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寻找之旅(3)
作品名称:我的家很多爱 婚姻积极心理学 作者:黄禾苗 发布时间:2020-02-08 22:43:47 字数:3855
先是老黄的爱人出事了,那年她55岁,她的二女儿十几天后就要出嫁了,那段时间她总觉得身体哪里不对,有一阵子后终于熬不住去医院了,是乳腺癌。这个一辈子守着家的女人立马被吓坏了。医生说幸好发现得早,治愈可能性很大,但是医生嘴里蹦出的十几万医疗费还是让她整夜睡不着觉,床上翻了一个晚上饼后,天一亮她对老黄说,咱不治了,回家。老黄不理她,他忙了一整夜,借钱、托人、找能找的所有人,天一亮就带着她坐上了车,去了省里最好的肿瘤医院。开始了长达半年的化疗、手术、再化疗。他们有四个女儿,二女儿想要辞职来照顾,被拒绝;小女儿想要休学来照顾,被拒绝。老黄说我会照顾好你们妈妈的。三十多年,老黄在家没煮过一顿饭没洗过一个碗没扶过一个倒的酱油瓶,可是他真的就照顾了半年,天天熬白色的鱼汤给她喝,给她洗衣服倒尿盆。
做化疗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不仅仅是头发掉光,还会让人没胃口,恶心反胃,长期吊瓶手臂肿痛,而且身体本身的疼痛也会一直折磨着你。所有这些,我们只能看着,尽可能地默默陪着。她实在忍不住了也会说很痛,老黄一个糙老男人不懂,刚开始会安慰一下,慢慢地也没有那么耐心。有一次他在边上午睡,这是他数十年的习惯,雷打不动。她又开始哼哼,老黄眼睛都没有睁开:你别吵了,忍一下啦。
她很委屈:医生都说我很会忍,不会叫。这下是真的很难受,你又不知道有多难受。
老黄身子转过来,默默地起身,去了厕所,过了一会出来,拿了一条热毛巾,湿湿的毛巾上白白的热气,他开始帮她擦脸边说,可能这样子会好受一点点吧。我看得发愣,这是我见到过的最美的画面。
从妈妈在医院被确诊之后,爸爸的手机就没有停过。
老黄,你尽管带嫂子去看病,单位的事,不用管了。
老黄,你卡号多少?我打钱过去。
老黄,你什么时候来省城?我给你订下住的。
舅舅,我舅妈怎么样了?我买了明天的票回来看她。
哥,我去照顾嫂子一段时间吧,家里谷子刚收完了,能有点空。
半年后,妈妈化疗结束,她恢复得非常好,彻底痊愈。
两年后,老陈开始觉得右腿和腰没劲,以为是上了年纪常见的风湿或者腰椎间盘突出,寻民间神医、服偏方草药,做针灸按摩,可还是架不住这腿越来越没劲,这腰越来越硬;被子女连拉带架地进了大医院,骨科把他转去了神经科,各种检查,一个半月后,一个头发全白被很多年轻医生簇拥着的老医生单独约了他儿子: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儿子觉得有意思,医生还关心患者儿子的工作,本想开个玩笑,但看着老医生严肃的脸,他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了:我是工程师。
“听说过运动神经元损伤这个病吗?”
“什么?没有。”
“你回家查一下吧,你爸爸80%疑似。”
他儿子一出房间门,就迫不及待地用手机输入这几个字了,然后他就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回到家,把老婆叫到房间,关上门,在老婆肩膀上眼泪停不下来。
这个病有另一个名字“渐冻人“,开始只是四肢无力,渐渐全身肌肉萎缩和吞咽困难,最后产生呼吸衰竭,目前医学尚无任何对策。
老陈一辈子恭敬谦逊,逢年过节烧香拜佛,大小事情上庙问神,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得这样的病,甚至这个病以前在电视上都没有听说过。他的老母亲八十多岁,身体硬朗,唯一的亲弟弟愚钝懒怠,将来一定是要自己给老母亲送终的;子女们虽然都已成家,但孩子年幼,自己也是不放心的。老陈求生意志强烈。还能走的时候,他就自己一蹶一拐地转两趟公交车去一家医院做针灸;后来,走三步都费劲了,要强的他也只能每次出门把老伴叫上。
有一晚,他们房间突然传来激烈争吵声,我们披衣起床去看。老陈躺在床上,婆婆头发披散,手捂着脸坐在地上。
她看我们进来,哭开了:他打我,他都成瘸子了,他还打我!
老陈:你就是不想让我治,你就是巴不得我早点去死!
她的头抬起来:我哪里不让你治?那时候公交车已经来了,我就说了一句我们先上车明天再去取钱而已。
老陈:每次出去你都唠唠叨叨的,你就是心疼钱,你就是巴不得我死了就好。
她:我每天照顾你,陪你出去,你怎么还说得出这种话。行,你以后别指望我照顾你,等你躺床上了,你看着办。哼!
半年后,老陈只能勉强坐了,他坐在轮椅上,前胸绑了一件衣服,这样才不会前倾下去,就算这样坐着也是很难受,背部的肌肉慢慢变得僵硬,神经绷在一起,每天坐两个小时已是极限。当然躺着也很痛,翻身都翻不了。而且躺了这么久,屁股受罪,老伴买来婴儿用的爽身粉,每天晚上帮他拍一次。
他不再跑医院,知道没用了,他和老伴两个人回了老家。有人来看他,他就会说起原来的打算,他退休,和老伴一起去城里,老伴带孙子,自己断然是闲不住的,就找点事情做,哪怕是小区里扫地也行。儿子儿媳工作都不错,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他一向都是很有计划的人,喜欢把家里大小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他是家里的权威,所有人都听他的,他说一不二,四十年如一日。现在儿媳已经辞职了自己带孩子,他们小家庭怎么生活,他再也管不了了。
老陈生病后,有一件事情让家里的气氛变得很微妙。老陈一直不放心自己的弟弟,尽管他都已经是人家的外公了,要他把多年积攒下来的几万块钱放自己这里保存,那基本上是弟弟的养老钱和棺材本,还有侄女打工攒的两万块,自己老母亲一辈子存下来的一万多,总共有十万块钱,他替他们保管着。
那时,老陈最有出息的一个堂弟正四处游说集资,为他那即将“上市”的公司,他对谁都特别诚恳地许诺会有丰厚的利息,镇上许多人把家底都给了他。老陈为了弟弟的后半生过得安生一点,一辈子谨慎的他动了心,加上又是自己的堂弟,他就把那笔钱借给了他,没有对任何人说。
毫不意外地,公司破产了。堂弟倒是没跑路,但是被无数的债主追。他起初还会接电话说这点小钱,一定会还的。后来就不再接电话了。
弟弟家的房子旧得实在没法住人了,用很低的价格买了村里早已外迁人家的房子。他来找哥哥要钱,老陈才不得不把事情说出来。
这时候堂弟的事情早就传开了,大家都明白那钱是不可能要回来的。婆婆一听就炸了:这么大的事情,你说都不说一声?
然后她天天在他床边上骂,骂他多管闲事骂他自作主张,也骂堂弟。然后在自己的儿子女儿面前哭,十万块钱,对她是一笔巨款。
老陈的弟弟也天天来,在哥哥的病床前,他突然有了某种优越感,他终于不需要再畏畏缩缩,他可以抬起头和哥哥说话了,他理直气壮地打听那笔钱什么时候可以拿,家里房子都漏水了,他也敢打断哥哥的絮絮唠叨:我的事,你不要管了。
有一天,做针灸认识的病友老张打了电话来,说又发现了一种新药,国外有人在尝试着吃,好像有效果,你要不要试一试。
老陈犹豫了一下,还是给儿子打了电话。
傍晚,听到老伴在院子里讲电话,愤怒地声嘶力竭,一点也不回避:你们又给他买药了?你们还这样拖时间?好,你们再这样拖,我不照顾了,你们去请人来。我不管他了!
老陈想把被子往上拉,盖住自己耳朵,可是手萎缩了,只剩一层皮,没有力气。他只能呆呆地盯着天花板,看昨天那只蜘蛛是不是还在织着网。
当我自己亲身置于这样的场景,面对普通人最真实的人性,看见这样最强烈的情感表达之后,我开始认真地思考:婚姻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有人过得好有人过得不好?我应该怎么样才能够过得好?
我开始回放他们的生活,那些我经历过但是未曾留意的生活。
饶叔说过爸爸妈妈是那幸福的10%,他也说过老陈的这一辈子就毁在他的老婆身上。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记得家里有很多很多客人,一拨接一拨。家里一直都穷,客人来了,也只是自己菜地里拔点青菜萝卜,街上买块豆腐再称一点猪肉,猪肉端上桌,我们在厨房端碗米饭扒拉青菜,眼巴巴地等客人吃完,兴冲冲跑去桌上,哪还有肉的影子!
有时候会抱怨,妈妈说那些都是爸爸的朋友,他们来吃饭,当然要弄点好吃的。不光是爸爸的朋友,小学时我的生日会请同学来家里吃饭,后来在县城上高中,每年暑假都会有同学来家里玩,爸爸妈妈也一样很热情很周到地招待。
陈平从不带同学回家,他说高中的时候,他第一次带了一个朋友回家,被他妈妈骂了三天。后来我们结婚有了自己的房子,那时候我怀着孕不方便煮饭,都是婆婆在煮,一天他说有个朋友要来吃饭。婆婆笑容僵住:啊?干嘛又来?不是上个月才来吃过了吗?
在我上小学的那几年,家里太热闹了。姑姑家的表哥、叔叔家的堂妹堂弟、姨姨家的表妹都寄宿在我家,自家盖的砖瓦三层房是挺大的,但床不够啊,只能三个人挤一张。每天吃饭特别是早晨那顿匆匆忙忙的早饭,妈妈拿着大锅铲,在大锅灶里一上一下地奋力炒着那唯一的一个菜,我们七八个孩子端着一碗白米饭,拿着一双筷子,围在边上,眼睛全部盯着锅里那上下翻滚的萝卜片。妈妈和我奶奶关系不好,奶奶九十多岁了,她们还会生气地互相对骂。但是我的姑姑姑丈、叔叔婶婶们都是把我妈当做亲大姐一样地对待,尊敬而且亲近。
婆婆和她的婆婆一样关系不好,闹了一辈子,分开住后就形同路人。而且他的姑姑姑丈、叔叔婶婶也是疏远的,有时候连假客套都不愿意,冷冰冰的脸径自擦身。她自己的妹妹住在同一条街上,就隔着两户人家。她妹妹家的儿子娶媳妇,热热闹闹地办完喜事,她和其他街坊妇人坐在一起议论妹妹家的酒席多么不体面,她们也并不亲近。
毫无疑问,这肯定有人的性格方面的原因。但是妈妈和婆婆的成长环境也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深山小村里长大,没读过什么书,写得了自己的名字,认得了常见的字,她们都历经生活磨难,隐忍坚强,她们一辈子守着家守着孩子,没有工作没有赚钱。性格肯定不是全部,一定还有更多的原因,让她们过着不一样的生活。
我不会狂妄粗暴地下结论说因为老黄家有爱情,老陈家没有爱情。爱情是一个抽象概念,表现形式多样,没有置身其中的人,没有真实体验。我只能更加仔细地去回忆他们的所有生活细节,然后把这些细节筛选出来,平摊、晾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