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蓝色福特

　　大学毕业后，我东奔西走。最终在一处小小的出版社落脚，成了一名编辑。就我本人来说其实更喜欢自由个人化的一些工作，不过对文学院毕业的人来说做这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和家里那边所希望的光宗耀祖自是差了不少，家人所说不求上进也不无道理。
　　总之，我住在公司公寓里，偶尔去女友那里过夜。早上八点半到场，对着电脑审核每天从全国各处汇集而来的文章。这种事做多了，就算自身没有所谓才能那一类的东西，大体也能分辨出文章的好坏，当然那只是公共层面的，私人的喜好并不算在工作之类。我青少年时代对阅读就挺有兴趣，现在做这些也并没有感到工作带来的通俗意义上的难受。收来的稿件有好有坏，我的工作只是检查一下是否有太过明显的错误，是否录用不关我的事。
　　千奇百怪的文章我都见过。孤高亮洁者有之，下流龌龊者有之，也有文笔不佳但一直心怀文学梦的人，或是像一阵风吹来不见下文的来稿，每次审核都像是一个人正站在我面前，将他的一切对我诉说。也许这么说过于自负，但若是真心实意，总能从文字中窥见作者部分性格。
　　初次从事此业，倒是充满好奇。甚至不无单纯地对几个文章不错的来稿回信，有些也向我回信，有些则如石沉大海，那时我的热切才被一点点消磨掉。有所回信的人也随着来稿的减少销声匿迹，只有一个笔名叫作青山的、不知是男是女的（从名字上猜测是个男性）作者一直往来到现在。他便是我之前所说对写文章抱有热情的角色，审阅他的来稿可以清楚感觉到他文章的进步，不只是所谓文采，连思想的深度也随之提高，我猜测年纪也不会太大。
　　走时那天我去到办公室交上辞职信，给从未见过面的青山回了一封信，写自己要离开一段时间，可能不会再回到此地，并对他的文章提了一些私人的建议。便离开了公司，主管只是象征性问候一两句便同意了，想必是像我这样的人大有人在。就工作性质说来也的确是这样。
　　我到了二手车交易中心物色一辆合适的车，以山姆维特维奇第一次看到大黄蜂那样的心情看上了一辆蓝色的二手福特。
　　“车是辆好车，也没出什么事故，上一任车主换了奥迪才卖到这里的。”
　　我一想，得，又是这样的遗弃物。
　　看过行程仪表，试过了各种性能之后我用了两年的积蓄换下这辆车。车自然不像奔驰那样气派，但开起来还算舒心。座椅，仪表什么的也算正常。当然二手车依然会有隐患，只是基本的功能已经实现，其他的也无需在意了。
　　做好各项工作后我正式开始了我寻找她的旅程。我没有固定住的地方，能依靠的也无非是一辆二手福特而已。副驾驶座前的储物柜里放着女友七个月之前寄来的所有信件。她换了手机号码，认识的人也无人知晓她的行踪。我只好先到最后那封信上寄信人地址那里找寻，其实也不报太大希望，信的寄来差不多就要半个月，又是七个月后才出发。也许她又到哪里浪迹去了。只是我有点怀疑，称之为第六感也未尝不可，她正在某处需要我，像我想念她一样想念我。何以失去音讯呢？我感到有些恐惧，不去细想，只顾看着车前的路。
　　时间已经到了八月末。公路两侧的天空染上蓝色，风不无惬意地从车窗灌进来，带着丝丝塑胶的味道。我开车从南京出发往西南，地址是在一个贵州叫作兴仁的县城。这条路上车辆很少，如沾湿的棉絮一般的云垂在目力尽头，那里一片空白，直直延伸到不知哪个地界。一路是人特意栽种的观赏植物，紫色的花，黄色的叶片，以及可以看到的刚翻新出的土。我心思忽而沉重忽而轻松。想到自己正在不知往何处去的路上，甚至连和目的地的她重逢的画面都想象不出来。只是这毕竟自由，毕竟还是在蓝天下，四周也有绿色的那种生命，所需要做的只是一直走下去罢了。我有些轻松地扶着方向盘，车里放着《无处安放》的曲调，越过一个又一个尽头，直到天彻底黑下来。
　　
　　像我一样没有走高速公路的人不多，但一路也遇到几个。我们也没有什么交流，一路上也没人像《在路上》那样到处搭车，那时候别人不可能上一个陌生人的车，这是孩子都懂的道理。
　　路上发生一点小的摩擦。一辆奔驰牌SUV顺手往车窗扔了一个喝剩下的红牛罐，恰好扔到我挡风玻璃上，上面出现一个蜘蛛网似的密密麻麻的裂缝。我当场气得追逐，追了几里路，连自己基本行程都打乱了，不过还是没有追到，裂缝已经被风吹到了影响驾驶的程度。前面那一辆广东牌照的车也像觉察到什么，一直加速，最后我不得不放弃，放慢车速，那车一溜烟又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在手机上查了附近的修理店，不想最新的记录已经是几个月前了，搜索到的店铺只剩一块汽车修理的招牌，卷闸门将房子保护得密不透风。我将车停下来，瞧见一辆东方牌面包车经过，是本地牌照。不想我还没招手它已经减速到了身前。
　　“哥们，怎么了？”戴着墨镜的年轻人说道。是那种真心实意想要帮人解决问题的问候，我对他有了好感。
　　我无奈地指了指车前玻璃。
　　“被人用红牛砸的。”
　　“哈哈。”他笑声忍不住出来。
　　“这个修理店关门啦，店主找到了更赚钱的路子，早就不开了。我可以带你去我常去那个地方。”
　　“真是麻烦了。”我装出拘谨的样子。何况我也确实需要他的帮助。
　　“在外的人都是一样。”他毫不在意。
　　我感觉出来他的善意来自于他的性格，并无其他外在原因，像是对老乡的扶持，或是对人有所图。当然我不可能现在就下出定论，实际上也没有必要去追究他的性格。我所求的只是一个能换一块挡风玻璃的地方。
　　他驾车在前，车技异常娴熟，大概是做经常与车辆打交道之类的工作。从大路直行开了大概十分钟，又在一处可以看见桥的地方左拐，进入一条沿河大道。路两侧停满各色车辆，豪车是没有几台。我猜想大概是到了居民区。他也放慢速度，我慢慢吊在他身后。偶尔可以看到他后视镜里的注视，也许是看我有没有跟上。河边的风更加凉爽，水面零星飘荡着几只游船。大型汽轮的声音时而响起。长江！我在心中想到。
　　不过五分钟，他拐进一条小街，将车停在一处门铺前，门上并无招牌，但里面几辆待修理的汽车和沾满黑色污渍的金属零件还是显示了这里的功能。我也停在门前。
　　老板像嗅到什么味道一样的猎犬不知从那个阴影中探出头，殷切地问过情况。我又说了一遍自己的遭遇，果然老板也嘿嘿笑了起来。看来听到他人的窘况的确会让人高兴，不然那几部以此为主题的电影想必也没有什么市场。
　　“这个有好的，稍微好点的，一般的，你自己挑一个。”老板将选择权交给我。
　　我又问过好的是怎样，多少价钱等等。
　　“好的下次那个红牛扔过来只会有一点点裂痕，不仔细一点看都看不出来。一般的就和你这个一样了。”
　　我也不了解这种东西的具体性能，以及能否抗住一个红牛或者几个红牛，还是决定装上最贵的那种。这个时候带我到这里的人站在一棵树旁，等着我和老板交易结束。我回过神将他又打量一遍。年纪不大，身高大概在一米六到一米六五之间，脸上青春痘的痕迹尚未完全隐藏。头发剪得很干净，可以看出是个没有心思放在发型上的角色。
　　我递给他一支烟，不料他竟然不抽烟。这倒让我有些意料不及。
　　“以前也抽的，只是最近戒了。”他露出温和的笑容。
　　我也不是特别想抽烟，就收了回去。在老板忙着卸下我的挡风玻璃时我们两人站在树前，不时用脚踢起地上尘土。
　　“你不是这里当地人吧？”我问。
　　“我要是的话你就听不懂了，我是山东日照的。”
　　我心想他人所说山东人好结交也许有着几分真实性。
　　“不管怎样，今天谢了。等弄好了找个馆子吃一顿。”我说。他自然是推辞一番，不过最后还是同意。他轻易地告诉我他是在这里做着送货的活计，帮我只是顺道而为。
　　“你呢，干什么的？”他问。
　　我告诉他过去是个编辑，最近有事要去贵州，只好辞了工作，现在无业。
　　“确实是个文化人的样子。”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玻璃装好之后我们去到附近的夜市，也是他来带路。去的时候已经有了不少人，衣着围裙的男店主在锅中翻炒着大蒜味的小龙虾，老板娘模样的女人处理着猪的内脏。
　　我们点过餐。他点了凉拌猪耳和油焖茄子，我则点了一条三斤的黑鱼。
　　“不喜欢小龙虾？”他试探性问。
　　“总之没什么好印象。”
　　“也是。”
　　几个遮阳棚下面已经是一幅喧闹的场景。大概十个本地年纪偏大的男人举着哈尔滨啤酒不停碰杯，像是不将酒瓶碰碎誓不罢休。一对情侣面对面甜蜜地往火锅中加菜，几个年轻人面孔的男人对着已经吃得差不多的残桌沉默不语，看上去是其中一个人有了感情纠葛，带着满脸的微红手舞足蹈，有人安慰性地摸着他的背。实际上除了摸着他背的那个人其他人都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她有什么了不起的。”
　　“那就分了呗，这种事也不能勉强。”
　　“可是我还是喜欢她……”
　　又是一对男女出现在门口，看了一眼又走开了。
　　“叫的最凶的那一桌就是本地人，话听不懂吧？本地人素质一览无余。”带我来这里的山东人说着。
　　“那遇到你这个外地人还真是幸运。”我感叹。
　　他向我讲述了他在南京当过几年兵，服役期满了出来在一个亲戚介绍下到这里送货。整天的工作大概都是一样，上货、开车、卸货，总有一天要换个职业。
　　“工作都是一样的，每天重复，谁都免不了的。”我劝他。
　　“那我也来个重复，几年一换。”他哈哈一笑。
　　“做新的一行不怕不熟悉吗？”
　　“那有什么，我有什么做不好的，别人能做好我就一定能行。做人就要有这个勇气。”
　　我看他身体不算高大，却能负担起一座看不见的山。我在心里暗暗敬佩。
　　“我说，你年纪应该不大吧？”我试探性地问。
　　“九八年的，九零后。以前为了这个标签我可吃了不少的苦嘞。现在我身上的衣服都是初中时穿的，狗日的几年一厘米没长。”
　　他“呸”地吐口唾沫在水泥地上。
　　晚上我放弃了他的好意，将车找了一个路边的停车位停好。关了车门，熄灭引擎，将后座打倒，只是车比较短，小腿只能蜷缩着睡。汽车呼啸的声音断断续续，各色灯光轮番上阵。我找了一件夹克披在身上，放了一会儿歌，直到凌晨肚子隐隐作痛醒来，我只好步行走到附近的网吧借了厕所，顺便用水龙头洗了脸。出了网吧之后顿时感觉空气清新了许多，脑袋也转得飞快。我看出了降温的可能性，是一个凉爽的夏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