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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分家

作品名称:澽水往事      作者:程永庄      发布时间:2020-02-10 16:58:39      字数:4478

  麻老九领兵出城,你知道他去打谁?原是他的结义兄弟:娘娘腔高烟杆。可怜高烟杆,自打郃县驻军以来,就没对拜把子麻老九设过防。腊月二十三小年夜,正与家人掷色子耍牌,却听城内到处乱放枪,心腹马派常慌里慌张跑来,“不好了,麻老九打进来啦!”惊得高烟杆一蹩三尺高,“胡说啥,我九哥不可能打我。”说话娘里娘气。
  马派常:“骗你弄啥,惯匪段老二搭云梯都抢进县衙来啦。”气得高烟杆泼口大骂:“怂挨炮鬼骚货司令,真不够人,逮住剐了他。”马派常却面有惧色,“司令逃命要紧,弟兄们都散了!”
  可怜高烟杆经营多年,一夜竟稀里糊涂让袭了城,事后才知手下惹事,麻老九把账算到他头上。急派人去解释,本以为误会消除,麻老九便会撤兵,谁知占住不还不说,还出言不逊:“有本事来打!”气得高烟杆拍腔子蹩高大骂,却无济于事,只好收拾残兵往别处去了。
  本就张狂,如今新得了郃县麻老九更嚣张。但抢了人家地盘,终究心虚,一面他招兵买马,扩军备战;一面又在通关要隘处设卡盘查,严防细作探子混进来。谁知令刚颁下去,便有手下弁目飞奔而来,“金水沟逮住俩探子。”麻老九正教小凤放枪,随口答曰:“小凤二胖,快去看看。”
  小凤得令,即刻点集本部人马,绝尘往金水沟岸而去。到得村口,才看见井边大榆树底围了一圈人,那俩探子想必也在其中,立即大喝一声,“探子在哪?”岂料却反倒高叫:“小凤,救我!”这可就奇了怪了,远在郃县,哪来的熟人?急忙近前,大吃一惊,原是姐夫兴民和兴邦,“咋把你俩绑了?”兴民:“我也不知道,道渴要碗水喝,还没喝上一口,反挨了一火绳。”泪花儿带着憋屈。
  小凤厉声:“究竟咋回事?”手下弁目:“问东问西,还往这小本本记,真不知是姨太太家姐夫。”忙解开,点头哈腰一个劲赔不是。小凤胡乱翻了册子,每页皆录一人名,其下无非记些家住何乡,人口地亩多少,收成瞎好,粮食够吃不够吃的闲话。她皱了皱眉,“姐夫,你记这干啥?”兴民:“省立师范毕业,回乡途中搞些社会调查。”小凤:“跟鬼画符似的,难怪人家抓你。”
  刚才挨训的弁目也赶紧解释:“就是的,我们这郃县旱塬缺水,井里打上的水,是要均匀分给各家的,你道渴,喝就是,谁也不言喘。他俩不懂,问东问西,谁敢应称,应了他家分的就少了。”原是这么回事,难怪村人报官。
  本以为误会说开就没事了,岂料兴邦却青筋暴跳,“不行!平白无故,不能就这么完。”火气看来挺大。兴民知他“一根筋”毛病又犯,赶紧拦,暗自庆幸,多亏遇见小凤,若不然又是一场风波。小凤也手摆,“姐夫,赶快弄走,我姐还在家担心。”
  说担心,大凤还真想自家男人了。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一对龙凤胎你哭他拉屎,忙得她成天前脚踩着脚后跟,连吃顿饭的功夫都没有。盼兴民回家,是想让他分担些,却书念成呆子,娃不会抱,饭不会喂,只知抱本书来读,气得大凤泪落,“要你这死人有啥用。”叨叨个没完,两个不免叮牙犯嘴,吵吵嚷嚷也就到了民国十三年(1924)的大年初一。
  本以为自个在家憋屈,没成想兴邦初一进门也是长吁短叹。兴民:“为啥”?兴邦早低了头,“还不是为家务。”兴民:“怎么,和嫂子闹翻?天上下雨地下流,两口打架不记仇。”得!自个屎尿还没擦干净,倒想起劝别人。
  兴邦却手一抡,“你想哪去了,我弟兴锁要分家。”兴民:“为啥?”兴邦:“还不是怨我上学花销大。”兴民:“他不也念县立高小吗?”兴邦:“早不念了,随我二爸黄龙山开荒去了。”兴民:“原来如此。”
  兴邦:“也不全怪兴锁,是我弟媳太能。”兴锁媳妇王翠娥,仗着铺子街上娘家势大,本家的王老八执掌西川民团,娘家哥王天赐又混账无人敢惹,平日便刁蛮,不把哥嫂放在眼里。
  兴民:“我说呢,兴锁就不是那样人。哎!好多事,一夹杂这些长头发女人就麻烦了,大凤也和我闹。”约略讲了事情经过。“好了,不说这些了,说说师范毕业后啥打算?”
  兴邦:“别问我,先说你。”似有难言之隐。兴民:“省上今春有公费留学日本名额,我想报考,你也去。”兴邦:“我不去。”兴民:“怎么,缺盘缠?让我爹垫些。”因了吃兴邦娘奶缘故,一个奶包子吊大,兴民家这两年没少接济兴邦。
  兴邦却说:“不是那意思,我想南下广州,报考黄埔军校。”压低了嗓门。兴民:“你那个底子,放弃学业实在可惜,还是回去商量后再说。”
  兴邦:“不用了,我意已决。我是心忧咱们这个国,皇帝换作大总统都十多年了,却无法实现统一,大小军阀连年混战,民不聊生。民党人士听说在广州拥戴孙文做大元帅,聘用苏俄顾问办起黄埔军校。我想追随他救咱们这个国。”兴民:“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恐怕情投意愜的嫂子也不同意。”
  弟兄两个原本就闹分家,如今兴邦又撇弃家小,把养活爹娘的包袱全甩给她们,兴锁媳妇王翠娥更不乐意了,出出进进脸拉下,不搭理兴邦、彩萍两口。气得彩萍眼圈发红,“安欣她爹,你能不能不去?”兴邦沉思了良久,“逢此国难,大丈夫心系天下,我不甘心啊!”彩萍:“可是眼看就要祸起萧墙。你弟两口麻糜子不分,没有一个清白货。”兴邦又是一阵沉默,忽然仰起头,“难道你也不支持我?”彩萍:“支持!”她已热泪盈面,夫妻俩个痛声。
  兄弟两个闹到如此田地,作为一家之长的父亲书鹏不得不出面。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碰上大清朝完蛋,坏了仕途经济,自个饱读诗书,蜗居乡野,只能以教书为生,收仨俩束薪,靠弟兄分家拢得的十几亩薄田,光景远不如亲弟弟学鹏,人家两口杀猪宰羊,黄龙山开荒种地,日子红火。唯一支撑自个的,恐怕只剩下儿女出息。膝下两儿,平日所倚重的唯有长子兴邦,全家人咬紧牙关,供他读书读到师范毕业,早难以为继,眼下更是妯娌不睦,再也供他不起。
  咱这辈子算完了,除了当孩子王,啥也不会,他不想长子兴邦走自个老路,他要儿子弃学从耕,替父分担重整家业的担子,却给兴邦婉拒了,“爹不是常以治国平天下教育儿子吗?如今倒要我终老乡曲。”父亲书鹏:“咱这个家,供你不起。”兴邦:“不要你们供,我想报考军校。”书鹏听了立即打了个激灵,“好娃哩!,当兵吃粮都是蛮人所为,你一个学生娃少掺和。”兴邦却脖子一梗,“反正我要去。”父亲书鹏:“你咋这么犟,看来这个家非分不可。”兴邦:“分吧,也省得女人干政,乱了纲常。”
  说分就分,年没过完,兴邦、兴锁弟兄两个便拔锅另过,中人请的是族长聚鹏。虽写清父亲随大儿子兴邦,母亲随小儿子兴锁,长子兴邦却不在家,只得注明老两口暂不分开,由娃们均摊公养。
  也是合该有事。芝川城的醉汉张二两,本极少到外甥女杨彩萍家走动,河湾村人今春却偏唱起秧歌,唱起秧歌便把他这行家里手请来,请来了就得到外甥女杨彩萍家露个面。谁知这一露面,正好碰上她屋分家。
  彩萍手拉嚎啕大哭的安欣,正从婆婆手里接过分得的笼圈、篦子,张二两却兴高采烈、啷哩啷格走进来,着实吃惊不小,“彩萍,你这?我来的不是时候。”扭头就走。彩萍急拦,“舅,莫走。”眼泪骨碌滚下来。心疼的老娘舅张二两跟着也潮湿了眼窝,“看把我娃恓惶的,这那是舅的宝贝蛋蛋杨彩萍。”彩萍:“舅,千万莫给我娘说。”张二两:“好吧,看把光景过成啥啦!本来我就不同意这门亲。”拔腿就走,再不走自个也要泪不干。
  说不告诉,第二日她娘便来了,哭哭啼啼硬拉女儿回家,好多天都不放回。书鹏、金莲无法,打发儿子兴邦去接,但那里接的回。丈母娘铁了心要女儿离婚,大门紧闭,一丝儿都不放出半句软话,害得兴邦自晨到昏,自昏到晨,愣是进不了彩萍家门。后来彩萍千般万般哀求,她母才命进去。
  兴邦:“伯、婶,我得带彩萍回去。”丈母娘:“休想!我如此乖巧的女儿,到你家才几年,看折磨成啥啦?我娃原本见人有说有笑,一笑两个小酒窝,如今看痴愣的,站那和半截木头。”边数叨边泪落。兴邦忙赔不是,“都是我不对。”
  丈母娘:“你还有错?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彩萍要男人弄啥,还不是养活娃和她。你可倒好,我女死心塌地,你倒满世界疯跑,这不是要她娘俩命吗?你说说,我女进你家,任劳任怨,对上对下有半点闲话没有?你家反倒那样待她,你弟、你弟媳妇凭啥欺负?我彩萍有脚有手,是吃他的?还是喝她的?吃柿子专拣软的捏!还不是你这当哥的顶不起杠。”
  老虎护犊,母鸡抱窝,皆厉害加怕怕。丈母娘训女婿,唾沫星子乱溅,要多难听便有多难听,根本没兴邦还口的机会,连彩萍都听得脸热,“娘,这事不怪他。”她母:“少插嘴!”
  彩萍不言语了,母亲接着漫无主题。大事没办成,兴邦只得耐着性子听,老丈人也低头抽水烟,连句吭声都没有。大约实在说乏,才回过头,“她爹,不要光抽烟,你是一家之长。”
  杨茂山却哈哈笑,“说得好着哩,接着说。”女人听出语含讥讽,“我不说了。”杨茂山:“气出完了没有?”女人:“出完了。”杨茂山这才嘴一抹,“说完了,出完了,我就说。”女人眼巴巴:“你说。”杨茂山:“叫我说,我只问两句:彩萍,你打算与兴邦过不过?兴邦,你打算拿啥养家?你们一个一个答,不许插嘴,谁先来?”
  彩萍:“我先说,我离不开兴邦。”话音未落,她母即手指戳过来,“真是个痴怂女子!”杨茂山猛地一掼水烟锅子,“没听见?不许插嘴!”惊了女儿女婿,当娘的更立即嘬声。
  杨茂山威严地:“兴邦,该你了。”兴邦却吭吭哧哧:“我,我,还没想好。”杨茂山:“看,看,看,我就知道问题出在你这里,不怨亲家公,男子汉大丈夫,有啥话不敢说?”兴邦终于大了胆子,“我想报考军校。”杨茂山:“这就对了,认死理,一条道走到黑,是你程家的种,我支持。”
  兴邦:“那彩萍母女如何安排?”他想讨老丈人示下。杨茂山:“这个不用你管。”扭身对着老婆,“领人把偏院腾出来,给彩萍娘俩住,女婿出远门,留在身边也好照应。”待女人答应后,又转回身对女婿,“这个没意见吧?”兴邦:“没意见。”他无释重负,彩萍母女终于有了着落。
  杨茂山:“那就好。我已荐彩萍到芝川二高教书,另外你们分家也分得几亩薄田,交给你弟,胡乱收几个租子,也够她娘俩吃喝,不够,我再贴补些。这样,你总该放心了吧?”兴邦忙不迭,“放心,伯婶如此,我感激还来不及。”得!要紧处,他还记得奉承,看来脑瓜子不笨。
  杨茂山:“她娘,封两包大洋,给兴邦路上做盘缠。”直慌得兴邦,“使不得!我爹已准备好。”杨茂山:“你爹是你爹,我是我,穷家富路。”兴邦早已眼热,“这叫我如何报答?”丈母娘:“不用报答,只要你日后不负彩萍。”杨茂山:“老婆子,你总算说了句明白话!”
  安顿好彩萍母女,挑了个风和日丽日子,兴邦便与杨杏园的外甥王不留结伴,逶迤经西安,奔洛阳报考广州黄埔军校去了。他们都有投笔从戎打算。
  兴邦为家事耽搁,兴民却早到西安,考取了公费留学日本学医名额。谁知那榜却放的忒急,兴民来不及还乡,只写了信儿,便匆忙东渡,从此三、五载不见,专心留洋做他学问,单留了大凤在家苦等,却不得了局。此是后话。
  且说处理完家中杂务,聚鹏终于腾出手来,安心编他县志。延宕四、五载,这部上承嘉庆冀兰泰志,下讫于宣统的新县志,再经润色一二,便可付梓面世。
  忽地赛翼德却慌里慌张跑来,言说满大街吵吵,麻老九奉了新任陕督刘钧长令,要移防同州。兴得聚鹏一拍案几,“太好了,咱药铺欠他的军饷不用交了。”赛翼德却嗤曰:“好啥哩,听说他把韩地交给段老二、阴阳脸。”
  聚鹏顿时手脚冰凉,“这才是狼狈为奸,狈虽走,狼却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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