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年轻人
作品名称:骑士 作者:许归平 发布时间:2020-02-12 11:26:42 字数:3560
第二天我便开出江苏省。道路也似从裤腰带中解放出来一样宽敞许多。一望无际的平原上零星散布着二层洋房和反射着微光的水洼,大概是用于夏季的储水;路旁的观赏树也由一成不便的梧桐树换成了柏树和杨树。快到农忙的时候,不时能看见戴着草帽看不出心情好坏的年龄偏大的男人。
一路农村居多,开到中午我将车停在路边,匆匆吃了随手买的面包和饮料,又找了一个看不见人的地方解手,随即躺在后座上睡了午觉。一种莫名的疲倦席卷全身,直到睡着再醒来这种疲倦感依然没有消除。我有些疑惑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又想要开到什么地方去。刚踏上行程这样的问题每天都会问自己很多遍,我知道但凡自己有一点松懈都将致使自己的路程前功尽弃。但我已经别无他法,这已经不算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而是我必须经历的一段过程。何况我对她的情况也确实担忧。
我想我还没有钢铁一般的意志,做不到对自己的人生牢牢掌握。但至少我能确认它的方向,不至于进到一头雾水的深渊。而且已经无法停止了,就算已经找不到当初的希望也停止不下来,我能做的,唯奔跑而已,即使是在她不再的情况下。
我系上安全带,听了当地的广播节目。一个男人正在向主持人说着每年车辆检修清单上多了一百块钱的维修费,收费的名义是某个根本不存在的汽车器件,然后主持人联系了4S店总经理。总经理接电话后一再强调自己企业的清白,甚至不无威胁地对那个观众说着:“我们的店不可能收错,除非是你无理闹事。”
从声音上听出是个气势雄浑的男性,不是这样想必也当不上总经理。
“如果这件事是真的,每年你们检修那么多车,这件事闹大你是赔不起的。”主持人关键时候说道……
一段争吵后争吵声换成了有些滑稽的猪饲料广告。
我调到下一频道,是讲音乐历史。讲李克勤是如何倒霉和四大天王一个时代,让他当了十几年的主持人,直到最近上了综艺节目才有一点点起色。
想必李克勤发展如何与我关系不大。我只不过想听一下背景音乐,那首《月半小夜曲》。远处可见起风了,摇动着树,卷动着云,风从那边过来,呼呼灌进车窗。一洗人的困倦之意,我于是像骑自行车那样,打开天窗,启动油门,将速度维持在四十码左右。
如此直到一座桥头,大概是长江支流,建筑逐渐繁多起来。河对岸依稀可见灯火,是一座不知道是什么人故乡的小城。我开车驶入,经过了几个公交站牌,两条步行街,终于找到空闲车位。因为开车不熟练缘故,倒车数次未成,路人经过都带上看周星驰电影的笑容;我也不恼怒,由得他人笑去,只顾小心倒车。
也许是打扮不像本地人的缘故(本地人像我一样衬衫加黑布裤的人不多),几次被人拉住询问是否需要住宿或是特殊服务,想必当地以此出名,我料想不到这些也能在大街上侃侃而谈,只好装出面带不屑的样子走开。走到一处家常餐馆,吃了不正宗的青椒肉丝和油焖茄子(这是今天第一顿),吃到中途外面突然下起瓢泼大雨,行人很少有人料想到这种情形,纷纷私下逃窜。在建筑中的人脸色也不甚好看。
“狗屎。”门边的一个黄色头发的年轻人大骂。这个时代已经不是五彩发型的时代了,现在还保留着这种颜色应该是十分热衷。
年轻人旁边有一个黑色头发的同伴倒是没那么大反应,也是苦笑连连。我也吃完了饭,就跑过去和他们聊起来。
黄毛是原原本本的当地人,出生在这里,小学初中上在这里。自然,与他一辈的人大部分去了另外的地方。看上去他不像那种愿意出门外出闯荡的人。黑发比他大一些,好像是个什么地方的领班,看上去对各种状况都习以为常,是个东奔西走的人物。
与他们交谈,黄毛讲的最多,讲了他讨厌这该死的雨。又说老天对他不怎样,让他不是李嘉诚的儿子,又由李嘉诚联想到有钱人都是狗婊子养的,想到美国的发达经济,以及那里没有苦日子等等。
黑发倒是没有怨天尤人,只是说了自己几次失败的创业经历。
“起初和别人一起入股一家洗脚城,没过几天就关门了,套了四万块进去;又到北京去打工,可你猜怎么着?”
我和黄毛假装很注意听的样子。我只是从这场雨突然想到我少年时代一次回家也遇到过这样大的雨,回家的小桥像弱不禁风女子的腰肢一样被洪水冲断,人只好砍下粗长的竹竿,在更高的地方横在洪水两侧,我现在想的就是这么一座桥。至于黄毛是不是还在感叹自己不是富二代倒是不得而知,看神情对黑发的讲述也无甚兴趣。
“结果我一个月工资八千,房租他妈就六千,那我还有什么意思,又回来了呗,在各地跑跑出租,车都是租的别人的。”
在雨声中店里的各种声响都弱了下来。前台也是无所事事低头看着智能手机,也不好赶我们几个离开。黄毛则愈加放肆,不知从何处弄到一副扑克牌。
“怎么样,要不要来一下?”他条件性地撩起额头刘海。
“在别人店里这样不好吧?”我迟疑一下说。
黑发自告奋勇去和前台交涉,我们只见他背对着我们轻松自得地和人聊天。过了几分钟又折回来。
“他说这么大的雨也没什么人过来,弄的声响小一点就行了。”
我们三人开始无聊的牌局,几轮下来,我输得最多,如果是赌博的话已经不知道输了多少钱。黄毛对此得心应手,他能清楚记得打出的牌的种类和数量,并根据此决定自己下一张牌甚至是一系列牌的出法。我心里揣摩如果有个斗地主的比赛说不定他还可以当那里的冠军嘞。这时候雨也渐渐小了。他们二人暂时住在一处小的工厂宿舍,问我去到哪里。我如实说无处可去,可能会回车里睡一晚上。
“怎么能那样呢?你送我们回去,晚上住在我们宿舍。”黑发很客气地说。
“送你们回去倒是没有问题。不过住在那里就算了,集体宿舍也比较麻烦。”我说。心里微微有些警惕。
“没事,我们和那个门卫说说就行。就说你是我远处一个亲戚。”黄发也这样插嘴。我便先松了松口,但去不去还是没有给出答复。
路上,黄毛和黑发才告诉我他们二人的名字,黄发取名程远,黑发说自己叫作苏瑞。他说这话我观察到黄毛眼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我了然于胸这应该也只是化名。程远虽然说话没那么好听,但接触起来倒是容易得多。我送他们到了比较偏远的一处汽车零件厂,专门加工汽车车窗。苏瑞下了车,一脸自然和门卫聊天。程远又在我车里点了烟,给我递了一支我也没接,只是车中空气差了很多。不一会儿,苏瑞走过来坐上副驾驶,给我指明车位。
我接触过不少的年轻人。甚至有时候自己也会被认作富有朝气的年轻人。关于自己是否富有朝气我倒是不太清楚,我只觉得相对年纪稍长的人自己喜欢一些新潮的东西。说起年轻人,我见过的年轻人中对世界不屑一顾的者甚多,对别人视若珍宝的东西弃之如敝履。他们用父母可怜的腰包买换代如流水的科技产品,一边抱怨自己并非富豪的儿子女儿。但到了某个年纪,又突然像惊醒一样想要成家立业,又重新拾起过去被其抛之脑后的东西。当然不是每次都能成功找回,有时怀念不是富豪的父母却发现他们已经不久人世,差不多和这是同一道理。
我的朋友过去头发同时染了六种颜色,远远望去,只觉得一个五彩斑斓的果实朝你走来。后来他头发多了一种白色,便再也回不来了。年轻人和他的头发一样一去不还,他买了车,修了房,以自己创造金钱为乐,他已经不算年轻人了。
我在工厂员工宿舍那个支离破碎的镜子前看到了自己的脸,由于日晒雨淋黑色上升几个层次,胡须长到了鬓角,脸也微微凹陷下去,看上去消瘦很多。我用自己带的刮胡刀挂了脸,洗了脸,再直起身来,头有些晕,直直向下倒去。我当然想就这么倒下,不管也不顾。不过所能支持我的人还不知道面临着什么危险,无论如何坚决不能早早倒在路上。我用手撑在洗脸台上,脑海中想着也许是我还没有习惯这种路上的生活,毕竟我也只是一个没有历经太多风雨温室中的九零后。他们的宿舍极小,里面床靠床地塞了十四个床位,墙壁泛着不正常的黄斑,上面贴着一张发黄长着霉菌的梁静茹海报。
“什么人贴上去的?”我有些意外地问苏瑞。
“大概是很久以前在这里打工的人,这一看就不知道贴多少年了。我来了打算撕掉,不过程远却让我留着,就一直在这里了。”他说。
“这种海报说不定已经绝版了,可能是九几年拍的。”我欣赏着这个几年前的海报,心里一来对程远有了好感,二来为自己能在这种地方看到这张海报而高兴。
苏瑞对此很是无感,只回了我一句就又翻着魅族手机,看直播去了。我们到集体浴室用温热的水洗澡,不料水温发疯似的突然上升,将我背后烫了一下,我赶紧转动开关,被冷水淋个透心凉。从这时候我就隐隐有些不顺起来,到了床上只想睡觉。两个年轻人玩起联机游戏疯狂喊叫,大概是从网络直播上学到的。我也不能对他们要求什么,只好蒙住头。两人玩手机到了凌晨两点,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总之眼睛睁开时灯已经熄灭,两人死死睡在床上。
我收拾好行囊,其实也没有什么贵重的物品。不过是借他们地方洗的几件衣服和洗澡用的毛巾。我出门打算离开时程远仰起头问我到哪里去,我回答去南方,他噢的一声又睡下了。出工厂时老门卫笑着问我怎么没人来送。
“自己一个人习惯了,再麻烦别人就更不好意思了。”我回答。
“不麻烦人好,不麻烦人好。”
他碎碎念了几句,不再理我。我随口道别后便开车继续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