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品名称:云梦回忆 —— 回不去的知青时代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0-02-08 16:03:20 字数:5185
卫燕南走进了自己的卧室。她的卧室在三楼,是一间有阳台的朝着雁西路的房间。自从她妹妹莺南去云南建设兵团后,就她一个人用着。房间西北角靠墙是一只湖绿色的铁床,南面阳台门西侧的窗下,放着一张书桌和一把老榆木靠椅;西壁挨着床边櫃,是一只西式镜台。东壁的墙上挂着一幅毛主席在飞机上工作的图片。图片下方有一只沙发,可以拉开来当床睡的。她进了卫生间一会后出来,批改起作业。但没批几本,她就无心再批下去,心乱意烦地站起来,移开了些有点沉的木椅,慢慢地走到了阳台上。
她又想到那年上调时,她在接到正式通知的第二天,由指导员老汤亲自送到场部参加了一个简短的欢送仪式,然后上车。她心中充满了投入新生活的喜悦。岑玉来则于前一晚赶回城里等着她,使她似乎有了一个很大的错觉,似乎自己是在回到岑玉来身边去,而不是意味着俩人的即将分离。因此,当汽车启动时,她向车窗外送别人群中的老汤挥了挥手,没有一丝留恋和惜别的感觉,更不像个别人那样竟流了泪。她甚至觉得这些人感情太过丰富,以至于有点做作。这一天,岑玉来在她家中,一直等到下午二、三点钟才等到了她。学校举办了隆重的欢迎仪式,有许多人发了言,对他们寄于了厚望。她也深孚众望,半年后以优异的成绩结业,被分配到高中时的母校执教。一年后,她正等待着他也‘上调’回城时,却犹如睛天霹雳:他被“揪出来了”。
听说是有人告发岑玉来写了“黑诗”,成了攻击社会的现行犯。她虽认为他是被人家冤枉的,但母亲要她划清界线,并逼着她赶快向岑玉来提出分手。
“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我们,为这个家,为你弟妹考虑吧?”母亲很苦恼地对她道,“我们这个家,是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了。”
“可他……”她又觉得已无话可说。她不能说母亲讲的不是事实:父亲虽已从“牛棚”中出来,但随时都有可能被再关进去;母亲自己的处境,也随其姐姐家的升降调迁而飘摇不定。而岑玉来这次就算最后逃过“戴帽”(反革命分子的帽子)的一劫,但也难逃“群众专政”的惩罚。这对一个脆弱的家庭来说,真是一个致命的大问题啊!叫她怎么办啊?
“你学校的工宣队不是也要你划清界线,揭发问题吗?”母亲又找了一个角度劝说她。
一提起那个找她谈话的工宣队长,她就反感,非常不满地反问母亲:“也有人要我与爸划清过界线的?”
“你,是要气死人吗?”母亲很生气地道,“你怎么能拿你爸与他比?你爸本人有什么问题?最多可套一个‘臭知识分子’帽子。是那几个嫉妒的人,想置他于死地,硬说他是陆院长线上的人,才关了他几天学习班(牛棚)的。现在陆院长也‘解放’了,也不是什么‘黒帮’、‘走资派’了。”
“可他写的诗,我也看过,不觉得是什么黑诗。”她脑子里想着他的那些诗,其中第一首记得特别清楚,几乎还能背出来——
六日长行千有三,先吴后越仅一环。
寻诗乱叩寒山寺,访梅夜宿洞庭山。
聆听老人说沧桑,话与少年笑开颜。
囊空无钱买花篮,携得百首诗归还。
“他们是在捕风捉影,”她愤愤不平起来道,“说‘寻诗’、‘访梅’等,都是搞反革命串连的暗语,硬要他交待反革命同伙。至于他说农民生活太苦,谁不知道农民生活苦?只是大家不说,而他说了。”她说着流起了泪。
“他就是不应该说,说了就是有问题。”母亲很情绪化地道,“我看,他是对社会有不满,听说他还说,现在的农具是汉朝的、唐朝的,这不是在攻击?他是罪有应得。我绝不会让他影响我们家。”
她无言地抽泣。她心中也怨恨岑玉来不接受教训,又说了不合时宜的话触犯了“禁忌”。但觉得在岑玉来处于挨批之际,向他提出分手,实在是太残酷了,也许会成为对他的毁灭性一击。但在母亲一次一次逼责下,她的心理防线已开始崩溃。
“妈,你不要再逼我了。等他休假回来与他说……”她内心深处里,想用这种含混的说法,来实施“缓兵之计”,拖着再说。
母亲却高兴地道:“你要好好与他说,唉,不是我们做大人的太狠心,希望他体谅我们。”
她在恨母亲自私的同时,也体谅母亲只是出于无奈。“妈,”可她却又泄恨地道,“以后我也不会再找人了!”
“唉,”母亲叹着气道,“以后再说吧!”母亲理解她的痛苦,又不放心地道,“你要想开些,这是你的初恋,初恋是最美好的,但也是很少能成功的。不瞒你说,我在嫁给你爸之前,也有过一个朋友的……”
“妈,”她有点吃惊地道,“从来没听你说过呀!”
“妈怕你受不了,才说这个的,照理妈不应该对你说的。”母亲话里已有后悔之意。
“爸一定不知道吧?”她追问道。
“没有给他正式说过,但他也应知道一些。”母亲又道,“把他埋在心底吧!”
“我做不到,我会一直想他。”她又强调道,“就是他恨我,我也不会忘记他的。”
“‘痴情女子忘情汉’,”母亲道,“难怪会有这样的说法。”
“妈,我忘不了啊!”她又大哭起来。
“哭吧,都哭出来,会好过些。”母亲十分理解她内心的痛苦,“妈,没办法,没办法啊!”
“妈,等他回来吧!”她痛不欲生地哭着道。
“嘡——嘡——”徐徐的东南风隐隐地送来海关钟声,她习惯性地看了一下手腕的表,已是六点了。她靠近扶栏俯视了一下街上的行人,仍不见他的人影。太阳已下山,西天上浮着几片张牙舞爪的桔红色和桔黄色的火烧云。“他到底到哪里去了啊?”她心中焦急地想。
她又回到房里,批了几本作业后,母亲倒是回来了。比平时也晚了许多时间。
她听着母亲那熟悉的脚步声,在楼下走进了厨房,一会儿又走了出来,上楼来了。
“他还未来!”当母亲走进她房间门口时,她有点生硬地对母亲道。
“他不是说今天来的吗?”母亲好像心情不错地问她。
“我怎么知道?”她怨恨地回道。
“燕南,你今天怎么啦?”母亲略显不满地问。
“没有怎么。”她又生硬地回答道。
“你……”母亲用又生气、又委曲的眼光看着她。
“妈,你放心。”她伤心地道,“我会满足你的要求,会与他一刀两断!”她流泪了。
“怎么是满足我的要求?”母亲非常不满地道,“好像都是我在要你怎么样、怎么样的,他如果好好的不惹事情出来……”
“妈,你别说了!”她打断了母亲的话,又伤心地道,“他是被冤枉的,他在大家眼里,也属于‘根正苗红’,又正在被重用的时候,他为什么要反对社会?反对共产党?”
“谁也不能为谁打包票,你知道吗?”母亲突然强势地道,“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哩!”
“我是什么事也不知道!”她反唇相讥道,“你也不是一样?小老百姓知道的,也只是道听途说。”
“不要生气了,好吗?”母亲又一反常态道,“我也不要求你,一定要与他分手了。”
“妈!”她几乎惊叫起来,她怕母亲说错,又怕自己听错。
母亲这时却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她,欲言而止。
“妈,你说你不反对我们好下去了,是不是这意思?你说呀,妈!”她焦急地问。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母亲若有所思地道。
“那你是什么意思?”她心乱如麻地问。
“但也不是一点没这个意思。”母亲显得很为难地道。
“妈,你是在让我猜谜语吗?”她捉摸着母亲脸上平时不常有的表情,真觉得越来越糊涂了。
这时,母亲有点神秘兮兮地问她:“妈说句话,你要听吗?”
“你说呀!”她催促起显得吞吞吐吐的母亲。
母亲大概又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道:“许多事情的真相一旦显露,会令人大吃一惊的!”
“妈,”她终于想到母亲今天这么晚回来,一定是又去大她姐姐家了,便半是嘲讽、半是不满地道,“你又听到了什么重大内部消息了吗?你去过大姨妈家了,对不对?”
“去是去过,”母亲道,“为了莺南的事。”
“妈,你把鸿南弄到了部队,又想把莺南也弄进部队,我们家也要成‘部队之家’了。”她不以为然地道。
“怎么?”母亲指责道,“你们都算解决了,莺南就让她去,永远让她留在云南吗?”
“谁说过让她去?”她分辩道,“但爸也不想让他们都进部队的。”
“他真的关心过子女吗?”母亲显然对卫父很不满,接着道,“他又没有本事,只会反对这、反对那,这不许做,那不许做,好像世界上就他是最正宗、最正人君子似的!”
“妈,你不要这样说爸爸,好不好?”她恳求地对母亲道。
“我说他什么啦?他关心过你们这些子女吗?”母亲非常不满地道,“你不要以为你这次上来,都是偶然的。也是我托你姨妈,找人打过招呼的。”
“妈?”她很吃惊,又半信半疑地道,“我早知道就好了。”她把话说了一半,没有说下去。
“我也知道,”母亲道,“这是‘开后门’,你父亲也瞧不起我这个姐姐,但有什么办法呢?又有谁‘有路’不走的呢?”
她觉得母亲变化得太厉害了,早已不是过去心目中的那位高雅而不太谙世事的知识女性了,变得太讲实际、太俗不可难了。“妈,你还没告诉我,你在大姨妈家听到了什么呢?”
“听到什么?”母亲心事重重地道,“我没有说过听到什么。”
“不,”她一点不相信地道,“你一定听到了什么?是令人振奋,还是令人震惊的?”
“你要逼死我吗?”母亲的眼神更游移不定了。
“你一定瞒着我什么。”她道,“不然,你不会说不逼我了。”
“我从来没有逼过你。”母亲道,“我只不过都是在给你说道理。”
“都是在给我说道理?”她怨恨地看母亲问,眼睛又变红起来,含着泪道,“我不与你争了!不知他現在人在哪里?”
“下去吃晚饭吧。”母亲对她道,“我从‘凯司令’里带了西点回来,要是有鲜奶就好了。”凯司令是市里一家负有盛名的西歺店,但已改名为星火饮食店了,只有一些老顾客仍叫它“凯司令”。
“我不想吃,”她哪里有一点食欲。
“他不来,你就不吃饭了?”母亲责怪起她,又心疼地道,“下去,多少吃一点吧!”
“妈,我真不想吃。”她道。
“你总这样,叫人怎么放心?”母亲担忧地道,“你这个样,是不是真与他有过……”
“妈!”她又拼命摇头。
“你这个样子,叫我怎么忍心啊!”母亲仿佛自言自语地感叹。
这时,从海关钟楼又隐隐传来敲七点的钟声。
“他不会来了!”她忧心如焚地道,“他去了哪里呢?”
“他不会有事。”母亲安慰起她,“他又不是小孩子,他也许路上遇到了什么人,只顾着说话,忘记了时间。”
“妈,你以为人家都像你吗?”她问道。近两年来,母亲己好多次与人说话,结果把要做的事忘了。一次,母亲拎着篮子出门买菜,在路上遇到熟人说了半天话,拎着空篮子回来了。因为再去菜场的话,要误了上班。
母亲不好意思地道:“那他一定有更重要的事了。”
“他回到家里,还有什么重要的事?”她总认为,在农场里他可能会出事,回到家里就安全了。今天她是在上午接到他打来的传呼电话,说昨天已回到家了。当时通讯不大发达,很少有家庭电话的。几乎人手一机的移动电话,更是要到几十年后才问世。她也在接到他电话后,借用学校电话给父亲通报了他回来的消息。
“他以后可能不会有事了。”母亲为宽慰她,终于说出了想说而没说出的话,而她曾发誓不对任何人说的。母亲用一种极其低沉的语调对她道,“林,林……彪死了。”
“妈,你不要瞎说!”她惊恐地道,在当时犯这种所谓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领袖的罪名,有可能要被杀头的。
“我不瞎说,据说他要逃跑,飞机失事摔死了。”母亲这时有点兴奋地道。
她仍惊疑地看着母亲,心想也许是真的了,但又想怎么可能呢?多年来的宣传,使这位共和国元帅的光辉形象已深入人心:一是他是常胜将军,在毛泽东思想的武装下,他是战无不胜的战神。从率领八路军劲旅115师,取得平型关大捷,打破了日寇不可战胜的神话,极大鼓舞了中国人民抗战的士气。到统率四野(东北野战军),在东北战取得了关键性的胜利,然后率百万雄兵入关,像秋风扫落叶般,把数以百万计的国民党军队打得落花流水,长驱直入打到了海南的天涯海角,为新中国的诞生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功勋。二,他是经久考验的毛主席最亲密的战友和写进党章的接班人。自上井冈山起,他一直紧跟着毛主席,对外他横扫千军;对内,在历次路线斗争中,他始终坚定地站在毛主席一边,特别是在最后两次斗争中,发挥了巨大作用,前一次他因而取代了彭德怀元帅当了国防部长,后一次成为了副统帅和接班人。
“你要相信我说的,不会是假的。”母亲强调道。
她还不信似地看着母亲,然而过了一会,“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你哭什么?”母亲不解地道,“像我们这种人家,应该笑也来不及。”
“妈,我也是高兴!”她抬眼看着母亲道,“社会又要发生大震荡,对吗?”她只是依稀地觉得,此件事要是真的,对千千万万的革命的虔诚者将是当头一棒,或是泼了一盆大冷水,社会心里将发生巨大的变化。可她不是先知先觉,她只想到此事对一些人的心理上,将是一次沉重的打击,没想到后来有人竟会在正式听传达时,精神崩溃,当场就自杀的。甚至有人想一抢打死传达的人,认为此传达者是在诬蔑接班人。
“这次是会又有一大批人要倒台了!”母亲显然是在复述其姐或姐夫的话。
“我也想到了。”她心头轻松了许多道,“如果那些告发、整他的人也下去了,他就没事了!”
母亲看了看她,又忧心忡忡起来,对她道:“你先不要对任何人说……”
“我不会对人说的。”她向母亲保证地说。
“包括他,”母亲强调地道,“岑玉来。”
她点了点头:“妈,”她问,“我不需要与他分手了,对吗?”
“这……”母亲想了想道,“看怎么变化了。”母亲又不放心地道,“林的事,你一定先不要对他说!”
“嗯。”她点着头,心中更焦急地想:他去了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