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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强征暴掠(2)

作品名称:九龙河风云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20-02-10 19:38:01      字数:4495

  天已经擦黑了,彩凤还呆呆地坐在床上,受惊吓和饥饿的孩子哭累了后,彩凤轻轻地拍拍他已经在床上闭拢眼睛睡着了。她气得忘了肚饥,忘了口渴,甚至也忘了疲乏,忘了时间。到现在她还没有吃过一点东西。实在也没有啥东西好吃了。一只破土箕里还有一点粗糠在,一只碗里还有一点六谷粉在,那是给孩子溜糊吃的。她已被气昏了,气饱了,也不觉得饿了。现在她只是呆顿顿地望着那只被砸开的破箱子和被小阎王拣出在外扔在地上的几件破衣服出神。
  这只像戏班子行头箱似的破木箱,还是她嫁来芦苇漕时的嫁妆。上次东洋人进来烧房子时,她什么都顾不得拿,在火缝中就叫咬脐和贵法抢出来这只老木箱另一只小箱子。其他东西都叫大火烧进去了。箱子里从娘家带来的嫁妆衣裳,大都在祥荣走了后没有进益时换米吃了。但还剩下一时没人要和一些舍不得卖的几件从没穿过的胡皱、斜纹和华达泥、毕几等毛料,和着火后大家捐赠给她的一些旧衣裳。还有丈夫的一些旧布衫裤,她是怎么也不舍得卖的。如今都叫小阎王他们抢了去。最使她难过和舍不得的是丈夫那几件放在家里的旧衣裳。这些旧衣裳小阎王抢去也许给人家收破烂的都没人要,可是在她却是十分珍贵的东西。这些年她丈夫被逼走他乡,杳无音讯,丈夫留在家里的这些旧衣裳就成了她最宝贵的纪念物,也是她最感亲切的东西。她独自一人抚养着孩子,见不到她的丈夫,每当她想起他,怀念他时,她常常在夜里关起门来,点亮菜油灯盏,悄悄地打开箱子,翻出丈夫穿过的这些衣服来,默默地看着它。有时甚至抱在身上,情不自禁地吻吻它。每当她见到它,闻到那一股他身上特有的气味时,仿佛如见到他一样,忆念起她俩在一起时生活的许多美好情景。因此这些不值钱的破衣裳对于她,却是比什么东西都宝贵的一份精神财富。
  从那个难忘的丈夫出走之夜,她失去了他,她哭得死去活来,她没有信心生活下去的时候,恍恍惚惚地自己怀疑自己,她过去生活里有没有过他?当她迷离恍惚打开箱子见到这些他穿过的衣服时,它证实她确实曾经有过他。而且他是那样爱她,她们虽然是那样的艰难竭厥,却是多么的融洽和幸福!使她无限怀念他,无限爱怜他,鼓起了她生活下去的信心和决心。增强了她和恶势力斗争下去的勇气。他一去好几年,人们都说祥荣这人恐怕已经不在了,这辈子他不会回来了。劝她嫁人。她便在夜里点起菜油灯盏打开箱子,望着他穿过的这几件旧衣裳,是如此的亲切!又增强了她苦守下去的坚强信心和决心。她心里说他还在人间的,他一定会回来的。这些衣裳就成了她的朋友和他的替身。可是如今,她丈夫穿过的这些珍贵的衣裳,也统统给小阎王掳掠去了,这使她最后念想之物都有没有了,能不叫人伤心吗?还有一些她娘送给她的旧衣裳,比如那件小羊羔皮袍,本是母亲最好的纪念品,为了纪念她死去的母亲,她一直舍不得卖掉它,如今也叫赤佬们统统都掳去了。这怎么不叫她难过!他们抢去派啥用场?卖掉,拆掉,当破烂换糖吃掉,没有一点意义。
  唉!这是什么年月呵?这是什么世道啊!真是没有一点穷人的活路了,田被霸去;人被抓去;屋也要拆去;没拆去东洋人来了又一把火给你烧掉。如今连从大火缝中抢出来的几件旧衣裳也要给你抢去。屋里不给你剩一点东西。这还叫人怎么生活下去呵!?连一点做纪念的丈夫旧衣裳都要把你掳去,连一点心灵上的慰藉都给你弄得不剩,这还叫人怎么有信心有勇气再生活下去呢?!
  她感到从来没有这么倒霉过,从来没有过这样难堪过,也从来没有使她这样灰心丧气过。前天,她和贵法娘带着永芳去乡公所籴户口米,饿着肚奔着路,还给他们抬了半天粮食,结果轮到她们籴时却说一斤高梁米也没了,还叫他们奚落一顿。这两天家里粒米没进,哄着孩子吃些野菜和细糠度日。今天她又遭这一场大劫。饥饿、苦难、侮辱、打击接踪而来,看不见一点光明,看不见一点希望,怎么还有信心生活下去呢?
  “命好命坏是前世注定的,命坏的人嫁十榻也不会好。”父亲的话又在她的耳边响起。她过去不相信这些话,也不服气什么命里注定。她要挣扎,她要向命运挑战。结果,她终于和胡家离了婚,找到了虽然贫苦却是那么善良和忠厚的男人。但命运好像故意和他作对似的,经过与她父亲和旧势力的一番坚决的斗争来到芦苇漕后,丈夫是顺心了,又没婆婆,公公也是个善良慈祥的老人,本来她是应该感到美满幸福的了。但是那晓得和她故意作对的命运之神,却又从另一个角度来陷害她。她来到芦苇漕之后,接连发生和对她一连串的致命的打击又使她坠入了苦难的深渊。以至不由得又想起她父亲的话来。确实,人是不能老是碰上厄运的。要是一个人,一辈子碰到的老是倒霉的事情,他是会丧失生活的信心的。她现在似乎觉得她父亲的话有点道理了,那是现实摆着的嘛,你不信也不行。
  伟大的革命导师恩格斯曾经说过:“当世界上发生的各种奇妙的事情,在科学上还没法能解释清楚的时候,宗教是消灭不了的,所以迷信也是免不了的。”此刻彩凤坐在黑洞洞的小屋里,呆顿顿地想着过去,想着祥荣下落不明;想着前天去乡公所籴米时受的气;想着今天小阎王对她的侮辱;又把她所仅有的一点衣物都掳了去,连丈夫的一点纪念物——他穿过几件旧衣裳都给你拿走。这一串串接踪而来的屈辱和磨难,再也使她受不了了。
  没有吃,没有穿,屋被烧掉了,丈夫音讯杳无。黑无常、小阎王、东洋人、和平军,又来猖狂地三天两头来欺压你、折磨你,弄得你一无所有。日子过得没有一点指望,没有一点盼头。还有什么东西,什么事情能让你有信心和勇气生活下去呢?
  夜越来越黑。没有灯亮的小屋子,一片恐怖、凄凉,只听见田野里的青蛙咕哇咕哇地叫唤。住在隔壁的阿木叔公又像嚎哭一样地在低声呼唤着那被日本鬼子杀害的老伴。祠堂西边坟场上那株老樟树,在寒冷的夜风里悉悉苏苏地抖擞,也仿佛在那里悲哀地哭泣。
  这凄凉恐怖的深夜,这寒冷、阴暗没有生气的小屋,使彩凤心里更加灰暗和绝望。
  这样活着还有啥意思呢?还是回去吧!到我来的地方去,到那冥冥世界中去吧!我在阳世已经没有路了。在那个世界里,有我的阿妈,我的哥哥,还有我的公公,他们都会爱护我、帮助我的,他们会给我温暖和慰藉的。
  人生在世界上,全靠有亲人在一起,才有温暖;才有幸福;才有乐趣;生活才有意义。如今最了解自己、最体贴自己、最疼爱自己的亲人们,一个个死的死了,走的走了。走了的也许如今也不在人间了。剩下自己,生活在这个冷冷清清凄凄凉凉的世界上,还有啥意思呢?何况到处有恶人、坏人欺侮你、作弄你,叫你没法生活下去。这样留在人间受苦受难,还不是死了的好!
  走吧!回去吧!还是和阿妈一起到那安安静静的另一个世界去吧!摆脱这苦难的尘世,去到那无生无息、无争无吵,无忧无虑的极乐世界去。那里再没有烦恼、再没有苦难、再没有悲伤、也没有忧患。黑无常也不会来寻着了,小阎王也不会再上门来凶横了。
  走吧!走到阿妈住着的鲍家湾老柏树跟大坟滩里去,和阿妈在一起;还有两个哥哥也在那里;不会寂寞的。天热了,坐在树荫下乘乘风凉;天冷了,靠在朝东的坟墙下晒晒太阳;又安耽又清静。小哥哥还会和自己做鸟笼,做蟋蟀笼,她和小哥哥捉百哥捉蟋蟀和小哥哥玩……
  她昏昏沉沉,恍恍惚惚,这样神思悠悠地想着。她的眼神此时安静地透过从栅栏门照进来的微弱的月光,向小屋的梁上寻觅着什么。
  这小屋原本是阿木叔公家的草间,很低矮,中间也有那条比杠棒粗不了多少的横梁,人站在地上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彩凤的目光触到那根横梁上时,她的眼睛在那里睁得大大地凝住了。现在只要在那上面挂一根绳子下面再垫条凳子,跳上去把绳子打个结,头伸进去,套住脖子,往那里一挂,把凳子踢倒就完了。难过也就难过那么一会功夫,从此就可以彻底解脱了。
  她于是开始寻找绳子。奇怪,她这会心里很平静,仿佛在做一件平常的事情,好像做针线生活时寻找绕线板或顶针似的。
  “苦不下去了,熬不出头了!”她长叹一声,“人生在世早晚总要死的,像我这样再活下去也没啥意思了,还是早点回去少烦恼。”她寻着了一条旧箩头绳,那是上次贵法捆火烧场基烧剩下的木头带来的。虽然软脱脱的,她使劲拉了一下却很牢固,估计足能挂住一个人。然后她停到破板箱上去,把绳子挂到梁上打上死结,然后跳下来,再把箱子移开点,拉过狗头灶边烧火时坐的矮凳来,小心地停上去,伸手拉过绳套试试,正好扣着下巴。她又跳下来,伤心地呆顿顿地抬头望着它,她在下最后的决心。
  她迷迷糊糊终于又停到烧火矮凳上去,准备伸手去拉绳索。谁知她的脚一抖,那条踏着的小矮凳一晃,她从凳上被晃下来,小矮凳被拐倒在地发出“啪!“一声很响亮的声音,把睡在床上的永芳惊醒了,孩子转身摸妈妈,不见妈妈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她也似乎从朦胧中醒了。
  “阿囝!永芳……你醒了……阿囝……你饿了……我的阿囝……”彩凤忙走过去看孩子,“阿妈在这里呢,你莫哭……”孩子听见了妈妈的声音便停止了啼哭。她把儿子抱起来,让他坐在床边沿。摸着火镰火石,打着了火,点起了幽幽的菜油灯盏。在淡幽幽的灯光下,她看见了孩子长着乌黑头发的大脑袋,黄黄的小脸上因刚刚哭过挂着泪珠,一对依恋、担忧和懂事的大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是那么的讨人爱怜和同情。她一下紧紧地抱住他,叫声,“阿囝——”脸贴着孩子的脸痛哭起来,眼泪哗哗地流在孩子的小脸上和头颈里,“囝呀,咳呀!妈妈刚才怎么会想到那条路上去了呢!”她一边哭一边向孩子诉说着,“哎,永芳,妈妈真糊涂啊!刚才妈是昏了头了,想到啥地方去了!怎么只想到自己,不想想你!是啊,还有你呀!妈如今不是单是自己一个人,妈一走可要连累你了呀!妈如果死了你靠谁去呀。你可是你爸爸的亲骨肉啊!是张家的一条命根子啊!也是阿妈的心肝宝贝呀!妈妈怎么忍心舍得丢掉你呢!”
  “东西拿去就拿去吧,衣裳抢走就抢走吧,妈有你这个小宝贝以后什么都会有的。他们抢去那些东西也发不了财的。没了这些东西妈不相信就活不下去!嘿,看妈妈当时有多傻呀!
  “永芳,看妈妈的心有多狠啊!妈妈做人多糊涂啊!鬼迷心窍啦,刚才要不是你哭起来,你妈妈的头颈就套进绳子里去了,就完了呵!这回可是你救了妈妈呵!当时你不哭妈妈这回已经完了。妈妈从今后永远不离开你了,妈妈永远和阿囝在一起,顾你爹来也好不来也好,阿妈永生永世再不离开你了!妈妈再苦再难,也要想尽办法,就是讨饭也要把你拉扯大……”她这样喃喃地向孩子诉说着,紧紧地抱着他,流着泪疯狂地吻着他,吻他的小脸,吻他的额头,吻他的温暖的小手。仿佛这孩子不是老在她身边,是她一时不慎丢掉了拾回来的,而且仿佛她是第一次发现她的孩子是如此可爱,他长的浓眉大眼圆圆的小脸和挺挺的小鼻子多像他父亲呵。
  是啊,这孩子如今是张家的一条独苗苗啊!他爷爷和大叔叫黑无常打死了,他小叔和他爹如今也不知在不在这世界上?如果他爹有一日挣扎回来,不见了我,不见了孩子,那会叫他心里多难过啊!
  “我一定会回来的!你好歹要把孩子拉扯大!”当年他临行时的嘱咐犹在她耳边响起。“是啊,我一定要把这孩子抚养成人。为了他爹,为了张家后代,为了报仇,我也要好好地活下去把这孩子养大。我再受苦受难也要活下去。”
  由于精神和身体的极度疲乏,一会,她抱着孩子睡着了,睡梦中她还把她的孩子搂得紧紧的,嘴里还喃喃地说着:“我一定要把孩子养大,为了他爹我也要含辛茹苦把他养大。但不知他爹如今在那里呢?”梦中她又在想念她的丈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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