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寻找之旅(4)
作品名称:我的家很多爱 婚姻积极心理学 作者:黄禾苗 发布时间:2020-02-08 23:41:18 字数:5820
老黄在家里是个甩手掌柜,40岁之前他的生活是,早上7:50起床,8:00赶到单位签个到,然后回家慢悠悠洗簌吃饭;再去单位看一份报纸,下班回家吃过中饭后就开始午睡,两个小时后,起床去上班,下班回家吃饭,吃完饭后就出门,打牌或者打麻将,我们从来不知道他几点回的家。40岁开始他的身体出现各种亚健康症状,一会头痛一会脖子痛一会腰直不起来,他慌了,给当医生的表姐打电话,表姐轻描淡写地说:哎呀,你别来医院啦,你就去运动!他将信将疑,每天下午4点半开始出去走走路,比走路快一点的快走吧,晚上更早睡了,早上也起早了些,但生活内容基本上没有别的变化,只是运动这个习惯一直坚持了。
老黄一辈子都没钱,一直拿着基层公务员微博的薪水,养着一个庞大的家。妈妈的身体不好,她自己也说了她这一辈子没有赚过一分钱。但是老黄会定期把不多的家用给她,完全由她支配。嗯,你可能会觉得这理所当然,我之前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某一年,我堂妹出嫁的前一天,大家都在叔叔家准备宴席时发现家里没有盆,我婶婶在全家族人面前流着眼泪哭着说我叔叔不让她买,每次她说要买他就会骂她说那个买了没用,当然也不肯给钱。而老黄家的盆各种规格各种材质一个叠一个。老黄这是一种慷慨,也是一种信任。
操持一个家不容易。养四个孩子不仅仅是吃饱穿暖,虽然她无暇也不懂去关照孩子的心理成长健康问题,但现实的孩子三餐、换洗衣服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需要去面对的;三层自盖房虽然简陋,但是打扫、清洁,灯泡坏了,该添新被了,晾衣架不够了,日日琐碎,这些是需要确确实实去做的;门口辟了一个小菜园,一年四季要怎么规划,什么菜好种,什么菜虫害会很烦人,一天什么时候浇水最好,什么时候该施肥,施哪种肥最好,这些是要靠双手双脚去一步步丈量的;老黄家是一个大家族,他的爸爸有四个兄弟,每个兄弟有三到四个子女,这些是根,是命脉,是世代延续,开枝散叶,族人众多,红白喜事,逢年过节,什么礼什么数,老黄家的女人都要清清楚楚;老黄交际广泛,读书时候的同学、当兵时候的战友、工作时候的同事、打牌时候的牌友,这些人构成了老黄的日常生活,非常重要的。打个电话今天有老李老林会来,有一桌客人,老黄家的女人要能够马上放下手里的一切,像变魔术一样地变一桌酒菜出来,还有各种家长里短;这真的不亚于一个袖珍小国的内政外交、一个迷你公司的管理运转,她身兼数职,分身有术,生活自会磨砺她,但也是成长。
老陈是居家型的。那时候刚和陈平恋爱,有一天上午9点多上他家找他,推开门,看到他爸爸在客厅扫地。习惯了白天在家看不到男户主,我很惊讶。陈平说是啊,他一般都在家,上班签到后,没事做,就回家了。后来时常去他家,不管什么时候,都能碰上。我和陈平在房间里无所事事两两相望时,他会进来问我们要不要吃桔子;我们准备骑车去外面走走时,他会追着说他穿得太少;我们和朋友聊完天,晚上十一点了,我悄悄地和他回家,脱了鞋子准备偷摸着上楼,他们房间灯啪地开了,老陈的声音刚劲地传来,被子够不够?二楼柜子里有新被。第二天我红着脸招呼都不好意思打就跑出去,他把儿子拉一边,你们还没结婚就住一起,她们家会不会说什么?
老陈对人一直都是很谦逊的,走在街上,和谁都会停下来打个招呼聊几句最近家里谷子收得怎么样,他记得大多数人家里有几个孩子,会很关心地问孩子们学习怎么样。那时候两家还没有结成亲家,他只是爸爸的同事,来家里吃饭,不论是和谁喝酒,他都会站起来,把杯子放得很低,一定要比对方的低。其他朋友忍不住大声说他:老陈,你那么谦虚干什么?人家是小辈!小一辈的!他也只是笑笑,把杯里的酒喝完,然后伸长身子,给对方加满酒,再慢慢地坐下。他的老伴话不多,但是勤劳能干,默默地做饭养鸡喂猪,而且是真的很疼孩子,陈平每次放假回家,她都会炖红枣鸡汤给他喝,一件件数他的衣服,看他穿得够不够。老陈的大儿子大儿媳都是人民教师,天天牵着手在小河边散步;老陈的女儿嫁在10公里外的一个小镇,生了一个圆滚滚的儿子,经常带回来小住。那时我多么庆幸遇上这样的人家,我想这是一个幸福的家庭。
等我们结婚后,我真正走进这个家的时候,我才确定一件事,在这个家里哪怕只是在墙上钉一枚钉子,老陈都要走过来看看。钉在哪?用锤子还是镰刀?钉得多深?如果没有按照他说的,他会坐立不安,焦躁异常。
一直散养长大的我野性惯了,当我觉察到他也想控制我之后,我有了逆反心,会故意去挑战他。比如他叫我把剪刀放到左边第一个抽屉里,我非要放到第二个。他的大儿媳怀孕了,这是整个家庭的大事。孕妇吃什么很重要,水果是断然不能吃的,冷!鸡肉不能吃的,上火!面条也是不吃的,咱祖祖辈辈吃的是米!牛奶更是不能喝的,有毒!尽管大儿子大儿媳都是人民教师,再有文化再自己赚钱都是不可以的,世世代代生孩子都这样,必须听大家的!她实在吃不下饭,她老公给她捞了一碗面条,老陈在院子里拿着大木棍一下一下地狠狠敲着铁门,骂家里的大公鸡挑食。大儿媳四个月后流产,从此坚决不再怀孕!逼着老公用功,两个人花了三年时间分别考上县里的公务员,买了一个小房子,搬出去后才生孩子。几年后再说起这事,她说离开这个家、离开他们是他们夫妻俩奋斗的唯一动力。
老陈只有一个女儿,长得标致,而且孝顺。看到什么好吃的,都会买了托人带给父母;每个月回来看他们一次,每次都带一个大袋子,打开一看,都是自己菜地掐的出水的嫩菜,自家老母亲生的大鸡蛋。外孙圆滚滚、大眼睛滴溜溜的,喜欢粘着外婆,嗲声嗲气地叫外公。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就这么一个女儿,在她八岁的时候,被自己的爸爸送到了隔壁村的一个老相识家里,送给他们!就是送给他们!因为老陈的老母亲找人算过说这个丫头命硬,会克死她的爸爸,必须送走。然后他就真的送走了,不管老伴哭得撕心裂肺。小姑娘想家,送出去后,第二天自己走了20多里山路回家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样找到路的。到了家里,吃过饭后,老陈就坚决地又把她送回去。倔强的小姑娘过了几天,又自己走回来然后又被送回去。那几年,小姑娘就这样来来回回地在路上。
当我知道这些,我的内心是惊讶的,老陈温和的面容让我没办法去相信这一切。有一天,我睡觉起来随口说:妈,这床被子睡起来很舒服。我真的只是随口一说。婆婆的腰杆瞬间都挺直了,她大声的说:对啊,这被子是很好啊。当时在集上,我看到就很喜欢,拿着就不肯放,你爸爸不让买,当着那么多人面要打我,我就是死死捉住就是要买,他才肯付钱的。
是的,家里的钱都是老陈在管。家里要添什么东西,老陈都要亲自去集上或者小卖部买。那时候我和陈平还没有结婚,有一次他说国庆不回家了,我很惊讶,干嘛不回去。他说他妈妈去附近的饭店做事了。国庆正是最忙的时候,她也没空回家。我说干嘛去做事?不是脚一直都风湿痛吗?他说他爸爸叫她去的,去了也好,省得两个人在家里天天吵架。那一年,他妈妈直到大年二十九才回家,手天天泡在洗碗水里,白白的皱巴巴的。可是她很兴奋,讲老板对她们很好,经常买吃的给她们;每天客人剩了很多菜,她吃得很好,都胖了好多。
后来我带着塔塔在老家住了一段时间,突然她肚子痛,发烧,额头很烫,两天一点东西都没吃。那时候镇上的卫生院已经改名叫保健院,只处理简单的头痛脑热。镇上的医生说这不是感冒,让她去县里医院看看。老陈那时候已经卧床了,他靠在床头,看着对面哼哼的老伴说:有什么好看得?就是受了风寒感冒了,多喝点水多盖点被子出点汗就好了。婆婆就那样直直地在床上躺了两天,捂着厚厚的被子很痛苦地一声声哎呀哎呀地迷迷糊糊叫着。我吓坏了,我在边上急得跺脚,我说我带你去县医院,她气若游丝:不要,我站不起来也走不动。我说我打电话叫一辆出租车下来接我们。老陈大声训斥:干什么花那个钱?就是感冒!你去带孩子,不要管。我在房间里坐立不安,手足无措,给陈平打电话,给他哥哥打电话给他姐姐打电话,第二天,他哥哥请假回来叫了一辆车送去县医院,是急性尿道炎,在医院住了五天。
从此我不再认为老陈是一个善良的人。
老黄有四个女儿,后来陆陆续续结婚生子了,长女按照传统招来上门女婿,生了孙子;可是几年后他们离了婚,女婿离开了;其她孩子们婚姻自主,几年内都出嫁生育了。老黄家每到过年是全镇最热闹的,孩子们都嫁了,但是过年不管怎样都是要回来的,就算大年三十没回,正月初二时一定回的。平时各种小节女儿们也都会带着老公孩子往回赶。以前老黄家的餐桌是四方八角桌,后来变成小圆桌,再换了大圆桌,最后在大圆桌边上再放了一张小方桌。老黄家最多的是被子,因为家里有8张床!
我也一直在想老黄家有什么样的魔力,让他的孩子如此向往留恋。女儿们遇到问题都是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妈妈,尽管她一直就是一个家庭妇女,但是听听她说话,就能心安下来;女婿们碰到大事需要做选择都是要给岳父打电话的,老黄不急不慢地告诉孩子们他的想法,他一辈子只是一个基层的公职人员,但是孩子们就是尊重他。
老黄尽管学历、经验、能力都不逊色于同辈中的任何一个人,但是超生是他事业上永远绕不过去的坎,他一辈子没有职位提升,只能当一个普通员工。尽管如此,他还是进入了上一级单位,转成公务员编制;他退休时的工资是老陈的两倍。
我休产假的那四个半月都在老家,你也知道,老黄和老陈家离得有多近。我终于有很多时间以一个成年女性的视角观察他们。
一天下午3点钟,我和妈妈坐着聊天,守着孩子睡午觉。突然爸爸回来了,他看到我们,说我好困啊,我要再去睡会。然后就径自去房间。我哑然,他从12点半睡到2点半,才去单位不到二十分钟,又喊困回来睡觉?我看妈妈,她也哭笑不得,笑着说:你真好意思啊。语气里甚至带着某种宠溺,好像就是自己的一个贪睡的孩子。
爸爸有多爱睡午觉呢?家里一直有种一点田的,刚好够一家人一年口粮。有一年,爸爸叫了三个朋友下午去帮他割谷子,在他田里:
老李:老范,你来了
老范:是啊,老周也来啦
老周:是啊,你们都来啦。老黄呢?
老李:他说他还要再睡一会,让我们先干吧。
所有人都知道爸爸懒、雷打不动要睡午觉。这个也不算是大毛病,但是对于乡下人过日子,还是经常很窝火的。在我二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放学回家看到妈妈手里拿着包,抹着眼泪,邻居伯母在劝,妈妈哭着说: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他什么都不干啊!什么都叫我做,家里那么多事情,谁做的过来啊!我很惊讶,那是我第一次看他们俩吵架。不记得他们是怎么好的,反正日子就这么过着。
还是在我休产假期间,爸爸刚睡醒泡了茶想再坐会。妈妈走上来。
你等会没什么事吧?今天就不要去运动了,一起去把菜地那个草给锄一下吧,马上就可以开始种地瓜了。
爸爸眉头一皱,很不乐意。嘀嘀咕咕:别锄了,今年就不要种地瓜啦。
妈妈不恼反而乐了:你还说退休后去承包一座山呢,承包山来干嘛呢?让它长草荒掉吗?
爸爸笑了,我也笑了。
然后我就看到爸爸扛着锄头和妈妈去菜地了。
舞会很精彩、烟花很美、巴厘岛旅游很愉快,5克拉大钻戒很闪耀,但这些不是生活。生活是白描,生活没有那么多五颜六色,浓彩重墨。世界上没有完美的爱情,但是一定有真爱,世界上没有白马王子,每个人都不完美,真爱就发生在这些不完美的人身上。
妈妈一辈子确实只是一个家庭主妇,但是爸爸的放手、信任让妈妈有了一个舞台,这个舞台上,她自己主宰。我绝不是说男人就应该不管家里,我只是说在他们俩的既定生活模式里,他们俩所做的最大努力就是尽量去适应和接受彼此,而不是试图去改变或者控制对方,而这最终成就了他们的幸福。
我们家一直都有很多客人,每次吃饭,爸爸都会对厨房喊:老婆子,过来一下。然后骄傲地给大家介绍:这是我老婆子,她喝不了酒,你们不能敬她。这些菜都是她煮的,很好吃吧。妈妈就腼腆地合不拢嘴地笑着。妈妈年轻的时候偶尔会抱怨当时结婚太寒碜,什么都没有。那一年年底爸爸给妈妈买了一条金项链,两千多的金额是爸爸那几年所有的积蓄。爸爸的那些年轻女同事都成了妈妈的好朋友,一个余阿姨,她刚来我们镇上的时候,才刚毕业,比姐姐大不了多少岁。经常来我家,我妈把她当做自己妹妹一样。她青梅竹马的爱人在另一个发达的海滨城市,长期异地恋,她带着妈妈去那里玩了一趟;后来她爱人出轨要离婚,那段时间,她都在我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痛骂,妈妈在边上默默地陪着。然后去煮一碗瘦肉猪肝面,多少吃一点吧。几年后她晋升外调了,每年都会来看妈妈,她也看着我们一个个穿得漂漂亮亮地出嫁,满心欢喜。
我觉得爸爸妈妈最好的时光并不是年轻的时候,和其他人一样,年轻时候的他们生活是混乱的,脚不沾地地连轴转,就像他们根本没有空多关注孩子一样。可是当他们能够从生活中稍微缓口气的时候,他们就开始细细妥妥地收拾家里,尽着心去照顾孩子,慢下来看看身边的人。在妈妈生病的那段时间,虽然身体难过,但绝对是他们的情感蜜月期。我是在初中的时候发现爸爸妈妈很爱聊天,爸爸晚上都要出去打牌,但迷迷糊糊地每次他回来他们房间嘀嘀咕咕地都还要响好久。后来爸爸去快走以后,妈妈经常也会陪着去,开始还能跟上,爸爸越走越快,慢慢地拉下了,妈妈就回家来准备晚饭。在我产假在家的那段时间,陈平在城里上班,我时常觉得孤独。更让这孤独加重的就是爸爸妈妈的恩爱。不是搂搂抱抱、亲亲我我的那种,绝对不是,事实上他们的肢体接触也不多,就是一种氛围,重视对方、珍惜对方、对方是生命中最重要的那种氛围,通过言语通过行动展示出来,每时每刻地在你身边围绕。
爸爸六十岁生日的那天,妈妈已经提前三天几乎都没有睡觉。想菜单想客人名单想去哪个庙里敬拜。那天,爸爸换上提前一个月就买好的最贵的衣服,裤子缝笔挺笔挺的。妈妈和她的四个女儿在厨房里不可开交,妈妈说还是要在自己家里请他们吃饭,外面酒店做的没味道,鸡鸭也不够好。中午来的全是至亲的亲人,外甥女按照习俗带来大鞭炮,全部打开快有5米长,哔哔啪啪响了好久。热热闹闹地吃完中午饭,妈妈屁股沾了会凳子,马上就要继续准备晚上的饭菜。晚上有四桌客人,全是爸爸的挚友,有些是从老远的地方特意赶回来。女婿订的三层大蛋糕到了,孙子把整条街上自己的同学全部叫来了,一屋子的人,满满当当,大家一起唱生日歌,唱得整条街都能听见。微醺的爸爸红着脸拍着手,在烛光里笑嘻嘻地享受着所有人的祝福。
五个月前,老陈也过了六十岁生日,那天孩子们都回家了。老伴杀了一只老母鸡,炖了一大盘,吃了一半。然后大儿子把他抱上轮椅,推到屋子前面的太阳底下。儿子剥了一个桔子,一片一片地喂他吃,边上的顽童跳着绳,一下一下。
这就是人生,别人眼中的样本,可是所有的痛苦和快乐,都是真真实实地发生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