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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悬疑武幻>天下孤岛>第十四章 一团和气终南茫(上)

第十四章 一团和气终南茫(上)

作品名称:天下孤岛      作者:柳樟      发布时间:2020-02-10 09:47:00      字数:11133

  第二日清早,两夜行人还没醒呢,屋外堆着一圈人已是团团转了。好容易等到哈欠声,可惜扭身又着了,直挨到快中午了,才见起身。待洗漱饭毕,“拖把飞”才简明扼要把一路到宫阁再回转说了个大概,三伢子倒是一五一十把进阁会笙箫的所见所闻点滴道来。闻者有歆慕、惊讶、叹息,乃至泪流满面的。此番千里迢迢,风餐露宿,出来意气昂昂,如今尘埃落定;公主迫于形势,不愿亦不敢领救,咬心宁愿自投虎狼之窝,怎不愧煞堂堂七尺男儿、武林群雄,感念笙箫才是真英杰啊!
  众人掂量着这个事,都觉出原先想得有点简单,救公主绝非武功一途可解,况三伢子还说与五侍卫激斗时,旁侧不远似乎仍有一内功极高深之人观战;笙箫即便愿走,欲安然救出恐非易事。而一路畅通返回,也颇费解,对手显然早已预虑充量,不太把南来诸雄放在眼里,或者欲擒故纵?一到这,钟无骇紧问有跟过来的没有?待三伢子摇头后才稍安心。鲁南平昂首道:“不管咋说,咱们九关全过、全身而退,也算扬眉吐气、扬名立万了!”点头者众。“拖把飞”讥道:“这就是汉人的痼病,稍有点动静就爱往大了吹!”。
  酒怪嘿笑:“拖老费,你到底算汉人还是胡人?”“拖把飞”一摊手:“老酒桶,你寻思呢?”酒怪哈哈笑:“胡人面前是汉人,汉人面前是胡人,你就是个双面人!”大伙儿跟着哄笑,老费也不恼:“随你们说去,我只晓得,我是华夏人!”这大拖把,开口倒从不拖泥带水,句句在理,点中要害。酒怪也是敞亮人,闻言笑道:“早就晓得你文武都了得,后头咋么办,给俺们这帮老粗们言道言道呗!”老费不好意思道:“我才知道,你们有个好学上进、武功一流的小师尊,放着现成的不用,倒埋汰起我这个武功山劣徒了!”
  三伢子倒是有很多想法,但大多是疑问,盼明师解答的。本欲一股脑倒出来,自己都嫌啰嗦,真该好好学学费师傅的谈吐了,于是化繁就简对着老费道:“费师傅,没您,我连门都进不去,门里的事,还靠您带路呢!”言神极为恳切,“拖把飞”也不好推辞了,仍隐约道:“诸位都听过‘羊出虎牢口,中原为牧场’吧?”有点头有摇头的。老费开解:“前些年,胡汉相争,虎牢关激斗不休,最终落入胡朝。大邺国主下令开关,汉民自决去留,结果可想而知,汉人蜂拥而出,纷纷南渡。胡主怒而闭关,胡人把留北的汉人鄙为双脚羊,真把中原当塞北放牧了,积怨极深,一时半会儿怕是化不开啦。”
  座中雍北早已泪下,余人也心沉胸闷,老费又说:“牧羊也就罢了,可惜狼吃羊顺理成章,羊若用角顶一下狼却大逆不道,汉人哪能干啊,明里暗里斗个不停,这也是北朝近年难以对南朝大用兵的原因咯。这几年,蓟都国主占了幽州,改了法度,调和汉胡,国力强盛,汉人日子也好过一些,但长安、洛邑、大邺诸胡仍不能跟汉人好好相处,怕是难搞。”钟无骇瞪眼道:“原本觉得笙箫公主留下了,就大不了大仗了,听拖把这样说,还难说呢!”
  尤西拍他一下:“你那杆破枪该磨还得磨哩!拖老费哇得对,后头还不晓得要打成咋个烂样!”“拖把飞”摇头,忽然又想起昨晚的事,不觉望着三伢子,心痒这娃子功夫,挑头说给大伙儿教一教,除游逸二人了无兴致外,均趣味盎然。小师尊也不好拂大家的意,就出来在院中空地挑些好学的,讲一讲,演一演。众人不时发出惊喜声,亦步亦趋跟着学了些招数,若是内气功夫,却是一时难以望其项背、摸着要领,只得作罢。三伢子跟其他师傅们也学到不少好招,相得益彰。
  一连几日,几路人马边习武边探讨世事走向和武林当何去何从。三伢子颇认同费师傅所讲聚得散不得,众家也知如是甚好,但又如何把散如豆的各们各派聚起来,仍是了无头绪。鲁南平纵言,我形意门就没散过,就那祁连宗貌似也没散过,倒提醒大家了。“拖把飞”兀立着瘦长的身子,摇头道:“汉家老祖宗不是说嘛,侠者以武犯禁,这几百年对练功夫的,防得死紧,哪门哪派是正大光明在练的?哪有几家超过三百以上徒众的?”鲁南平点头:“那不等着挨收拾嘛!”“拖把飞”哼一声:“就算你形意门不散,那也是藏得好,没多少人。它祁连宗不散,却是国主支锅、宗主造饭,公开招纳、徒羽数千,功法也多,不用躲着,练得还精。总头撇开,掌门以下,怕是都难与它近卫一下抗衡。”
  酒怪摸摸脑袋,深有感触:“俺老子就着过它什么破中主的道,就一个近卫队加一帮屁领主便能把‘又不服’打伤还穷追不舍,操反了天了!”树怪也心有余悸。“拖把飞”续言:“亏得北朝武头跟军头历来不和,前几年武功山师傅灭杀十余参将,祁连宗幸灾乐祸,后来武把子们南下,连连受挫,军头们也作壁上观。如今各朝国主都想把两家撮合,我看难。”
  正说着,见钟无骇兴高采烈地带着一彪人马进来,老费一见皱眉。那方一人下马,奔过来抱住三伢子,喜极而泣,连声哎呀,一年多不见,就长这么高了。武功山众一看,嚯,可不是披头散发的老劈柴来了吗?都过来见礼,鲁南平也率众而至。“拖把飞”反走远笑骂道:“长毛老东西,我就见不得你没事老掉金珠子,等你哭完了我再来吧!”说着要出门,老劈柴泛着泪光笑道:“你这个小死拖把,独来独往哪里经过灭门大痛!今天不同,老夫是高兴啊!武功山出了个少年英雄!”
  “拖把飞”一听折回来,盯着钟无骇:“害种,又是你去瞎传的?!”老钟气得跺脚:“烂拖把,我干干净净的呢乱扫什么!”老劈柴也点头:“这飒风估摸着是宫里传出来的。无骇这孩子啥都没说,是老夫盘了半天,知道我跟武功山老仙家和伢子的渊源才肯带过来的!”钟无骇斜着眼撇过去,一副“你看吧”的神情。“拖把飞”没理会他,低头自言自语道:“宫里,祁连宗,传这个做什么?”酒怪跟着一拍大腿:“不好,胡蛮子要搞事了!”
  众皆望着他,酒怪又灌了一口:“这几年下来,哪个鬼见过红毛胡子示弱的?这回却客气放小师尊出来,还大肆宣扬,要么是真不行了,要么是拖时间在搞什么鬼!”“拖把飞”点头:“老酒桶倒不糊涂。”“哼!”柴四方恨道,“老夫进宫虽是半途而废,却也没白转一圈,你们看看!”说着从兜里掏出个东西,招呼大伙儿进屋,摊在桌上。凑近了一瞧,像是一张什么传功图,只有标记,没有文字,看不大明白。老柴说再看这边,一翻过来,大家不禁嘘了一声,满满是汉方各门各派武功心法招式,虽不一定准,但也像模像样。收得够齐整啊,鲁南平划拉几下找到自家形意门那块,仔细一读,冷汗直出,这真是掏老底了哇。
  把大卷再翻过来看,就大概能瞧出点端倪了,那就是对付各门派的破解之道啊。老柴接着说:“不仅如此呢!据传为了对付咱们,祁连宗今年还从外域请了不少高手过来帮训。”“拖把飞”点点头:“这个我也听说了,如此大费周章,哪是善罢甘休的样子?!”雍北握紧铁杵咬着牙:“老子在老家还待不消停了!”酒怪闷一口道:“岂止你老家,就是远在千里之外的武功山都消停不了了!得快快想辙,等红毛搞好了,俺们就没得好了!”鲁南平愤然道:“前几天不是说过嘛,不能让它各个击破,相聚又聚不起来,靠朝廷更不行,还有什么好法子?!”
  见老劈柴有疑,三伢子把这些日子大伙儿碰的东西跟他说了一遍。老柴感慨万千,“拖把飞”忙出手拦到:“您老可别再哭丧了啊,想啥就快说,别憋在肚子里造金珠子!”大家想笑未笑,老劈柴含泪道:“你们真说到老夫心坎子里了。让红毛黄毛鬼零打碎敲,早晚要被吃掉,你看这次救公主,来了十几拨,各打个的,哪里管用了?原先啊,想请武功山老仙家出山拉起这个大旗,可不成啊,都九九八十一的人了,哪有这个气力,就是出来,咱后辈不汗颜啊!”“拖把飞”皱眉催道:“你老柴有什么老辣点子就说吧,别磨叽了。”“呵呵。”老柴笑道:“你这拖把就是把太短。花甲人能跟你不惑之年的比吗?不过不也有一句老话吗:老马识途。老夫今天就倚老卖老指条道,行不行就看你们年轻人的了。”拖把飞仍催他快讲。
  老劈柴微笑着清清嗓子,不紧不慢道:“中原武林原先有一件盛事,有人还记得吧?”鲁南平口快接到:“柴公说的是‘望月祭’吧?”老柴捋捋胡子:“正是!数十年前,安定年景,中原武林在中秋节每三年一小祭,每七载一大祭,那真个是声势浩大、气吞山河啊。到后来,不唯中原,东西南北哪方不来会拜?妇孺皆知:八月十五排座次,九州万方定乾坤。延沿五六百年,武林同祭合心合力,既万众归一、光大武学,还助力武帝驱匈、开府西域、光武中兴,天子虽有忌惮,亦防用并举。直至汉末三国才渐式微,以致分崩离析,各守门户,不敌北胡。即便老夫这把年纪,也就在四十多年前见过一次小祭,那已是偷偷摸摸、强弩之末了。”
  往事不堪回事,老柴说着又要抹泪。这下“拖把飞”倒不奚落他了,反而安慰道:“这有什么,我们再把它搞起来,正好大聚一下,重振武林!”柴四方点头又摇头:“话是好说,谈何容易啊!诸位可知望月祭谁,又如何致祭的?”这种陈年往事哪有几个人知道的,游逸二人深悲笙箫,沉如止水,本无心听宣,又闻“望月”,才又起波澜,老游脱口而出:“望月不祭嫦娥还能祭谁啊!祭笙箫吗?”众人哄笑。老劈柴一见这人形容枯槁,也不认得,估计也是来救公主的,便不以为忤,笑着言道:“武林中人相会,自然不是对月吟歌颂赋,祭的乃是上古武神蚩尤!”
  三伢子问:“就是跟轩辕黄帝打仗的蚩尤?”老柴呷一口茶点头:“正是。蚩尤虽败,却为黄帝所敬,奉为太阴武神,素来尊为武林远祖。因而这‘望月祭’也叫‘太阴祭’。”雍北突然道:“我家涿鹿那边就有祭台,小时候还去玩过,不会就在那开祭吧,那就忒好了,哈哈。”鲁南平一睁眼:“还别说,算个地儿!”老柴点头:“是个重头祭点,每七十年轮一次。”雍北凑过来:“那下次就从涿鹿起个头吧!”“拖把飞”提醒道:“现在那可是祁连宗的硬梆子地盘。”老劈柴又捋捋白胡子:“倒不是怕它,以往祭太阴有个章程,哪里有难去哪里,刚不是说什么‘羊出虎牢口、中原成牧场’吗?若遵先贤遗志,老夫考虑,还是放在虎牢最好。”除雍北外,都颇赞同,但也担心大邺国与祁连宗分坛作祟。
  “哼哼!不瞒大家说。”柴四方昂首道,“此事老夫存心多年,地界早已勘好,虽然不能像百年前那般浩大,成百上千的规模还是盛得下的。”“拖把飞”笑道:“老家伙处心积虑啊,到时你来主祭啰!”老柴深灌一口:“小拖把还嫩得很呢!主祭当由德高望重、武功高强的长者担任,老夫嘛,自忖还差得远哩,你行你就来嘛,呵呵!”“拖把飞”手抬胸前一躬身:“小拖把不如老劈柴,快说具体章程吧!”
  老柴捻须徐道:“小祭脱胎于大祭,就不说了,七年大祭,各门各派各出七名好手,先论战,再实战,后评功德。唯有武功超群、品行卓异者,方可接受主祭大旗,成为新一任武林旗首。五方同道将唯旗首是瞻,大旗一展,无往不胜、所向披靡!”越说越神往激动,不禁又要掉泪。“拖把飞”快又拦住:“老柴公,我明白了,章程你那有了,剩下的就是去召集各门派参祭,是吧?!”老柴还是把泪掉下来了:“是啊,老夫老啦,大事干不动啦,也就铺铺路,点点卯,怎么走下去,还是你们年轻一辈多用心呐。”“拖把飞”笑道:“看到没,全推咱这儿来了!”大家一阵轻笑,也就认了,便一块商议着怎么运筹这个事。
  酒怪欲言又止,武功山这边的事要请小师尊定夺,雍北嚷道:“幽州我是不打算走了,这边汉家门派我来支应着,老酒弟啊,其他地儿你替小师尊打量打量吧!”水生自然跟着,老游也喊着笙箫在哪他就待哪,打算在这重操旧业。酒怪淬地都没规矩的,跟三伢子商量自己跟老劈柴往中原那边去,地块大,虎牢关事也多,逸南还是回南头招呼,知会武功山师傅,能寻着师尊更好。鲁南平自是安排东头,钟无骇帮着雍北,西口三伢子则独自应下来,正想去闯荡历练一番,“拖把飞”愿意居中联络各方,拟出暗语令子什么的。再往细处合计一番,何月何日先在哪碰头等等诸类,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满堂皆松快,钟无骇忙张罗着酒菜,贴心捞肺的把酒言欢,喧腾了好大半天才各自将息。
  又盘桓了几日,天快下雪了,各方人马才分头道别,互叙珍重,来年再会。三伢子说自己不惯骑行,把马都让给师傅们,独自背上板凳,朝西向快步而去。
  先前走得急没太留意,这回四向看才发觉这北方地貌民居与南部确有大不同。也许天寒,那墙围子都厚实,家家夯土打炕,穿得也实沉,道边山林早已萧肃枯落了,不似南方仍余青翠,村落集镇稀疏,路途倒宽阔平坦,不到一个时辰就能奔行数十里。跑了小半天,三伢子微微出汗,有点口渴,左顾右盼看有没有歇脚的地方,村子少见了,不远处山腰上像有连片的房舍,起脚快赶过去,近了才发现是座寺庙。在南方也不多见的,很是好奇,小心靠近,有个大围墙圈着,门不大,仅容两三人并排出入,虽虚掩着门,也不晓得进得进不得,便靠在树上观察一会儿。陆续见有些男女老少香客上山,迤逦而入,也就跟在后边,进去瞧个究竟。
  学着拈香拜佛,甚是好奇,在蓟都宫中似乎见过,只是没太留意,第一次清晰地望见那高耸平和的佛像,与平日所见道门天尊有所不同。好问多思的劲头又拧上来了,可惜周身并无明觉,那坐落一旁师傅样的人形貌古怪,总是默然不语,怕是不好说话。等了一会儿,见不少像自己母亲样的妇女涌进来,念念有词,磕头朝拜,又转向另一个堂屋去了,便随着跟过去,边走边问。
  那女信众见是个小后生,如此有礼好学,也乐意告诉他,渐渐才知道这里供的都是佛菩萨,保佑人人平安的。特别是这个蟠龙寺,还教一样功夫,天一冷,最适合这边一些女子练习,要不然,日子好难过呐。本来随口问问,一听有功夫,三伢子倒上心了,紧跟不舍。妇女们笑男娃子学那个干啥,小心引火烧身啰。三伢子装没听到,仍黏着不走。女信众也把他当个孩子,佛门广大,并不刻意避着。
  一会儿拐到一间清香萦绕禅房,早有在其中打坐的女子,年纪不大的也有。三伢子在后边蒲团上也学着安静下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前面“嘟嘟嘟”的敲了几声,信众抬起头来,进来一个不似汉人披着格子长衣的人,小声问才知是外藩天竺的僧人,身上的衣裳叫袈裟。敲过之后,僧人双手合十,开口传女信众功法,大约半个时辰,有不会的随时提问,而后再来,很有耐心。信众看来有新有老,问得有深有浅,过后照着做就行了。
  这套功法倒不复杂,只是与寻常筑基方式不同,内气由上而下,以太阳穴为振子,引气驱动外三脉、延及中三脉,因而周身逐渐热腾。藩僧讲的是另一套功理,并不论及九脉,多说的是血气筋气,内力外力,倒是有独到之处,但与天真功所传有异。混在女信众中,三伢子本不好意思开口,实在也是好学心切,看僧师传完就要离开,忍不住把想弄清楚的都问个明白。一出言,女信众才发现有个男娃也在练这功呢,顿时嬉笑一番,饶有兴致地听着。
  藩僧见有人跟自己论法,面带微笑一一解答,三伢子有的明白有的不太拎清,又反复辩白,台上台下是唇枪舌剑,中间信众听得是津津有味。就这么个小功法,从各自法统出发,渐渐解得丝丝入扣,相互印证,到后头,皆同生佩服,信众也感悟良多,精彩处不禁齐声鼓起掌来。不知不觉到了开斋时点,藩僧师傅邀请功友共进斋饭。三伢子也学着合掌相谢,餐后又与数名藩僧共探,还不觉旁及其他功法乃至佛法。一个愿留一个不想走,直到大雪纷飞,三伢子仍在蟠龙寺跟僧众既辩且练。于天竺武学佛理了解渐深,乃与先前所学互参并揉,功夫又长进不少。
  一日,缘觉法师召集僧众,挑着寺院自烧的木炭要去周边乡里布施。三伢子颇为讶异,缘觉解说雪天极寒的日子,女信众不便来寺练功,而且说实话,这套功法并不能从根上帮女信众抵御这北方寒气,这边冬天炭火消耗量大,下雪后布施,也是本寺历年功德之一。三伢子二话不说,也挑起一个担子,边走边问这边女子为什么这么怕冷?僧人说这十里八方有练武习俗,男女都一样,不知是谁最早传的,怪道是男子练了怕热,女子练了怕冷,实在是费解。就寺里教女信众练的那套功夫,也就能抵挡一段日子,太冷了还是不行,没有炭火点炉子包暖气,她们是过不好这个冬的。
  三伢子越发生怪,想去瞧瞧她们到底从小练的什么邪门功夫,不过也跟缘觉直说这套天竺功法到不了内三脉,是治不了本的。法师笑言本寺要在佛法,对功法研习并不深,不如有的寺院那般沉浸武功,只愿尽菩提心,佛祖大慈大悲,自然保佑这娑婆世界万民万物。三伢子点点头,跟着一块走村串户。
  布施完后,僧众挑着空担子回山了,三伢子则特意留下来探访这寒热功法来头。女信众对这小师傅印象深刻,听说还要帮她们解脱这沁寒之苦,都把这少年郎当成活菩萨了,男丁们虽然冬日挺舒坦,但到了炎炎夏季,却是他们的苦日子到了,浑身燥热难受。寺庙里还没有降热的功法,还不如女人们还有个盼头呢。因此听说有人来解这个难题,都欢喜不已,纷纷聚过来吐苦水。在七嘴八舌的扰攘中,三伢子慢慢听明白了。这片村镇开基数百年来,就有一个不知从何开始的规矩,无论男女从小都要练习一种功夫,好处是能强身健体,抵御山里的野兽。大致跟三伢子他们小时候差不多,这边山高林深,有点功夫更是必不可少。
  可就有一样不好,男子越练全身越热,女子则相反,越练越冷,这地界寒暑温差大,酷暑和寒冬可苦了去了。因而庄子里的人大多浅尝辄止,不敢往深里练,够用单独能对付一般猛禽野兽也就够了。三伢子问谁传的武功?说是每个村庄都有那么几个师傅,但数量多还厉害的还要算深山里的什门庄,那里环境更恶劣,也要练得厉害些才管用,当然吃的苦也更多。说着都摇头。三伢子又问这门功夫叫什么?都说也没什么正经名字,听传叫什么“灵活功”,偏偏不灵,叫磨人功还差不多。三伢子一看,还真要去什门庄去看看了。听说小师傅要去那边,男丁们忙选出几个精壮的后生带路,道上野,不好走,还人手一把柴刀,备上泉水吃食,收拾收拾就开拔了。
  雪下过好几场,山里白花花铺着厚厚的一层。三伢子本想走上路,从树上去,但只练了些浅显功夫的后生们恐怕不行,不让他们去又拂了好意,只好深一脚浅一脚的跟在后边。村民们好像路也不是太熟,总要拐着弯子商量着走。越往里林越密树越粗大,也更阴森。什么人选在里边建庄子住人,真够可以的。后生们说那个庄子还真有年头了,人也不少,外边难进去,里头环境倒不赖,生活可以,虽然住得深,外头女子倒都愿意嫁过去;加上人家功夫还高,山里山外有什么大事还靠他们出头调停,难得这方圆百里出不了山匪。这个庄子跟另一头山上的蟠龙寺一样,都保佑着这块地方。
  三伢子突然想起什么,说这座山叫什么山?后生说大的叫太行山,这一带叫苍岩山,怎么了?三伢子笑说这哪有岩石啊,全是雪林。后生说有,有,都盖住了。又问胡人管这块吗?后生讲按说是归胡子国管了,但地势偏远,以前听说有胡子兵来过,这边人人会点功夫,还有寺庙,不像外头的那样又撵又杀,现在倒没怎么见胡人来管过。小师傅说那就好,又问了些其他习俗,说大小二十多个,各村各庄都不太一样,原先迁过来时什么地方的都有,就是个大杂烩,像这个村娶亲这样那样,那个庄又那样这样,有趣的很。三伢子听得不时哈哈大笑,不经意间,有个后生喊道:“到了到了,就在前边!”
  三伢子跟着进了庄子,果然心眼大开、别有洞天,层层叠叠的屋舍不少,都像是开山依岭建起来的。见有生人,在外头走动的不少男子迎上来,用方言一对口,都热情地请进家去,家里热乎。原来是外头过来的年轻人对功法感兴趣,想探个究竟的,不禁有些迟疑,说要请上座和族长。他们这里也有这一套?外村的后生说这庄子就这个样,这边每个村庄都有不同嘛。一会儿上座先来了,上下打量这个少年,说是想学呢,还是别的?以前也有外人来过,东打西探的,讨厌得很。三伢子忙说是听蟠龙寺法师们……还没讲完,上座打断:那些藩僧懂什么!话不投机,气氛尴尬,后生们也知道上座只是脾气不好,好言相劝人家小师傅是寺里派来布施解苦的。
  上座“哼”一声:“苦多了,咋么就对武功感兴趣?练哪个功不苦?我们愿意吃这个苦,不用操心。”说着甩手而去。也不知因了被怼还是屋里热,男子们都开始冒汗了。三伢子耳尖,仿佛听到几声叫冷声,看氛围有点凝重,随口笑一下:“个么热,还有人喊冷呢!”也没人跟着笑,反而接下道:“可不怕冷呢,这个屋里就有几个。”看来习以为常了。便问庄里女子不去寺里练功吗?有人尬笑着说路远,不愿去。外村来的后生插话:“哪个不愿去?是不让去吧?人家小师傅都来了,也不是和尚,帮你们看看有能怎么的?”庄子里的男丁也搭话行不行让人家瞅一眼,族长公管出还能管进啊,要看的好自家也请。这家主人犹豫了一下,也知道这几天大雪封山,天寒地冻,是女子们最难过的时段,也就咬咬牙单请小师傅去打打眼,就当来个亲戚问候一下吧。
  一进里屋,更是热气腾腾,柴火炉灶旁围着老少四个女人,披着被卧,边烤火边哆嗦,脸色森白。主人过去耳语了一下,女人们倒是满怀企望,不敢动身,招手请少年过去。三伢子冒热走到一个老太太旁边,蹲下一搭脉,不禁一激灵,果然寒气袭人。再搭上去,以合辙真气抵御,才慢慢适缓过来。主家见他能坚持不离手,连连称谢,这时节,族长上座都不敢这样。三伢子问用过什么药吗?说用是用点,都不大管用。少年笑说这个功有什么好,搞成这样还人人都练。老太太喷着凉气说哪晓得,祖祖辈辈就这么过来的,天暖了就好了。
  少年点头,催气探路。弯弯转转,越往里越觉冰冷,外三脉还好,中三脉就陡然趋静;到了内三脉,只有微弱的振动,丹田不怎么流转,那能不生寒吗?三伢子试着唤醒内三脉,搅动气海。老人本身功法练就的气脉十分不情愿,直与外气相抗。少年渐渐加大气力,辅以敲点天枢、太阳、命门、涌泉诸穴。抗了一阵,功力终归相去甚巨,自有内功终于抵不过强大外功,妥协之后,反而欢融外来真气。一炷香功夫,久寒之体终于有了回转。气海生火之后,少年不敢再添“柴火”,让其自身烧起来,带动内三脉恢复振动,对于什么功法能如此闭锁气海内脉,仍不得其要。渐渐的,老人家脸色开始泛红,全身冒汗,直喊热死了,热死了,要脱去厚衣服。
  主家惊喜过望,其余三名女子更是热盼不已。她们是妻女,年纪轻,功力也浅,同时施治,半炷香功夫也开始喊热了;两闺女更是越过火盆开门冲出去,闯到屋外冰天雪地去了,被老爹急叫儿子快去薅回来!这么快就见效了,还这么好,主家和看热闹的都不知怎么感激好,带路过来的高兴说你们碰到活菩萨了!这下家家要请过去,少年反倒为难起来,这样一弄,其实把她们原来的功夫给破了,未必是好事,只好实话实说。一听这般,男丁们倒也拿不定主意了,有说不要那功夫罢了,受活罪!立刻被骂了回去,大多还是想着跟族长上座禀报一声。没办法,还是推几个人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族长的话,请客人到宗祠那边去,且外村的不能去。于是主家招呼好带路的后生,其余人拥着少年往村里左向边缘去。
  庄子挺大,边走边谈,原来什门庄就姓什,开基六百多年了,在这一片是老大,还有那个功夫,虽然苦一点怪一点,还算好使。三伢子又问了村子里的一些掌故,正咸淡说着,一转巷口,眼前开阔地尽出豁然出现一栋古色古香的高檐大屋,上书“什氏宗祠”四个鎏红大字。走近一看,还放着面铜镜,少年停了停,又要稳,男丁们说族长正等着,速带他进去,过了天井,旁侧有一张正方桌,两人坐在两头,其中一个见过,就是那上座,满脸不豫;另一个须发泛白,面色却红,估摸就是族长了。这坐法三伢子懂得,还没等男丁介绍,就几步过去向族长上座拱手躬身问好。
  族长微笑应答,示意少年坐下。上座像不领情,待客人一坐定,就丢过来一句:“你过来搞什么鬼?!”三伢子欠身说明来意,上座更怒:“整天在那混,还能有啥好意!”族长摆手让其他男丁出去,大家退回门外,虚掩上门,仍挤扒在门边竖耳听、溜缝瞅。族长若无其事地问起少年家世来路,三伢子当然也知不能全说,大概挑些跟谁都可说的,来回了好几趟,漫不经心的提起家里祠堂上也有面铜镜,五个红点,所以姓伍,你们姓什,是不是有十个红点?刚进门没数清楚。言者无心,闻者有意。一听这个,族长上座对眼相觑,上座压着声问:“不是开玩笑吧,哪来那么巧。”
  三伢子见他不信,也不辩,只直说他们练得功夫可能有问题,吃苦是要,自己有时也会阴阳不和、寒热不调,难受一阵,但不是那种没完没了的苦。上座嗤一下又笑:“小屁娃子懂什么吃苦,说到功夫,你倒找上门来了,敢破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功,是不是那帮藩僧派你来的?!”
  三伢子不知庄子跟寺里有什么过节,直摇头说法师的功法只抵得一阵,离破了还差的远。“那是说你的乳臭未干的功夫能破啰!”少年笑说也不是破,就是调理一下,用的还是她们本身的气力。因为不知一路来怎么练的,所以只好让她们的气脉先恢复到练功前,她们要再练,还是可以的。如果自己晓得功法,可能可以调理得更好,不会失去功夫。“想得美!”上座一拍桌子,“绕来绕去,还是想要我们功法,跟胡羔子一个样!”外头一听都动手了,凑得更近,可惜就一下,又没动静了。
  族长听了半天,也不好定夺,便又回到前头,试着问:“年轻娃,你们家那边习俗,除铜镜外,还有别的什么讲究么?”三伢子稍迟疑了一下,说还有,自己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从小唱的一首歌。哦,还有儿歌,快唱一下!族长兴味颇浓。一说儿歌,少年倒有点不好意思,没唱只念:“一分九,我第五,今飘零,江南路,名含樟,姓有数,镜点红,饼薄酥,永传续,莫忘祖。”
  不知怎的,听着听着,族长竟泪花闪闪,连连感叹:“是我们家娃子,是我们家娃子啊!”上座也惊得无话可说。三伢子却有点发懵,这里难道又是自己的本家?“一分九”,南五北四,这里是十,搭不上边啊;况且九公说了,该找的他都找齐了,怎么又冒出来个第十?这下轮到少年怀疑了。族长公知他心思,抹泪笑道:“孩子,你有所不知,祖宗想得远呐。当年一别,实是分了十家,南北各五,只是族内公开了九支,第十支负有一项大任,隐秘迁到北边这个地方。”
  三伢子好奇心不减,问是什么大任?上座接着说:“就是人一路的功夫,大名人和功,三个卷,独传了几百上千年。战乱时被一个姓杨的抢走了一卷,就剩两个卷子了,祖宗交代,第十支后代必须人人练习,嫁过来的也要练,不许断了。后来有外人练,就含糊叫灵活功。”族长叹道,“功夫倒很好,就是缺了中间一卷,习练之后女寒男热,苦不堪言。”三伢子听到杨家,想起水鬼杨八哥,不禁脱口而出:“听说涞水杨家玉蝶密卷二十多年前被盗。”“什么密卷!”上座敲着桌面,“那就是咱家的人和中卷!”
  族长笑笑:“娃子,你是自家人,也不瞒着,我们一代一代遵着祖训,受尽了苦,没有哪一天不想着让人和卷完璧,也常派人盯着那杨家。可惜,娃儿你也知道,男丁只能冬天去,那一年,秘卷被盗,却是在暑期,没有看住,没有看住哇。”转而又伤心起来。上座也急怒道:“何止是没看住,也不知是谁出去时走漏了消息,我们这个偏远的小庄子这些年可真不消停,别怪我话说得难听,就那个蟠龙寺里的藩僧,本来好好的,这十几年突然教起功夫,专门对付人和功的;还假惺惺送什么木炭,撵了几次才不来咱这儿。我都打听过了,盗走那个密卷的,十有八九是祁连宗的胡羔子,他们这么些年跟藩僧打得火热,我怀疑,胡人在后,藩僧在前,打着佛法慈悲的幌子,开始打咱人和功另两卷的主意了!”
  三伢子到底也算走了点江湖了,立即不解道:“祁连宗靠着朝里,公开强收武功笈谱,为什么还要去盗取呢?”族长公笑道:“再大点你就知道了,谁也不傻,各门派压箱底的东西哪会真交啊,真交了,胡人也不一定会信,还是相信偷的保真。”少年默默点头,又打听有胡人来过庄子里没有?上座嘿嘿两声:“怎么会不来,怕还是上等高手吧,干那偷鸡摸狗的事。哼,再聪明也比不过咱老祖宗啊!”与族长公对视一笑。三伢子也高兴地笑起来,说要能找回被盗的中卷就好了。
  两长辈的笑意即时凝固起来,望着眼前这个英气的本家后辈,想起他小小年纪竟能破掉两卷人和功,确实匪夷所思,转而又想起那蟠龙寺,不禁又起疑虑。胡人狡诈多端,万一是为骗取真功夫使的阴险手段怎么办?幸好没一冲动把庄子功夫秘密全拱手托出,但那少年说的那些隐事,外人如何能得知?真是左右为难,还是先看看再说。小声商量了一下,便邀请这个年轻晚辈在庄子里逗留逗留,叙叙同宗亲情。三伢子欣喜难得遇到本宗,人和功也有好多疑团未解,便痛快答应下来,外村带路的后生也先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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