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韵连载】生死路6 演戏

　　“猫头鹰”坐在堂屋的角落里，如果不是刺耳的吸溜鼻涕的声音不绝于耳，真让人觉得那就是一尊雕塑。蒋老汉心里却一直在盘算着如何将计就计，导演一出好戏。他招呼“猫头鹰”向村书记家走去，书记周邦星就在对面的山腰上，站在自家晒稻场里彼此都能看得清楚，想说点秘密还得小声。就是步行也就几分钟路程。
　　折腾了一天，太阳也疲倦了，红红的晚霞染红了天。山风撩起庄稼人的衣角，轻轻哈气，一天的劳累便被殷勤的风给吹走了，这是夏天一天中最为美好的时候。躲在稻田里的青蛙也鼓足了劲欢唱着，比丰收的庄稼人还热情喜悦。蒋老汉引着“猫头鹰”从屋子侧面的一条小道下到了山沟，再爬上对面的山腰，就看到了周邦星家。
　　周邦星一早就猫在自家二楼的窗户边，窥视着蒋老汉家的一举一动，他看见“猫头鹰”居然活脱脱地进了蒋家，心想，这个看似羸弱的老头还挺能经受折腾，在坟坑里躺了大半夜还没事，看来事与愿违，蒋老汉把他领回家心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他看见蒋老汉居然带着“猫头鹰”往家里走来，心知不妙，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便从后门摸到了自己弟弟家，看你蒋老汉耍什么把戏。
　　蒋老汉爬上了周邦星家的晒到场，看到书记家大门紧闭，嘴角浮出一丝轻蔑。他招呼“猫头鹰”坐着大门口，紧贴着“猫头鹰”的耳朵咕隆几句，嘿嘿一笑走了，似乎所有这些事情都与他不相干。
　　蒋老汉把这个烫手的山芋送到周邦星家，知道得罪了周邦星，他的一贯原则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是有人欺侮自己，那也绝对不让对方有便宜可占。“猫头鹰”坐在门口等啊等，天暗下来，对面的山只剩下一道模糊的影子。坡上劳作的人也陆续回家了，村子里星星点点的黄灯又睁开了眼。可周邦星一家还没动静。周邦星就在隔壁弟弟家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看到“猫头鹰”誓死把牢底坐穿的架势，心里也怕起来，还是尽快把山芋打发走才是上策，不能死在自己大门口。
　　周邦星若无其事的从哥哥家走出来，看到“猫头鹰”，皮笑肉不笑的招呼。可“猫头鹰”根本没理睬，缓缓地站起身形，舔了舔鼻涕，才从喉结里拱出一句话：
　　“我的钱。”
　　“什么钱？”周邦星假装不知道。
　　“我们五保户的钱。”
　　“不是每次过年都发给你了吗？”
　　“没有，这个钱是半年发一次，我还有一半没领到。”“猫头鹰”像背书的说。
　　“我的钱。”他又追问。
　　周邦星这个人横惯了，可对面前这人他惹不起。跟弱智讲道理，无异于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何况这个事情还不能捅大。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早知道“猫头鹰”命如此之硬，也不指使别人演这一出了，于是，他对蒋老汉的恨又加了一层。
　　“你不给钱，我明天就把全村——全村的五保户都叫来，一起等钱。”“猫头鹰”面无表情地说。
　　周邦星眉头一皱，眼中掠过一丝凶光。极不情愿的掏出几十元钱，打发了“猫头鹰”，“猫头鹰”没想到钱这么好要，拿在手里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忙出了门，招呼也不打，就摸黑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地回家去了。
　　
　　山村的早晨是白雾的天下，天未亮，雾先起，把一切都笼在梦幻中。
　　蒋老三和晓芳神神秘秘的摸起来，把青青托付给小脚太太，晓芳手里拎着一个布袋子，摇摇晃晃地朝对面公路走去，蒋老三闷着头紧随其后。刚到公路，就看到一个身影从前面岔路口快步走上公路，一头扎进白雾里。晓芳定神一看，这不是书记周邦星吗？如此匆匆有什么大事，莫不是？她有点期待那样的结果，甚至是有点兴奋。
　　这条坑洼的石子路只有三轮车载人，不知从哪年开始，三轮车就像地里的蝗虫迅速占领了所有的能去的道路，简直是无孔不入，它不是古老的二轮自行车摩托车，又不像是四轮的小轿车卡车，像二者结合的怪物，小小的身体能装成肉罐头。
　　晓芳是不用坐得，三轮车比走路还颠簸，影响胎儿。镇子也就七八里地，趁早凉快走路舒展筋骨，反倒自在。
　　这个镇子是一个平坝，也许是穿镇而过的小河千百年来冲刷而成，如此看来，周围都是丘陵，镇中心就如平底锅的锅底了。
　　蒋老三和晓芳来得太早了，白雾紧紧地笼着沉睡中的镇子，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静。晓芳是沉重负载，累倒在算命先生聚集地盘上的石头边。蒋老三连忙把布口袋拉扯开来垫在石头上，示意晓芳坐在上面休息。
　　“哎哟、哎哟……”白雾里传来惨叫声，在宁静的早晨非常响亮刺耳。
　　蒋老三晓芳本能的屏息静听。
　　那声音近了，近了，好熟悉。白雾里浮现出两个身影，一个瘦弱的女人搀着一个庞大的男人，只是这个男人双手捂着肚子，弓着腰，显得萎靡不振。
　　菊花和熊大哥。二人立刻辨认出来。熊大哥有病，不曾听说啊，晓芳心里暗忖。
　　“姐姐。”蒋老三满脸疑问的叫道。
　　菊花一愣，发现是蒋老三，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才好。男人患病从来没跟娘家人提起，几个兄弟生活也不容易，告诉他们只能徒增伤悲。没想到被弟弟看见，不知如何解释。
　　“姐姐，熊大哥怎么了？”蒋老三一脸关切。
　　熊大哥苦愁着一张脸，这跟昨日所见完全两样，莫非这睡一晚还能睡出什么大病。蒋老三没往坏处想。
　　“哦，哦，他昨天晚上吃多了，肚子又受了凉，一大早就闹肚子，所以带他到医院来检查。没啥大病。”菊花眼光闪烁，不自然地笑了笑。
　　“那快去医院检查，等下人多了排队多麻烦。”晓芳也站起来，顺着菊花说道。
　　熊大哥试图极力忍住不要再哼出声来，可是这种折磨因为憋着好像增加了几十倍，脸痛苦的扭曲着。就像演京剧的小丑，五官都凑在了一起。
　　等菊花两人走远。晓芳盯着蒋老三，轻声说：
　　“绝没有这么简单。你没看见，你姐姐看到我们如见到外星人那样惊奇，还闪烁其词。”
　　“不要乱说。”蒋老三不满，不是你亲姐姐，也不能这样咒人。
　　晓芳见自己这个不明道理的男人，把头一歪，也不理会。
　　
　　蒋老汉一夜没有睡好，虽说“猫头鹰”之事化险为夷了，可他丝毫没有打了胜仗的欢愉，反而感到一种隐隐的不安。更大的危机还在后面。得罪了周邦星，村干部是很难混下去了，手指头到底是硬不过胳膊肘。
　　他早早的起了床，把女儿红英芬芬也叫醒。吩咐他们把课本拿出来，好好背书。
　　“你们要好好念书，爸爸是没赶上你们的好时代啊”蒋老汉感叹着。
　　“只要你们用功，不复习，考到什么学校我都供你们读书。”他转而说得很坚决，这个还并未老去的壮年，把扬眉吐气的希望寄托在下一代。
　　红英芬芬拿出课本，眼神怪怪的看着父亲，今天一早就叫读书，是怎么回事。往日里都喊起来割猪草，喂猪煮饭。但看着蒋老汉坚定得不容置疑的眼神，默默的抽着一根劣质的香烟，烟圈随着晨风飘散在低矮的土墙房下。红英芬芬便大声读了起来，那是来自心灵深处因阅读带来的快乐，而不是被强迫的压抑。这时的蒋老汉他还不能预料，这两个孩子未来会是何等的辉煌，就是红英自己也万万不可想象。此时的蒋老汉只希望，两个女儿不要像他，浑身沾满泥巴，有个正式的工作就心满意足了。
　　席辉却不懂得自己男人复杂的内心，可怜的自尊。只在一旁大声喝到：“屁股钉在凳子上了啊，半天也不动，别人干了一大片活了。”眼睛瞪得溜圆，气鼓鼓的。
　　蒋老汉厌烦这个女人凶巴巴的模样，也滋生了一种畏惧。他慢慢的直起身，操起锄头，又默默地上坡了，红英看着爸爸落寞的样子，想起了爷爷，他们是多么的像啊。
　　时近中午，白晃晃的太阳刺得眼睛生疼，庄稼人只得躲在自己阴暗的屋子里，偶尔眯着眼出来翻动一下晒着的玉米，到午饭时分，又要重复的与倾盆大雨抢收。
　　蒋老汉光着膀子，横倒在红漆掉落的席辉陪嫁的花式床上，一双灰扑扑的脚伸出床来搅在一起有节奏的晃动，如同那颗不得安宁的心上下扑通一样。这个不足20平米的屋子，用石头砌了一口水缸，放了一个大方桌，壁上挂了两个装碗的吊竹篮，用水泥板搭了一个架子，架子上杂乱的摆满了缸子钵子，架子下面堆了一堆煤炭。顶上是用木头拼得很平整，却是非常的肮脏，因为上面堆满了去年的玉米芯子木头等柴火，木头芯子喜欢滋生一种小虫，经常从木板间的缝隙掉落下来，要么就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荡秋千。红英对荡秋千的虫子记忆尤为深刻，那时候，当她端碗吃饭的时候，总是暗暗担心，那一条条肉肉的小虫子会掉进碗里甚至爬进嘴里。也许就在那时候，她就有了要脱离这个农村的念头与梦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