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团和气终南茫(下)
作品名称:天下孤岛 作者:柳樟 发布时间:2020-02-11 11:22:25 字数:10453
徜徉在林海雪村,感受着宗亲浓情,三伢子倍感兴奋。更有意思的是,虽相去数百年,不少口音还没大变,慢慢能对得上;不几日便可方言互通,还有酿冬酒的药子,配方一模一样,就是用料有点区别,口感要烈一些。这样过去一旬,真像到家了一样,玩得不亦乐乎。虽然不敢轻易解那寒热之苦,但也教宗亲们一些天地合辙的运气法门,好歹能缓解不少。女子们虽不像最初四人那样能出大门,倒也都可以在屋堂内走动,不用天天守着那炉子了。兼又不经意说起救笙箫闯燕宫的事,族长上座略有耳闻,没想竟是本宗晚辈所为,更是深信不疑、感佩不已。
一日,三人又进祠堂,族长公郑重地向小后辈透露人和功的家传。原来人和功卷有三个藏身之地。皮卷竟然裹在一棵大树肚子里,十几二十年才刷油养护一次。族长上座习练功法,则用隐在祠堂一个暗壁上的刻本。对外教传的功法,就靠上座烂熟于心,逐次由内而外播开去。祖训功卷可藏,功法不可藏,既是远来本家小辈,如此难得一遇,又缓解了庄子多年之苦,今天破个例,族长要亲授于他。少年受宠若惊,边谢边跟着二长辈到一个鼻间,打开机括,一面薄墙徐徐挪开,露出一层大石板,两头密麻刻着功法图文,中间空了一块,估计就是虚位待中卷了。
族长公先教他识字习图。令三伢子惊讶的是,族长读出那些奇怪文字就如日常交谈一般,毫不费力,而那些字与天真地成卷如出一辙,即便师尊和九公,不少也是猜蒙着来的。边学边提出疑问,族长公笑笑说:“祖传竹简皮卷甚多,最看重的就是这人和卷,当初分离匆忙,能读懂古奥典籍本来就少,便将其中优善者组成第十支,来到利于皮卷保藏的北边。”三伢子听着长辈的开解,犹如醍醐灌顶,终于不用蒙着面纱清楚明白地学练皮卷功法了,虽然也苦不堪言,也尝到了寒热不调的难受劲,但真心是欢喜不已。这人和功跟天真地成还不一样,天真重在化虚涵气、把控九脉,地成偏向转虚向实、化气为力,而人和则集中于虚实相接,阴阳融合,就像自己悟到的合辙之气,原来本来就有这样的功法,要比自己把天真地成揉合起来要精妙自然得多,也比总卷中提到的人气要详尽得多,人气刃也更见威力。
跟着族长上座练了又一两旬时日,边学边悟,还顺带弄通了天真地成不少重要关节和模糊地方,三套功法互参,九脉合一甚至反转都快了许多。功夫见长,又开始萌生新的若隐若现的想法,只是总觉有个什么东西堵着开不了窍,身体伤痛渐渐平复,而心理上没来由的苦却与日俱增,还不好跟族长公说。快到一个月的时候,族长公发觉自己已经没法教这个孩子了,还常常被问住,有时反而要请他来解答。
上座也奇怪得很,问少年练功时热不热?三伢子说天这么冷怎么会热?上座摇头,天再冷他们练这个功都热得不行,女子则相反,就是缺了中间那块闹的。三伢子摸摸后脑勺,对啊,缺了一块,自己练的时候怎么没太感觉到呢?可能缺了中间一段,练成后难以承受那样的冷热之苦,少年发现两名本宗长辈也并没有练得太深,大约也就小成而已,因而后期对练,两名长辈师傅已非人和功对手了。
对这样的结局,族长公是既惊又忧更无奈,什门镇庄的功夫这么快就被伍门后辈超越了,还是自己亲自教的,怎么跟列祖列宗交代啊。上座则更在意那娃子练了怎么就不燥热呢?让三伢子从头到尾演示一遍,交流内气走向,九脉动向,看跟他们原先练的有何不同。试着试着,还是少年先发觉眉目,原来练得不通最为难受的地方,不由自主用了马太婆教的一些内功心法,自然而然地把两块人和功衔接起来了。而马太婆逃回来十年左右,若杨家玉碟密卷确为祁连宗所窃并解读出来,以其之前所在北朝内宫,习到人和中卷功法是极有可能的。不管对不对,到底如何,三伢子循这个思路把从马太婆那里所得跟前后两块功法参研,逐渐析出与之相关的,小心谨慎“拼接”上,又费了好几天功夫才差不多完事。好了之后请族长上座全套练一下,两位长辈看这娃儿捣鼓好几天,也不忍推搡,照着比划比划。
半个时辰一趟下来,诶,原先那种憋闷感是轻了许多,有的气脉像任督也破天荒贯通转起了河车,有苦也舒坦,再不像以往那样纯生烦热了。再习练几遍,一次比一次圆和舒坦,这才该是应有的“人和”功夫吧,把人折腾死那还“和”个什么劲?看宗族长辈乐在其中,似有效果,三伢子心中一动,在旁轻悠推出一掌。两长者顿时意领,合力对抗。族长做出扑虎的样式,“嗷”一声冲过来。少年用人和“闪”决,往侧上一翻,落到上座旁,作势出拳攻击。上座使出人和“弹”功,双手同时出指弹向少年必救的两条麻筋,少年退后一避,这边族长的人和圈腿又回环攻来。急让不及被踢中腰身,顺势往地上一坐,待上座的劈掌砍到自己双肩,连连喊疼一跃而起。凌空拐弯,飞到祠堂门边,开栓冲出去,大喊大叫没练好功,被族长上座教训了,打得好痛!留两长辈在后摇头手指着,哈哈大笑。
时光如梭,白雪开始化开时,又要过新年了,族长一边安排上座带各房重练人和功,一边诚留伍门后辈一同指点,有点模样了再传给周边各村庄,免受那缺卷之苦。三伢子也乐得像到家一般,习武过年,过得有滋有味的。中间去蟠龙寺几趟,除带回板凳外,多为说开什门庄怀疑之事,缘觉法师不觉莞尔,坦言本寺与北朝诸国都有往来,乃是见东土百年来生灵涂炭,北边尤甚,望能以佛法化解一二,对功夫一门争斗并无所挂碍。伍施主能够以功化苦,也是功德无量,善哉善哉。调理数个来回,庄寺也没什么嫌隙了。
其实人和功本来就不神秘,外人要得一般功法并不难,什门庄也不捂着盖着,但要得精髓恐怕也不易。早年胡人来这暗访,交过手后,颇以为并无多少过人处,所以得了一些皮毛,秘卷确实不好找,也就不来了。倒是上座提起,对人和功感兴趣的,除了胡人,还有一个高人,怕是更加上心呢。三伢子好奇问什么样的人?上座说也是自己年轻时喜欢乱走,在秦岭终南山碰上一个道场,里面有个元虚道长,开坛时说了人和功,他无意间听到,就去找他探讨。元虚又讲了许多祖上都没传下来的故事,大开眼界。可惜那时功夫不行,跟道长对不上劲,让以后还去。这么多年也没再去过,也不知道在不在了,要能去一趟,得一些指点,倒是难得好得很。
三伢子心生钦慕,但又挂记八月十五“望月祭”的事,族长公让他不要担心,这西片各派现今都像什门庄一样,含隐不发,很不好找,娃子要去人家买不买账还两说呢,正好他们熟稔,让良夫上座带人到各郡去通告,正好人和功新成,跟各路英豪切磋切磋。到时候庄子也派人去助阵,终南山路远,先等个几日,还要给他寻匹好马。三伢子欣谢不已,待年过得差不多了,先跟上座他们一道打马出发,到了中山便与什门宗亲分道扬镳,绝尘而去。
一路过上党、进太原、越平阳、入雍州,在古三晋大地飞奔驰骋,顺带参拜了唐叔虞祠,历览了晋文公悼公余烈,心潮澎湃。只是越往西南,胡汉争夺似乎越尖锐,胡兵抢掠不休,汉人多有屯围而居,持械抗守的,真快成圈起来的羊了,心情又转而平闷。在雍州城头,少年望着茫茫浩野,远处滔滔黄河怒腾而去,猛吸着土腥味,胸口抑积的郁气消散不少,直想引吭高歌,一下又想不起该唱什么了。耳边传来当地的号子声,高亢嘹亮,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楚,跟着哼几句,想着等到城墙下就跟着学学。
眼见来了一大队人头,号声就是起头一个发出来的,怎么听着还透出点悲怆?仔细一瞧,不对啊,后面的男男女女怎么手都用绳子拴着?两边各有几个白短袍黑腰带的胡兵赶着进城。好好的拴着干嘛?不是抓过来为奴当婢还能是别的?三伢子一路听闻多了,这次还真碰上了,不禁怒起,以雷光闪影手打出气刃,一时间,拴人的粗绳纷纷断落。少年以为他们会赶快跑,哪知竟无人敢动,只是呆呆立在那里,号子也停了。
胡兵发现有异,急急察看,莫名其妙,顿了一下仍甩鞭让前头喊起来,驱赶系着绳子的汉人速速入城。三伢子也立即下城,边跑边从背袱里掏出一条包盘缠的布块,草草把脸蒙上,到地上骑上马,匆匆奔到城门口,拦住就要进来的人马。号子声又戛然而止,胡兵拥上来,见有个蒙面人不让进,喊几声没答应,便挥刀砍过来。蒙面侠呼一下手一挥,前头几个手上长刀应声而断,惊愕之余攻势不减,扔提着断刀冲杀过来。
路人纷纷避退,拦路客飞身下马,当空出掌踢腿,打倒几个后,又双手摁在一个胡兵肩头,飞速旋转出脚。胡兵还没反应过来,已是打脸的打脸,脱腕的脱腕,兵刀掉了一地,兵士趴了一地,嗷嗷嚷叫。蒙面客怕招来守城的兵马,让叫号子的赶紧带人快跑。开始还不敢动,待看到胡兵确实无一幸免,蒙面侠还上马在城门前守着,才如梦初醒,来不及言谢,立马撒丫子四散逃开了。等了好一会儿,并不见其他胡兵过来,打倒在地上的没有一个时辰起不来,在远处看客或惊诧或欢呼的目光中,扬鞭打马,离城疾奔远去。
黄河看着近,实则远,又跑了半个多时辰,才见着河岸。寻船过河,哪想此时刚开春,水流湍急,过了晌午便无船可渡。三伢子担心后有追兵,便沿着河岸往上游方向又跑了半个时辰,离开大的官渡,看有没有小一点的民渡。下马打听,有倒是有,离着还远呢,只好再跑,又过了好几刻钟才到。天近黄昏,河道虽不如下游阔,又正是水缓处,船家仍不敢开渡,也要等明日天好了才敢出船。没办法,先找个地住下来吧。这边偏,还真没什么正儿八经的旅馆,只好找找户院大一点的,看能不能借住落个脚就行了。逡巡多时,问了好几家,都没有合适的,小门小户的,自己家住还嫌挤呢。且这片胡汉杂居,谁也不敢随便留人宿夜。
没想到本以为简单容易的事,倒成复杂难题了。实在不行,找间废弃的房子也行啊。又打听,这年月,维生都不易,不少搭个草棚还住着呢,哪还有不要的房子的?三伢子拉着缰绳,漫无目的地撞着,都快连茅屋都见不着了,还是没有着落。真是前有河,后无房,或许还有胡兵在搜寻,终南山不远了,却冷不丁的竟流落堵在这儿了!少年啃着干粮,望着奔腾不息的河水,深感旅途的孤寂,愈加想汐儿到底上哪里去了,也像自己这样吗?又笑哪会,人家在父母身边好着呢。看那远处若隐若现的中条山和河边停着摇荡的蓬船,真想一个人划船上那不知藏在何处的板凳山。
正执迷着,眼前出现一个老者,正从船上下来。灵机一动,牵马迎过去,打招呼说想在船上借住一宿,报酬跟住店一样。老者上下打量这小伙子,不太相信地说正发春水,浪大,你能睡得下?小伙子说不怕,能遮遮风就行。老者往那指指:“那你去吧,小心着点,马,把马拴好了。”小伙子连声道谢,抓出铜钱要给,老人家摇摇头摆摆手,还不忘提醒:“夜间不要出来啊!”边说边走远了。
三伢子点头致谢,牵马过去,拴好一上船,确实晃得厉害,没多久就有点犯晕,干脆下来把船往岸上使劲拖一拖,靠紧了;再搬几块大石头两边卡住,还寻来一些柴火,垛起来围一圈,算是个简易马厩。拔些草堆在里边,让马慢慢嚼着,再跳上船,果然稳多了。钻进蓬斗里,虚掩木门,在铺着的一张草席上躺下,虽不太舒坦,好歹有个藏身之地了。从那小窗口还能看到一轮弯月,和光如洗,忽然念起母亲,不禁泪出,良久才含住。平静下来后,又听那汩汩流水,偶伴几声脆鸣,倒也蛮有情调,浮想联翩的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这小渡口也听不到打更的,不知睡到什么时辰,怎么传来马儿嘶鸣声?是梦里的吗?哦,不对,是外头的,该死,被吵醒了,难道天亮了?起身透过小窗,正明月当空呢。难道马在外面惊着了?开门钻出来,哎呀不好,柴垛子里空了,马没了!不说这些天多亏这老兄脚力,好歹是宗亲的一片情意啊,少年一扫困意,赶紧回身背上板凳包袱,趁着月光,赶快去追。亏得小伙子眼睛亮,耳朵尖,地面有不少杂乱的马蹄和脚步印子,贼人不少,还有骑着马来的,听音也就刚一会儿,应该走得不远。顺着地面痕迹,一路跟上去。直到穿过住家多的地方,拐了好几道弯,果然发现前边有一小堆人,牵着好几匹马,正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呢。
三伢子加紧追上去,仔细一瞧,果然自己那匹白马就在里头,冲上去就拉住缰绳不放。贼人见有人来抢马,本来心虚,但一看就一个人,还是个小后生,就耍起横来,不但不还,还就势要把他一块抓走。三伢子本要铁心夺马,但转念一琢磨,正睡得香,被这帮人搅和了,要回马再回船上,这帮贼匪肯定还要作怪,晚上还怎么睡?不如让他们抓回去,不管到哪,好歹先睡个安稳觉再说。想好了就装哭着不干,任其把手捆起来,被押着走了大半个时辰的样子。进了一个大的庄院子,被推搡扔到一个黑屋子,还有好几个窝里头呢。听有人赶进来,翻个身没当回事,躺的地虽然也是垫的草席,好歹还有个盖的。便找了块角落空档,运功把绳子挣断,把板凳包袱藏在一堆破烂里面,便安心舒服地睡起大觉了。
也不知闷头到几点,被咣铛一脚踹门声吵醒了,眯眼见进来两个人拎着个桶,嚷叫着死起来吃饭,吃完快死出去干活!轮到少年盛饭,一个奇怪道,这个小子看起来不像胡人,咋也关进来了?一个嘿嘿两声,听说是昨个晚间捉到的,给胡人当狗养马的,我们去牵还不让,你说可恨不可恨?!那人骂道,胡狗崽子,更可恨!让他少吃点,多干点!只给半份。少年给什么吃什么,无所谓饥饱,三下五除二就完事了。
刚放下碗,就被喝令跟旁边一个人用绳子各拴一条腿,一看里面不到十个全是胡子拉碴的胡人,默默的两两系绳,多的就三个绑一块,弄好了就撵着出门去。跟三伢子搁一块的年岁也不大,拉拖着往前走,正好相互掣肘,只能慢着来,跑是难了。还不让交头接耳,三伢子便四处打量,地势高高低低的,像是在半山腰上,连绵建了不少简易的平房,跟曼琴寨一般;也有带楼层的,人来人往,估摸着有上千人,走一段还见着有围墙,上头还有垛子,瞭望口,派人看着。墙根还摆着一些土箭刀剑叉戟什么的,看来就是一个汉人的武装屯围子了。路上碰到过一些,没能进去,这回可算见着真章了。
押出围子外,绕过铁蒺藜栅栏,盘旋着往下,走得慢,好容易才到了一块大田里。周边有不少农人在吆喝着水牛热火朝天翻地呢。原来是干这个,少年顿时兴奋起来,犁田在家也跟着父亲哥哥干过,虽然赶的是黄牛,进的是水田,总归大同小异,即便不那么熟练吧,还算个好把子。等到押送的拿来犁头,就要主动去接,哪知那个胡人一动不动,挪不开步,只好光举着手。
来人喝道:“勾下去!”旁边胡人顺溜地一弓腰,少年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抽了一鞭子,连忙也学着勾下去。噗一下牛轭就扣上肩了,原来不是当耕夫,是做耕牛啊!没办法,既来之则安之,先干着看吧!这北边旱地可比南方水田要难弄,必得卯足劲拼命往前拉才能挪那么一点,要稍松点力那草鞭子呼一下又抽过来了。远一点赶着水牛的见这边卖苦力,把水牛赶得更起劲了,还顺带吆喝着胡子牛快一点,两个人还不如个畜生,要有人体力不支摔倒一下,鞭子下去同时还惹得四向哈哈大笑。
好容易犁出一陇,背上火辣辣的疼。后边扶犁的也累了,上一旁抽袋旱烟,让前边的“牛”也坐土疙瘩上休息片刻,喝两口水。趁着这时机,三伢子紧问拴一块的胡人咋回事?口音听起来费点解,几句过去后也能搞懂点了。大概齐就是胡人在城里抓汉人做奴,汉人在偏地就抓胡人当牛,女的还好点,在屋里头打杂。
三伢子不解,说前边有个渡口村里就有胡人啊。同绑摇头道,那不一样,他们早就是本地人了,也不养马,相安无事,这里汉人最恨骑马的胡人,被抓的都是误打误撞骑马过来的。少年仍不解,说这边不是胡国地盘吗?胡人被抓官府也不管啊?同绑摇头,他们不也抓汉人吗?胡人也分三六九等,我们散民人家懒得管那么多,汉人围子也精,该交官府的粮草税款也交,就是不出人役,没大的干系也不轻易动兵,就是被捉进来的,马没收,干一年苦力也就放了,两边都留面子。
三伢子点点头,忽问官府抓的汉人奴婢还放吗?答说要等老了。又问听说还有充当军粮的?同绑点头:“仗打得厉害的时候多,现在少了。汉人急了也吃,吃死了的,胡兵习惯活杀了吃。”少年惊得瞪大了眼睛:“还真有,你怎么知道?”那胡子左右看看,低头低声道:“我就是刚从虎牢大营逃回的!给汉屯抓了也好,躲个一年,安心归家,哈哈。”也问少年是不是给官府养马的?那个不怕,马场会管,过不几天胡兵就会来,他们不敢不放人。三伢子含糊着点头,正要问对方家在哪,田埂上几个农夫烟袋抽完了,一甩鞭子,胡子牛们立即乖乖起身,架上牛轭,又开始犁地了。
日中也不歇着,吃了顿田头饭又开始干。等到日头西斜了,才好容易传来嗵嗵嗵的大铜锣声,惹得大伙儿都朝屯子里望。“是该收工了吧?!”三伢子揉着腰转头问道。同绑刚说不像啊,就听后边大喊:“回了,回啦!”有人已经开跑了。先前赶胡子牛的也过来撵,可惜绑着腿跑不快,也就慢慢蹦着,见后面来了两辆板车,几个农夫连忙把懒牛们蹬上去,拉着快跑。快进屯门了,同绑捅捅少年:“瞧,救你的,来得可够快的啊!”三伢子远远望去,果然有大队骑兵正往这边冲,还有上千步路的光景。刚才还撒欢干活的农夫们已急匆匆地蹽进围子了,扔下锄头耙子,操起大刀长棍板斧,关上大门,爬上墙头,眼看一场兴师问罪的大武斗就要开战。
胡子牛们绳子还没来及解就被扔进屋里,十来个人边骂边自己解开。门被锁了,窗户也小,想看热闹恐怕是不行了。累了一天,管他外头是死是活,大多倒头便躺下。三伢子刚沾席,眼前晃着那群胡兵,跟昨天自己打伤的那拨一个样,莫非是因了那事来的?可别把屯子里的人害了。想着脑袋嗡嗡响,辗转反侧,再也躺不消停,突一下翻起来,众目睽睽之下一跃上了房梁,使劲掀开两根椽子,挤着身子钻出,跳下即向围墙那边奔去。
屯围内外正紧张对峙,没发现抓回来的伢子也跑墙上来了。领头的胡将气势汹汹、大嚷大叫,一副绝不善罢甘休的横样,墙上箭楼旁站着的汉家主事也据理力争,寸步不让。听来听去,原来是为一匹马,名为玉狮的。这是什么马?名贵吗?值得这么兴师动众的?汉屯中人迫于压力,也为了自证清白,把近日得来的马匹牵上墙头,一一让胡人过目。一连过去十几匹,下边无动于衷。三伢子也紧盯着,一见自己那匹白马也拉上来了,忍住没往前冲。
刚过垛口,还没到箭楼,马一探头,墙下立刻像是骚动起来,呜哇乱叫。这就是玉狮马?少年没想到宗亲如此费心,在屯围看来,这也不过就是匹普通白马,怎么还把胡子大部人头招惹过来了?主事一问,还是昨个黑间从河边上顺回来的,还有个汉人小子追着要,早被当成胡狗干牛活了。这是什么鬼名堂?还以为什么事呢,为这个跟胡子干一仗,死伤自家兄弟,不值当啊。于是冲下喊话,让胡兵退到蒺藜栅栏后边去,他们把马牵出来。
胡将“哼”一声:“嘎好!果然在这,你嘎有种!把刺客交出来!”怎么又出来个刺客!还有完没完,得寸进尺了!主事怒斥下边胡搅蛮缠,故意挑事,那就放马来吧!胡将喝道:“想死!就让你们死个明白!”一招手,后边上来一台战车,上边躺着几个哼哈兵将。
墙上莫名其妙,墙下早有人咬牙切齿地把雍城被劫的事抖落出来,今儿个午间就有人到府上告发玉狮去向,想抵赖,没门!原来还有这事,胡子找马是假,搜人才是真啊!这下真惹大麻烦了,如果那小子真是刺客,那可是英雄啊,能交出去吗?!还被搞成胡子牛,真是羞大发了。一边紧派人去公屋查问,一边慢着跟胡兵周旋。过不一会儿,回话说人早没了,从屋顶跑的,胡子牛们正想如法炮制,被逮个正着,捆起来了。这关头,人不见了,胡子头能信吗?到底啥情况还不清楚呢,看来稀里糊涂的,这一仗是非打不可了。主事密令男丁们做好准备,再让人下墙张罗把妇孺老幼带进山洞去。待后头掩藏得差不多了,主事横下一条心,直说马可以给,人没有,你们到别处找去吧!
胡将气得发抖,鞭一响,后边骑箭手一纵散开,把弦拉满,墙上滚木块石土弓也一应妥当,眼见战事一触即发。三伢子一看情势紧迫,从箭楼藏身处一翻身,跳上墙头垛子上,围墙上下惊呼的同时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就那两块砖的地界,不要说站起来,就是趴着也瘆人啊,这小子竟稳稳立着,还手舞着冲下喊:“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我不是这里的人!跟你们走!”车上伤员一听一看,嗷嗷嚷着:“就是他!刺客,刺客!”激动得剧烈咳嗽起来。
胡将点头,大喊让主事赶快把人押出来!刺客一转跳回墙道,牵上玉狮马,就跟屯民道别。这时群情激奋,吵吵着不能交人,主事也拍板不能再亏了小英雄,让他从后山走,他们要与胡人决一死战!少年刺客感佩落泪,连说自己能对付得了,大家先不要跟胡人硬拼。并立即请人跟他回公屋取出板凳包袱,跟胡子牛们打声招呼就赶到墙根大门前。屯民仍堵着不肯开门,抽过他鞭子的农夫哭着要磕头谢罪,三伢子急忙扶起并请主事答应一件事,就是能尽快把胡子牛们放了。
主事痛快应下,这边一完事就放,并请少侠留下尊姓大名。刺客笑言还是都不知道的好,免得胡人再来找麻烦。有人说好歹换身干净衣裳再走啊,刺客仍说不用,换了外头就不认了。隔墙又在催着人出来,冷不丁“咚”的一声像是有支箭脱弦射中大门。屯民破口大骂,墙头似有回弓的,一下又有树支利箭射过来,飞进围子里。“跟他们拼了!”又有人大喊。三伢子见事急,不得不使出地成排浪掌,把屯民强行拨开,请顶门人挪开大树根,抽出大栓,跨上马,器宇轩昂地迎出去。仍有飞箭过来,仍使排浪掌扫往两旁,有的还一弯往回奔去,胡兵吓一跳,不敢再放冷箭。
出了铁蒺藜,胡将带人一把围上来,还用绳将刺客的手捆起来,只勉强能持缰,便押着退走。屯民跟着哭送,被弓箭手压着越离越远,直到拐过一道山梁,再望不着了。胡兵抓回刺客,一路兴高采烈、得意洋洋,对那匹纯种玉狮也颇为垂涎,嘀咕着把刺客解决了宝马归谁。三伢子装听不到,待到过了官渡口,进了山中窄道,队伍开始有点松散,就想着怎么脱身。脑中转了几圈,记起人和功中有凌空击穴的打法,甚是精妙,还没试过,看这时辰,大概是申时了,有几个大穴是开着的,手背绑着,于是拇指扣住中指,朝走在前头的一名刀手两腿委中、委阳双穴连续弹出两道罡气。那胡兵蹬一下不动,摇晃着站不稳,嘭一声就跪下来。还不疼,就是腿脚直不起来,可是邪气。
左右一嚷,队伍一停,骑马的也下来看查。难道这林中有什么毒气?胡将令两人把瘫子拖上车,刚一架起来,右边那个也突然“咔”跪下来,倒一下把左向两人给带倒了,这真是活见鬼了!再来几个!也一个个跟着倒,有的还不是跪,腰上一软,头一勾直往下冲,整个人像一道弓一样,又惊恐又好笑。怕是这块地有什么邪道,怎么一到这圈子里就坏事?胡将忙指挥队伍散开,仍有十多个人看着那昏昏欲睡的刺客。倒了一堆的地方,没人再敢去碰,小心翼翼地想绕过去。没想到那儿像树着一堵隐墙,一过就倒,连从树林里穿越也不行,那先前已经在隐墙那头的,也不敢过来了。
一看好几十个栽了,胡将急不可耐,暴跳如雷,只好让前头的先走,他带着部分兵马绕道,到护城河前会合,倒地的派几个人远远看着,回头再作打算。余下一百来人垂头丧气的离开这鬼地方,回到官渡,又另走一条道,钻进山林,这里平时走的少,地势不平,还多砾石,走在里头阴得很,一百来人摆成长蛇阵,行动艰难。刺客主动请缨在前边趟路,若碰上刚才情况,自认倒霉。胡将想想也行,仍派几个人围着,让他们在前边走,大队在后跟着。
走着走着,突然一声嘶鸣,刺客坐骑惊跳起来,蹦了出去,看押的赶紧搭弓跟上,喝令停下!刺客惊魂未定的把马稳住,边往回来边指着前边,围住的骑兵一下又惊呆叫苦不迭。可不人家救了自己啦,前头又倒了一片,没倒的使劲往后退,边退边倒。胡将辖制不住,空嚷嚷不听,没几下自己也着了道,晃两下就趴兵佐身上起不来,练嗓子都哑了。
天渐暗,人马早成惊弓之鸟,一见头都倒了,其余兵士立即作鸟兽散,恨不得长了八条腿,噗噜噜争先恐后不知逃哪去了。剩下这七八个看着刺客的,不敢过去领命,喊几声胡将也只见伸出手无力地摆了几下便不复动弹了。刺客冲看守们笑笑,问怎么办。胡兵提刀瞪着眼仍要押着走。刺客摇摇头,说危险啊!果然,一个两个三个跐溜从马上掉下去了。剩下几个再顾不得那么多,丢下刺客落荒而逃。少年这才打马回到胡将这边,冲其信誓旦旦地说,都不易,他不逃,明日辰时之前都在官渡等着,过期不候。说完轻轻一收,把绑手的绳子甩掉,拾起一条马鞭,响驰而去。
到了雍州官渡天已擦黑了,找个客栈住下,估摸着那些穴道自解怎么也要八九个时辰,好好洗洗,舒坦睡下。第二天辰时一到,即大摇大摆地走出客栈,找了一条大船,登上横渡黄河之路。离岸入涛,三伢子第二次过黄河,却是第一次有心这么真切地感受黄河之水天上来的伟力冲击。望着滔滔洪水,不禁心潮澎湃,激动万分,脑瓜子不停在闪。黄河黄河,炎黄炎黄,水怎么那么浑?两兄弟为何要打仗?一会儿又转到人一掉进去是不是一下就冲走了?这么大力量怎么来的?地底难道也在运气吗?在洞中练地成功时,气刃由弱变强,跟真气聚集纯度和九脉相合速度直接相关,难道黄河水这么大力道跟地气地脉也息息相关?
转了半天也没搞通,眼看就要靠岸了,心痒好久没有游过水了,能在黄河水中畅游一番,接接地气,感受地力,算是送给自己十七岁的一个礼物吧!想法一起,兴奋不已,竟脱去外衣,甩在马鞍上,一个猛子就从船上跳下,扎进怒涛汹涌的黄河。乘客大惊失色,有人寻短见了!一船人都涌到舷边,直到水面冒出个头,还一个劲跟着船往前冲。船工不愿被超,加快划桨,河里游的也拼命前进,比着赶着,在欢呼声中,人船几乎同时到岸。好多乘客不走,就等着看那愣头小子从河里出来,爬上船,换好衣裤,背上装具,飞身上马,疾奔而去。整趟一气呵成、干脆利落,见到的都说开眼了,开大眼了!
春风得意马蹄疾。不几日,到了长安。果然好个大城华埠。三伢子看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大街、川流不息的人群和琳琅满目的货品,心想还有这么热闹的地方,以前真是太孤陋寡闻了。这里胡人更是不少,汉言也说得不赖,还有骆驼,胡地乐器、服装、把戏和日常用品,有的汉人也很喜欢。少年满心好奇,边打听边游玩,看这边胡汉之间倒挺自在,便淘换了身干净时令行头。
由内到外悠到城郊,还看到有牛牙人在打价,赶过去瞧瞧,大的小的都有,还都呼呼喘着粗气。天还没热呢,老喘什么啊,这里的牛真不如老家的皮实,看再外也没什么场子了,又返回市内踅摸别的兴头。到底正事要紧,过了几天,街市转得差不多了,终南山也有了眉目。一日清早,心满意足的少年轻快向南打马出城。没出多远,就有薄薄的雾气袭来,越往前越见厚,小半天到了山脚下,已是湿纱氤氲、袅袅绰绰,满目翠松绿柏各色林木悬浮空中,犹如跳出三界外,闯入仙境中了。少年深吸几口气,踏下玉狮,牵着白马,恭恭敬敬往上走,不多时便隐没山间,了无痕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