲眼目睹一个高大男人从锅炉房高大烟囱上坠落,除了溅起一团尘雾外,这个世界没有一丝颤动,他是那个他工作了一辈子的工厂的技术厂长。
因此,悲伤嗟叹之余,我会十分苦恼和纠结,一种宿命的意念油然而生。我觉得死似乎是一种约定,淳朴诚信的人们会准时赴约,像耶稣背负着十字架踉跄而诚恳地走向刑场,像苏格拉底镇定地把毒酒一饮而尽,像晚年的俄狄浦斯欣喜地走进那片树林。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是夫。人们都在走向死亡,如同去赴约,无论快乐或悲壮与否。老子死了,他的朋友不仅不吊唁,反而面色从容、轻歌慢吟,他说老子就是如约而来,如约而去;不生到这个世上来是违约,该死而不死则是爽约。所以对于老子之死不可悲伤,而应该快乐。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接受一个美丽女人葬身于车轮之下的情形,毕竟我不是耶稣,不是苏格拉底,不是俄狄浦斯,不是孔子抑或老子。我是个凡人,一个可以被女人美丽打动和为美丽女人夭折惋惜的普通男人,更是一个对生命有着强烈欲望和敬畏之心的生命独体,我不可能无动于衷。
可我又能怎么样呢?
我不仅不能对任何将死的人给予某种善意的挽留,甚至我连自己的生命都不能保障。我也会死,但不知如何去死。是因老态龙钟生命衰竭而死,还是被某种力量突然夺走生命,如这女孩一样。也许她骑车行驶在城市黄昏的街道上,正构思着一幅美妙的生活图景,她沉浸于这种图景的快慰之中,嘴角牵着一丝生命的笑意;甚至那个图景并未因撞车而离开她的思想,它没有被撞碎,完整地保存在她的脑海中,只是她再也无法阅读了。
我心情抑郁地回到家中。
母亲的脸是灿烂的。一进门,她就笑眯眯迎上来。
我想一定有关于我的信息。她递给我一样东西说,这是人家送你的。我接过她手中的一管簇新的茶色笔杆的钢笔,粗壮的笔帽泛出幽幽的滑润光泽,笔杆的下端镌刻一行小字,笔画凹处涂着鲜艳黄蜡,字迹清晰。
“赠偲老师惠存!学生艺”。
我通过一位在一所郊区中学教导处的同学给艺办了一个初中毕业证书。我在电话中和她约好在双山3路无轨电车站点交给她,她接过证书高兴得跳了起来,居然毫不顾忌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流和车辆,搂着我的脖子拥抱,快乐地跳跃。这可是惊世骇俗之举,别说我们只是普通的师生之谊,就是男女恋人之间,这种举动也会令睹者大惊失色。在我的提示下,好半天她才平静下来。
“值得那么高兴?”我红着脸问。
“值!谁让你对我那么好啊!”她一脸天真纯洁。
她说开第一个月工资时来谢我。看着她举着红色的毕业证书跑开,我觉得十分幸福,脖颈上也滑滑腻腻的,有种说不出的感受。
“她怎么找到了家里?”
“我哪知道啊,下午这小姑娘送来的,是你的学生吧?”母亲问。
我点点头,这才明白那天她为什么到了家门口却没有进屋,她只是为了确定我家的地址。真是一个有心的女孩。
“这小姑娘真好啊!”
“怎么了?”
“长的细细的高高的,又漂亮又懂事,还帮我给你洗了几件洗衣服呢!”
“妈,你怎么让……”
“我正洗衣时她来了,哪里拦得住啊,不过这孩子真招人喜爱!”
我可以想象得出母亲一定抓着艺的手,摸摸手摸摸脸蛋摸摸头发。
我到厨房洗了洗,回到屋里用毛巾擦脸。
母亲又说:“这姑娘看上去可不像十八岁啊,紧紧的小脸蛋倒像十四五岁。”
“真是十八岁,都毕业了。”
她把晾晒后我的几件衬衣平整折叠起来:“个子可不小啊,我看比你都高。”
我渐渐觉得她的话颇有意蕴:“呵呵,好多学生都比我高呢,你别瞎想!”
她难为情地笑了:“这孩子将来肯定是个好媳妇!”
“得了吧,她只是我学生,家里困难提前上班,我帮着办了个毕业证,就这些了。”
母亲一撇嘴:“学生怎么啦,不就差六七岁嘛。听说有能耐的大知识分子都喜欢找自己的学生做老婆,就说那个叫鲁迅的,老婆就是他的学生!”
我简直要晕倒。她说的绝对属实,只是不知她从那里找出这些依据来。
“妈,你是想儿媳妇都想疯了!”
“对啊,就是想疯了嘛。”
说着她自己也笑了,红着脸忙着把饭菜端进屋。
“今天怎么回来晚了?”母亲一边看我吃饭一边问。
“哦,无轨出了车祸,又换了汽车回来的,撞了一个姑娘,也不知死活。
“真可惜!这‘大辫子’也该淘汰了,怎么总出事呢?”她叹息一声。
我脑海里又浮现出那条宽摆的白裙子。我有些后悔,觉得应该到车的另一侧看看那个姑娘的容貌。又一想,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抑或貌美如花抑或普通寻常,也都只是一种表象,一种虚拟。只要生命一旦终结,一切表象均失去存在的意义。假设真有意义的话,也是一种痛苦的记忆符号。
母亲又突然想起什么说:“默,你婶今天来过。”
我一惊,猜想是不是又给我介绍对象。说心里话,我确实厌倦和恐惧看对象。
“说是单位生产忙晚上加班,让你接送她几天。”
婶是郊区一家塑料厂的办公室副主任,负责一些日常文秘工作。单位最近生产任务紧张,机关干部全部下到车间加班,晚上要到九点钟才下班。那家塑料厂地处比较偏僻的城郊结合部,有二三里地长的一段偏僻乡间小道,很不安全。据说常有流氓出没,调戏下班的女职工。婶的丈夫丈夫几年前因为陪工程师到外地检验矿山设备被砸伤了腰,一直在家休养,走路都要拄拐,所以她让我接送几天。
母亲一说,我欣然答应。不过是下班回到家里吃过饭再骑自行车接送她回家,也就辛苦一些。婶一直对我颇为关爱,这件事对我来说我责无旁贷,义不容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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婶爱读书。《青春之歌》、《新儿女英雄传》、《红楼梦》、《聊斋》、《三言二拍》、《死魂灵》、《剑与火》、《牛虻》、《茶花女》等好多小说,我都是从她那里读到的。如果说,我尚有那么一点文学、哲学、历史修养以及一些乱七八糟知识的话,那不能不归结于婶和她的那些书。
下乡期间,我喜爱诗歌,不仅读诗,偶尔也写诗。那时有一部朝鲜电影《卖花姑娘》轰动中国,讲述了一个很悲凉凄苦的故事。婶喜欢,看了无数遍。她喜欢沉浸在一种凄伤的剧情之中,喜欢咀嚼痛苦
“看了那么多遍还看不够啊!”妈说。
“我就是想哭,想哭了就去看,哭完心里就舒服了。”婶说。
我看过电影后,写了一首叙事长诗,把卖花姑娘的故事用诗的形式写出来,还抒发了自己愤怒和同情。本来是自己写着玩的,没想到母亲告诉了婶,她就借去读了一遍。
之后居然泪眼婆娑对母亲说“写得太好了,跟看电影一样让我想哭”。
母亲笑了说:“那好,想哭时就读,省了电影票钱了。”
因此说,婶还是我写作生涯的第一位读者,第一位拥趸。
我歪在床上翻看司汤达的《红与黑》,母亲突然叹息说:“默,你婶挺苦!能帮就帮她吧!”
我不理解,我始终觉得她整天笑眯眯的怎么会苦呢?在我的印象中,婶就是快乐幸福的象征。她如观世音菩萨一样慈眉善目,也如如来佛一样笑口常开,呈现出一种神圣而平静的光晕,那是无忧无虑的写照,根本与痛苦无关。
不过,渐渐成熟的我也确实从婶的生活和她身上隐隐感到一种淡淡的忧郁和忐忑,那似乎是对世界的一种恐惧,也有对生活的失望和无奈,所以我对她的生活也持有一种疑惑。当然,对她嫁给一个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沉闷丈夫,却颇为不解,也颇为不满,暗暗为她惋惜。
婶的丈夫是个仪表堂堂的男人,是一家矿山科研单位的维修电工。我始终无法在情感上接受这个男人。尽管他身材伟岸,处事却极为刻薄猥琐。对我似乎有一种天生的敌意,我可以很明确地从他的眼神中看出这一点。
不知为什么,他像个特务,一个愚蠢而笨拙的特务,始终在暗中窥视我的一举一动。我想,或许是因为他兼任着街道里的治保委员,对我这个不很安分的男孩负有一定的监视职责,保持一定的警惕吧。后来渐渐明白,他对我并非是一种出于长辈的爱护,似乎是一种雄性的嫉妒和仇视。它源于一个男人的本能,是一个失败的雄性对一个朝气蓬勃雄性发自心底的天然仇恨,而且刻骨铭心。据说,雄性老虎有着十分强烈的领土意思,对于领地周边的其他雄性老虎每每戒备森严,尤其对那些刚成年的老虎更是如此。虽然我们心照不宣地进行着目光和心理的较量,但表面上还是颇为和睦的。我出于无奈而称他为叔,他也不时假惺惺地关心我一下。
直到他们搬走了,我才在精神上感到了一种解脱。但我并未因为摆脱了他那讨厌的视线而快活,因为同时也疏离了婶那亲切而熟悉的身影。
这几天,每天下班后回到家里,母亲都会敦促我快些吃饭别耽误去接婶。其实,时间很充裕,但我还是按照她的要求,迅速吃过饭,然后登上自行车离开家。
我有自己的去处,我发现在我行经的路途中,有一处棋迷聚集的地方,它在大甸广场旁的一排茂盛的柳树下。每天傍晚,总有几盘棋局在对杀,其中不乏高手。据说,市里那些象棋高手常常于夏秋之际的夜间,骑着自行车在市内几个自发的民间象棋聚集点流连,偶尔也会把自行车靠在大树上,蹲下来下几盘。在将一些不自量力的家伙痛宰几盘之后,不露声色地跨上自行车悠然而去,颇有种真人不露相的大师风范。而那些输棋者还在云山雾罩之中,绞尽脑汁研究自己究竟是怎么输的。当然也可能有人认出他们的真相,告诉大家他是某某高手时,人们这才恍然大悟,唏嘘不已。
高手们之所以喜欢弈棋,重视的是博弈的过程。在逻辑归纳和演绎中享受一种思维的快乐,那是理性的快乐。他们寻求的不是输赢,而是一种更为新奇的碰撞,更为险丽的思维境界。
我把自行车锁在柳树下,挤进人群蹲在地上,之后便沉浸在楚汉战争风云之中。看过几盘瞅瞅手表,时间差不多了,就匆忙奔向城郊塑料厂。二十分钟之后就到了,不过脑子里还不时出现某个胶着的棋局。我在塑料厂门外与婶一起登上自行车,沿着夜色深沉中的乡间土路蜿蜒而行。我不好意思与婶并行,略微落后一些跟在后面,保持半个车轮的距离。手中手电筒的光束跳跃着照亮婶前面的路段,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怎么总跟在后面呢?感觉有些不舒服。”婶疑惑,问我。
“我是保镖啊,保镖不都是跟在后面嘛!”我用玩笑的方式掩饰说。
“唔,也对,还挺尽职尽责呢。”婶得意笑了。
其实,我跟在婶身面还有一点点龌龊的心理。
我喜欢从后面观赏婶骑车腰臀摆动的样子。她略胖,也略高于我,有着汹涌的胸部和丰硕的臀部,但不臃肿和蠢笨,由于身姿灵活反而常常衬托出某种特有的轻盈。她骑在凤凰牌二六型坤式自行车轻巧的车身上,微微扭着腰肢摆动双臀,丰满的臀部左右摆动形成一种优美而沉稳的律动,富于节律也颇具美感。这让我想到老式挂钟钟摆悠来荡去的样子,让你的心也随之悠荡,谁又能认为老式座钟的钟摆是沉重而笨拙的呢?
在初中低年级阶段,我曾特别关注她,后来明白或许不是关注,极有可能是暗恋。反正喜欢听她说笑,看她走动,有时在梦里也会把自己与她莫名其妙地联系起来。那时,她每每倚着厨房门与母亲聊天,每当母亲让我把做好的饭菜端进屋子时,我就陷入困惑之中,我不知该等她让出一小部分空间来,还是索性紧贴着她那肥硕的屁股挤过去。
开始我采取的是前者,后来大都采取后者。我竟喜欢穿越那道逼仄而诱人的罅隙。因为当我挤过那道由她的肉质和门框的木质所形成的狭隘空间时,一种温暖而滑腻的触觉就会穿透肌肤继而弥漫在我身体里,那是一种危险而刺激的穿越,但我并无压迫局促之感。那是一片柔软的地带,如同一片宽广的海域,我如一条小鱼畅快地游过,那片水域温暖而滑腻。
十四五岁的我贪恋那种带有一丝罪恶感的滑腻。
她似乎也喜欢我,常与母亲夸我有内秀,将来会有前途。但下乡以后渐渐与她有了某种距离感,大概是由于自己是个成熟男人了吧。我总觉得我叫她婶不够合适,常常觉得有些别扭。婶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
在我下乡后她说:“别以为你是个满脸胡须的男人,在我眼中还是个小屁孩。”说完,她咯咯地笑了。
被一个女人看穿心思,是一个少年十分尴尬的事情。
前面丰硕的屁股左右摇摆,与车轮碾在地上的声音十分合拍,形成了和谐的韵律。我忽然觉得她有点像《红与黑》中那个德•雷纳尔太太,而我就像觊觎她的于连。这个想法有点可笑,也有些羞耻。我在她身后摇着头否定自己。
于连勾引德•雷纳尔太太有明确的目的,我既不敢勾引她,更没有具体的目的,可又说不出为什么依旧喜欢她。
把她送回铁路西侧的住宅区,看她上楼并听见关门声,我颇有成就感地返回家中。不过,当她的身影消失在楼门的一瞬间,也有股淡淡的忧伤和失落涌上我心间。
我不知道,那应该是一种什么意味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