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重返故乡(1)
作品名称:九龙河风云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20-02-11 15:01:30 字数:4661
她睡过去才一会,忽听见小阎王带着特务班又“嘭嘭”地来敲门了,她吓得惊恐地赶快爬起来。
“你们还来作啥?我的东西都叫你们抢光了,连一些旧衣裳都给你们掳光了,任啥也没有了,你们还想来要我的命吗?”彩凤对小阎王说。
“我们不要你的命,要你的孩子!要你的儿子!”小阎王瞪着牛蛋眼凶狠地说,“你老公想用斧头去劈杀罗乡长,已经叫我们抓住杀掉了,现在你把他的儿子也交给我,‘斩草不除根,逢春必会生’,把这小杂种结果了,省得他以后来替他爹报仇!”
彩凤一听,大惊失色,紧紧地抱着永芳,拼命挣扎躲闪着,可是小阎王大吼着提着枪剌就向她抱在怀中的孩子捅来,她吓得大叫一声醒来——见自己依旧躺在床上,孩子仍依偎在她怀里,方知是做了一场噩梦,感到冷汗淋漓;惊魂未定;心犹余悸。
“呵,大概是我刚才想的。”她心里说。看屋里还是黑洞洞的,觉得还在深夜里。
忽然,她听见真的有人在外面笃笃地敲门。
“呵,谁……”她不由惊叫起来,“难道真是小阎王又来了?”她心里哆嗦地想。
但那敲门声不是大声嘭嘭声,而是有规律的‘笃,笃笃’地轻扣声。
“啥人呀?深更半夜的!”她怯怯地放大声音问。心里好生疑虑:过去只有他夜里回来是这样敲门的。
“是我。”
啊!是那个非常熟悉的声音。
“听那声音还真是他!这可能吗?我又在做梦吧?”她心里惴惴地想,“多少日子来她日思夜想期待着这熟悉的声音,可是今天突然来了她却不敢相信:去了三年杳无音讯怎么今天他会突然回来呢?又是深更半夜的?”她用指甲掐一下自己的手背,感到很痛,不像是在做梦。
“也许是他真的不在人间了,是他的阴魂摸回来了?”她这么可怕地想,“是刚刚我上半夜想寻死觅活的缘故,他看我在人间太苦,现在他真的来叫我来了。”她感到坦然了,“这样倒好。”
但不容她多想,门又“笃,笃”地敲了起来,她吓得心惊肉跳,不敢做声,屏气静息地侧耳缔听着:“会不会是坏人?装着他的声音来冒充,来骗我开门的?”她迅速把芦苇漕的人都想了一遍,觉得类似他的声音的人很少。他的声音是低沉而浑厚的,没有人能学他那样像,而且别人来敲她的门干什么呢?
“彩凤!是你在这里吗?你是住在这里吗?快,快来开开门——我是祥荣呀——”
“啊!是他!真是他!”她一阵狂喜,也来不及点灯,趿着鞋爿忙去开门,脚绊着刚倒在那里的一条烧火矮凳发出叮咚的响声,她紧张地拔开门闩,轻轻地拉开柴门,门才拉开一条缝,那个熟悉的影子就钻了进来。彩凤赶快重又把门关上。回身去灶头上摸索火镰火石来打火,可是急切里一时竟摸不着。摸了老半天总算摸着了,可是双手又抖得厉害,一时里又打不着火。只是火星乱飞。
“嗯,火石受潮啦?”黑暗里借着火星的闪光有一只手伸过来,彩凤摸着了那粗大的手臂浑身一阵颤抖,她把打火的工具递给那只手,那手接过去三下两下就打着了:“快拿过纸煤来,灯呢?”真的是她日夜想念的声音!彩凤又摸索着把纸媒递过去,把放在箱子上的菜油灯盏也递过去,那人嚯的一声吹着了媒头纸,屋里顿时红晃晃地亮了起来。彩凤借着媒头纸的亮光,就急不可待地去看是不是祥荣。
“当心油倒掉,你拿好!”那人说。
“哦,哦,”彩凤的手哆嗦着,好容易才把灯盏上的灯心凑到那人手上的媒头纸上去。
豆大的灯火,欢快地跳跃着,立刻照亮了屋里,照进了对面立着的一对离别多年的患难夫妻,双方都睁着激动的眼睛在对方身上迅速地仔细地扫视着。“真是祥荣!”“彩凤!”双方的眼睛这样惊叫着,祥荣见彩凤来不及穿外衣的娇小单薄的身体和面孔,虽然黄瘦了很多,却依然十分清秀;美丽的眼睛此刻亮晶晶地汪着激动的泪水,显得更大更深燧了;挺直的小鼻子显得更高,小巧的嘴角忧伤地下倾着,鼻翼紧张地掀动着;似乎在向他展示这三年来她经受过的各种苦难。他望着她日思夜想的这副脸孔,越加爱怜她了,他没有白相思。
彩凤望着祥荣,觉得三年不见他,他变得很多,也老了很多,当年方圆形的脸,如今变得颧骨高耸、目光深燧;浓黑的眉毛之间出现了一条刀刻似的竖纹;下巴似乎显得更阔大了;胡须也长得又黑又硬。这一切的变化似乎记载着他这几年来在外面经受的苦难和磨练。也显得他沉着而坚定了。他理着短短的头发,穿一套不大合身的半新旧毛蓝布衫裤,着一双布绳做的薄鞋,腰上紧紧地扎着一条布条带。暂眼看去似乎和过去给人家做长工时没有什么两样。但又觉得不一样。彩凤望着这又熟悉又陌生的丈夫,一时里兴奋得面孔发红,眼睛发光,明亮的眸子在她丈夫瘦棱棱的脸上和身上惊喜地瞧过没完。她变得又慌乱又激动,手脚无措、语无伦次了。一面这个捞捞那个摸摸,不知做什么好,一面乱糟糟地说着:“呵,你是从啥地方来的?做梦也没想到这时你会来——这几年你都在那里?自从那次你托阿芝阿舅带来十五元洋钱后,我再也找不到你的音讯,也寻不到阿芝娘舅的下落——你出去这许多年为啥也不带个信来?”
不等祥荣回答她,热情地关切地望着他疲备的脸又说:“讲了这许多,我还没问你,你夜饭还没吃过吧?一定饿煞的了。”
“我不饿,已经在路上吃过了。”
“你是怎么摸到这里来的?你怎么晓得我如今住在这里?老屋都叫东洋鬼子烧光了。”
“我看老屋变成了火烧场基,晓得是怎么回事了。这几年在外面看到到处都是这样,大概总是叫东洋鬼子烧的。后来在夜暗里我看见阿木叔这两间低矮的小草间还在,就摸过来张望。我用手电筒往柴门缝里一照,看见里面有你那只高高的旧箱子,还有被子上你盖的衣服,我估计你住在这里。阿木叔他们呢?如今搬到那里去了?”
“也住在隔壁小屋里呢,如今只剩下他父女俩个了。”
“啊?阿木婶和咬脐呢?”
“叔婆叫东洋鬼子杀死了。叔婆死后咬脐也不知到啥地方去了,说起来也都是为了我啊……”
祥荣听了彩凤讲述东洋人进来时阿木婶惨遭杀害的悲惨情形,深深地叹着气。
这几年他在外地流浪和在部队与敌人遭遇时所见,日本鬼子和汉奸部队烧杀抢掠见的太多了。并不觉得太意外。只是想着阿木婶从小待自己像亲娘一样的婶娘,这会回来竟然看不到她了,心里特别难过。日本鬼子真太可恶可恨了!家乡的乡亲们在日伪顽的残酷践踏下,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糟得多坏得多,一时里使他转不过神来。这时忽然隔壁传来低沉凄惨的一个老人的嚎哭声:“呵,阿秀娘呵!阿秀娘呵……”
“这是啥人?”祥荣奇怪地问。
“就是阿木叔公啊!”彩凤说,“他每次半夜里醒来都这么的嚎哭,有时白天一个人时也是这样哀嚎。”
“咬脐一直没有来过?”
“出去后一直没有来过。他不知到啥地方去了。刚刚我想问你哩,你在外头有没有看见过他?也是一去几年杳无音讯,至今生死不明,唉,说起来都是叫东洋鬼子害的。”
“阿秀呢?”
“被她阿姨叫去了。”
见阿木叔一家被害得这么凄惨,夫妻俩一时里都为阿木叔一家惨遭不幸而十分难过。彩凤见祥荣一时里心情沉重,不像他来时那样开朗了,想把他从想阿木婶难受的心境中引开去,她瞅了床上一眼忙说:“快看看儿子吧!看看你的下一代!”她兴奋地对丈夫说,“你还没有看见过你的儿子呢,你走时他还在我肚子里。”
“哦,是啊,咱们的孩子在那里?”祥荣高兴地立起身来。
彩凤走到床边,提着菜油灯盏亲热地呼唤着熟睡的孩子:“永芳,爸爸来了!爸爸来了!永芳,你快醒来看看爸爸呀!咳,这孩子命真苦呀,生下来都三岁了,还没见过爸爸呢。你没来他天天叫爸爸。一会说话他先叫‘妈妈’,以后我又教他叫‘爸爸’。懂事一点了他又向我要爸爸,说‘我爸爸在啥地方呢?’我告诉他爸爸到很远的地方出门去了,以后来了给你买饼饼来。今天他睡觉前还传念过呢。刚刚半夜里哭起来他还叫唤过。”
说到这里她一阵脸红,为刚刚自己一时想不通竟想上吊自尽而不顾孩子感到羞愧。
“嗨,看这会他倒呼呼地睡着了,睡得像只小猪一样。”她提着菜油灯盏身子让过一边叫丈夫去看儿子。
祥荣弯下身去,无限欢欣地望着那躺在被窝中的小男孩。那孩子长着个圆圆的大脑袋,胖乎乎的脸蛋,鼻子眼睛酷像他母亲,看来是个挺可爱的小男孩。但由于营养不良,显得面色苍黄,十分瘦弱。他小心地揭开被子,看看他那短短的身体和握着小拳头的小手与短短的小腿,和他那硕大的脑袋是那样的不相称。看看他的大脑袋像个三四岁的孩子,看看他的手脚和身材,却还像个一岁的小毛头。祥荣心里一阵激动,这是他的孩子呀!是他的下一代!当他离开家的时候,他还在彩凤的肚子里,如今竟这么大了,他禁不住在那胖乎乎的小脸蛋上亲了一下。
不知是由于灯光的剌眼呢,还是由于父母的讲话声惊醒了他,或是由于爸爸尖硬的胡子扎痛了他,永芳“呀”的一声醒过来了。他睁开亮闪闪睡眼惺忪的大眼睛,看见一个胡子扎拉的陌生男人瞪着眼睛望着他,不由吓得哭了起来。
“嗳,嗳,阿芳,这是你爸爸呀!这是爸爸!”彩凤忙欢喜地抱起他来,“阿芳,快看看爸爸,这就是你爸爸!”她把孩子抱得面朝祥荣,用一个手指头向祥荣点点,“永芳,好叫啦!叫!快叫爸爸呀!你这个小傻瓜,爸爸没来天天传念爸爸,爸爸来了怎么反倒害怕起来了,喏,叫爸爸,快叫爸爸抱一抱。”
永芳害怕地躲过身子去,见祥荣伸过手去要抱他又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赶快躲到妈妈的怀里去。
“嘿,他认生呢。”祥荣望着躲在彩凤怀里的儿子尴尬地笑笑,“他不认得我呢。”
“好,妈妈抱,妈妈抱。”彩凤亲昵地望着孩子小脸蛋上的泪眼用脸贴着他的小脸说,“看你日日传爸爸,夜夜传爸爸,爸爸来了又怕爸爸!”她轻轻地拍打着孩子的背脊身子摇晃着,仰开身子望着孩子睡眼惺忪的小脸,“快再看看,仔细看看,他不是坏人,是你亲爸爸呀!阿芳,莫怕,自己爸爸有啥好怕的?你不是天天传念,爸爸到外面出门去了,爸爸来了给你买糖糖来,买饼饼来,像小春爸爸那样……”
“嗳。”祥荣忽然想起来什么,望着害怕地躲在妈妈怀里的儿子,一边在怀里摸索着什么。忽然,他从怀里真的摸出两个圆圆的大麦饼来高兴地说,“嗳,我真还有两个大饼在呢!”他把饼递给孩子,“喏,要吃吗?可能已经硬了,不好吃。我本来想给你吃的。没想到咱们孩子也会吃饼了。”
永芳巴得巴得望望陌生的爸爸,也不敢来接,似乎也不晓得接。因为在他记忆里还从来没有人给他买过饼,也没吃过这种大饼。彩凤高兴得一把接过去闻了一下交给儿子欢欣地说:“真香!嗨呀,阿芳!你爸爸真的给你买大饼来了!这是真真的大饼呢!你是啥地方买的?还软,可以吃的。”
“是我在裘市买了当点心吃的。我不晓得咱们的孩子有这么大了,要知道我多买几个来就好了。”
彩凤欢喜地笑着把大饼塞到孩子手上,说:“快拿着!阿芳,爸爸给你买来的。妈妈不是给你说过吗,爸爸来了会给你买饼来的,这会真的你爸给阿囝买饼来了,喏,快拿着,咬咬吃呀!”
永芳望望妈妈,又胆怯地望望陌生的爸爸一下,见爸爸慈爱地望着他,他就慢慢地伸过小手接了过去。
“永芳,吃,好吃的,这比细糠饼好吃多了,真香呢!”彩凤故意又闻了一闻对孩子说。永芳果然一点一点啃吃起来。
彩凤看看孩子歪着小脑袋叭唧叭唧地很有滋味地啃吃着大饼,高兴地问孩子说:“永芳,这饼好吃吗?”
“好吃。”永芳低声地说。
“谁给你吃的?”
永芳怕生地难为情地靠在妈妈身边望望祥荣,显然已对他不感到害怕了。
“嗳,是爸爸给你吃的,是吗?永芳,叫一声‘爸爸’。”
“爸——爸——”永芳怯生生地不习惯地轻轻叫了一声。
“嗳——”祥荣高兴地应了一声,感到无限欣慰,彩凤更高兴得容光焕发,她顺手把孩子递过去:“永芳,叫爸爸抱抱,叫爸爸抱!”
永芳望望爸爸亲切慈祥的脸孔,听话地张开双臂弯过身去。祥荣小心翼翼地伸出大手,欢愉地从妻子手里接过孩子,用自己的脸孔轻轻地在孩子的小脸上亲了亲,高兴地望着他一鼓一鼓地嚼着大饼的胖乎乎的可爱的小脸蛋,望望在一旁欢喜地忙碌着的妻子,在小搁铺上坐了下来。
“哎,总算见到她们母子了!”祥荣心里感到几年来从未有过的欢欣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