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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作品名称:云梦回忆 —— 回不去的知青时代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0-02-07 17:19:00      字数:5187

  公交车在驶过她家门口一段路后,靠了站。她下了车,回头向车上老保母陆阿姨挥了挥手,目送着公交车离去。秋日的斜阳照在路两边的那碧玉似的法国梧桐的巨大树冠上,又筛落下来,使大半的路面上闪动着无数大大小小的亮点。两旁的人行道上,有三三两两的人走着。可她走在这一点一点闪闪发亮的人行道上,没有一点儿平日里那种在恬淡心景下的舒畅感觉,只有“落幕”的沉重感和深深的沮丧。她想到要是在一年半前,岑玉来能实现他的“大学梦”的话,就可能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尴尬和伤痛了。一年半之前,国家第一次在工农兵中招生大学生,名额虽极少,但给了不少人巨大希望。岑玉来也争取过,连里推荐了他,可没有如愿。后来才知道,他想争取的名额被某局一位局长儿子捷足先得了。接着市里又来农场招一批人去大学临时培训,然后充实到中学教师队伍中去。这次连长、指导员商量后,没有再推荐他,却推荐了她。后来她知道,也征求过岑玉来意见的。
  那天是指导员大老汤找了岑玉来的。“小岑,”大老汤笑吟吟地对岑玉来道,“这次打算让卫燕南去参加师资培训,你有意见吗?”
  “是吗?”岑玉来还是感到有些意外,但立即表示道,“我当然没意见。”岑玉来后来告诉她,听到此消息高兴也来不及,怎么会有意见。
  “你不怕她一回城,就远走高飞吗?”大老汤又笑吟吟地问他。
  “不怕。再说,她真要远走高飞,我也没办法,不过,她不会。”岑玉来是充分相信她的。
  “与你开句玩笑的。”大老汤笑道,“你先不要告诉她,等政审通过了再说。”
  岑玉来点着头,心中有点怕她会政审通不过。当时,入党、上大学等都要经过严格的政治审查的。有的人本人表现很好,但在政审中发现家庭成员或社会关系有问题,不仅影响了此人的入党或上大学,还从此陷于不幸之中。
  
  “喂,‘头’。”那天她与岑玉来在晚饭后,越过高高的老湖堤(公路),走上无栏杆的小木桥时,她用神秘兮兮地目光看着他。河对岸是邻近的公社土地,已不属于农场了。
  “什么事?”岑玉来问她。
  “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吧?”她问。
  “你知道就别问了。”岑玉来显得为难地道。
  “我偏要问。”她装出生气的样子道。
  “我沉默。”岑玉来住了步,含着一种暧昧的笑看着她。她也站停住,与他对视起来。
  “你去沉默吧!”她真有些生气地道,“人家都在说,这次连里推荐师资培训的人选已定了我,你为什么还不肯告诉我?”
  “你知道了,就知道了。还要问,干什么?”岑玉来仍暧昧地笑着。
  “那就是说,是真的了?”她很高兴起来道。
  “不知道。”岑玉来还是那样笑着。
  “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她一点不信地反问。
  他们又四目对视起了一起,数秒种后,岑玉来道:“走吧。”
  “你真坏!”走时,她紧紧地靠在他胸口,又道,“我们要分开一些日子了,不过,我会常来看你的。”
  他默默无言。
  “你是在不高兴吗?”她半真半假地问。
  “没有不高兴啊。”他又道,“你如果真的能去,我当然为你感到高兴!”
  “你知道人家还说什么?”她又问。
  “说了什么?”岑玉来一脸茫然地问道。
  “说是你从中起的作用?”她心里想,他好懵懂啊!
  “你这次被推荐出去,是我起的作用?”他觉得又好笑又无奈,暗叹了口气道,“不过,要不被人说也难!我又不能让你拒绝这次上调,以此来证实点什么。其实,大家不必太急,每个人都会有机会‘上调的’。”
  “那是你的分析,别人不一定会相信。”她道,心里还想:换了我也会这样想的。
  “那倒是。”岑玉来一笑道。
  
  “报告上尉。”在他们从木桥回到海塘公路上时,那个“中傻”又碰上了他们。
  “又跑腿了?”岑玉来嬉笑地问他,“有什么敌情要报告?”
  “中傻”看了看卫燕南,再对岑玉来道:“人家都在说你是一个傻瓜!报告完毕。”
  岑玉来哑然失笑地问道:“还有什么要报告吗?”
  “没有了,上尉同志。”“中傻”又举手敬了个军礼。
  “你可走了。”他开玩笑道,“好好完成你的代购任务。”
  “是,上尉同志。”“中傻”又立正敬了个礼。
  “唉。”等“中傻”走远后,岑玉来叹了口气道,“这些人多可怜啊!”
  “你是说这‘中傻’这样的人可怜?还是说那些说你傻的人可怜?”她问岑玉来。
  岑玉来看了她一会道:“都可怜!各有各的可怜。”
  她完全理解他的意思。
  “你放心,”她发自内心地道,“我非你不嫁!”
  他似吃惊地与她对望着,也发自内心地道:“我非你不娶!”
  “你真好!”她不无冲动地抱住他,他立即围抱住她。她闭住了眼,等着他的亲吻。心中暗暗发誓:我永不会叛背他!
  
  在等待正式通知的日子,她一会儿欣喜,一会儿焦急,一天她提出想到湖畔看看云梦湖。来农场已两年多了,他们都还没到云梦湖边上去看过。在向连队请假后,那天一早,他们就出发了。他们沿着金家堰老湖堤(公路),向西而行。十几分钟后,他们已走到了条叫红星路的南北向大道。沿红星路往南走可去农场的场部,向北可去一个叫周桥的老镇,以往他们分别去过一、二次。镇上有百货店、药店和邮局,还有两家饮食店。那个“中傻”有时候也是去这镇上为人代购的,因为镇上商店里比场部小卖部的东西多得多,但路要远一些。
  “你记得镇上有一家人民饭店吗?”岑玉来这时问她。
  “记得,怎么啦?”她问。
  “也许你没有碰过。”岑玉来道,“那次我们几个人到镇上办完亊后,快中午了,就去了这家店里买中饭吃,进去时见人已不少,我们也找了张桌子坐下来,等着服务员来开票点菜。突然听到有人吹哨子,吹得还特别响。一看,正是开票的服务员吹的,还听到她高声叫道,‘大家起立,拿出红宝书(毛主席语录本)来,面向毛主席(像),跟着我一起喊,’随后见她举起红宝书(毛主席语录本)喊道‘敬祝我们伟大领袖无寿无疆……’”
  “这不是像连队里也搞的‘早请示、晚汇报’吗?”她有点不信地问。
  “是啊。”岑玉来道,“但在这种场合,我总感到有点怪。也想到过,就是讲给人听,人家也不一定会相信。”
  “吔。”她也突然发觉问题地道,“我们连里是什么时停止(早请示、晚汇报)的?记得那次大老汤领头呼口号,他把诞生的‘诞’,读成延安的‘延’,下面有的人也跟呼‘延(诞)生’‘延(诞)生’的,但不少人窃窃私笑,我也不知道跟着喊‘延(诞)生’好,还是喊诞生好了?”
  “我也知道。”岑玉来道,“但后来,碰到这字,他都念‘诞’了。”
  “大概有人给他指出过。”她猜想道。
  说着,他们已向南走了十几分钟,到了场部附近。场部也只有两排两层楼的楼和一个能容纳数百人一起开会的礼堂,礼堂里长凳不多,因此开很多人的大会时,近半数人只能席地而坐。岑玉来也席地坐过。一前一后的两幢楼,北面的一幢楼是场部机关的集体宿舍和少量的家属宿舍;南面的那幢楼,二楼除一间广播室外,其余都是场部机关的办公室。底楼的房间大部分是属于场部医院的,余下的几间里有公安派出所和一个小卖部。
  场部后面是一个有着围墙的院子,是运输连的连部大院,场地上还停着两辆半新不旧的卡车。这运输连和窑厂等单位,是很多职工向往的地方。对运输连,岑玉来也曾动过心,他看中的是能经常跟车到外省市转转。在读书时,他就接受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理念;但行万里路,谈何容易?在国家处于积累的年代,旅行、旅游都属于很奢侈的亊。在文革初期,不少人借大串连,游山玩水了一把,但很快旅游在一些眼里成了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甚至成为一种禁忌。于是,不少人希望通过各种各样的出差,包括这种跟车装卸等来实现到异地看一看、玩一玩的心愿。
  “这曾是我很想去的地方。”这时他仿佛有点感慨地道。
  “你想去运输连这地方,肯定动机不纯。”她马上道,“是想顺便玩玩?”
  “你好像已是我肚子里(蛔)虫了。”岑玉来笑起来道。
  
  在场部南面,是一条把农场一分为二(南、北两大片,每片各有十几个连队)的长河,人们习惯上仍叫它中心河,其实已改名为“反修河”。河上那顶水泥桥也改名为“反帝桥”,桥的北面连着红星路,南面连着河南岸的那条东西向机耕路。
  “我们去小卖部看看吧?”她随便地提议道。
  “去啊。”岑玉来道,“是要去看看。”他也已很长时间没有进过任何商店了。
  小卖部里除一位营业员,没有其他人,他们买了两瓶当时来看也算高档的消费品鲜桔水,慢慢喝着。
  “给你讲个结巴嘴的笑话,”岑玉来这时对她道,“有一个结巴嘴来到一家小店门口,指了指木框中的瓶装汽水,营业员拿起一把柄很长的汽水扳头问他‘现在喝吗?’他心里想说吃不起,但嘴里说的是‘吃、吃、吃……’,营业员听他说‘吃’,就用扳头打开了瓶盖,汽水顿时冲出瓶口一些。这时结巴嘴心里一急,更是‘吃,吃,吃’地乱叫,营业员以为他一瓶不够,又快速地扳开了另一瓶。这时他才说了出来‘吃不起’三个字!”
  “那怎么办?”她问,“这已打开的两瓶汽水算谁的?”
  “这我也不知道了。”岑玉来道,“也许是人家只是讲讲笑话!你快喝,退了瓶,好上路。”当时一瓶鲜桔水是二角钱,压瓶费也是二角钱。因此,几乎没有人把瓶带走,喝完随手丟掉的。
  出了小卖部,他们过桥到了河南面。她紧随在岑玉来身后,沿着23连的一条水渠南去,半个多小时后,在灿烂的阳光下,他们终于走上了叫人民堤的新湖堤。一片金光粼粼的大湖出现在他们的眼前。在耀眼的湖面上,有水鸟飞来飞去,远处有帆影点点。
  “终于看到了,这么美!”他们坐在湖堤上,腿脚伸直于湖堤的斜坡上,她紧紧靠在他肩上道。
  岑玉来沉默着没有回应。
  “你又在想什么?”她掉转身来问他。
  “想到了那个传说,”岑玉来一笑道,“关于这云梦湖的。”
  “那条大鱼吗?”她问。传说中,这云梦湖有一条大鱼,大到能一口吞下一条船,那年日本人侵略军开着一条汽艇在湖中巡逻,大鱼把这条汽艇一口呑掉了。
  “嗯。”岑玉来点头。
  “你应该看着这美景,‘啊’地来一首诗!”她半开玩笑地道。
  “是吗?”岑玉来微微笑着,打趣地道,“啊!美丽的湖,啊!我的……”
  “我的……什么?”她猜到了岑玉来想说什么,但她要听到他自己从嘴里说出来。
  岑玉来却盯视着她盈盈如秋水的明眸,欲言无语。
  她也看着他,也欲言而止。她等待他的拥抱,但他像陷入了一种沉思。
  “你还想那条鱼?”她装出不满地问。
  “没有啊!”他转过脸来,苦涩地笑着。
  “那你又想到了什么?”她怀很大的好奇心问起来。
  “我想到了你过去说过的,家里有一块你很喜欢的玫瑰色的布料,可以做一套连衣衫裙。我想你穿着,一定很好看,特别在这湖边。可现在……”他笑得更苦涩了。自从“扫四旧”后,大家自觉不自觉地只穿以蓝白灰为主的冷色调衣服,很少有人穿红、黄等暖色调的花衣服了。
  她也苦涩地笑笑,欲言而止。
  
  从云梦湖边回来,岑玉来写起叙事诗《巨鱼传——云梦湖传说之一》。
  
  浩浩青湖水,碧波衔青天。
  人传有巨鱼,深居百丈潭。
  吹气水汩汩,挥尾白浪翻。
  好听渔人歌,出水如浮山。
  ……
  
  “你如果生活在唐代,”她读了这创作中的《巨鱼传》后,对岑玉来道,“也许也能像李白、杜甫那样,成为灿烂星空中的一颗星星,就算不大耀眼,但也是一颗有点亮光的星星。”
  也许岑玉来认为她太抬高了自己,或者认为她在开玩笑,也用开玩笑的口吻问道:“现在就不行了吗?”
  “现在还有吗?”她却很严肃地问。
  他心头仿佛一震,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吐出来。谁都知道,此时舞台上只有几个样板戏,一般人也是无法观看到的,电影院里有一段时期也只放记录片,后来把舞台上的《红灯记》录下来,公映时,也一票难求。
  见岑玉来沉默了良久,她又道:“现在的诗,不是‘东风吹,战鼓擂’,就是‘红旗飘,军号响’……”
  “你不要说了,那不是诗……”此时的岑玉来目光忧悒地看着她,“像毛主席的‘九嶷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这些才是诗。”
  “‘头’,”她突然地道,“我现在多想留下来!”
  “又说傻话了。”岑玉来坚信不移地道,“你不过是先回去,我……我们也都会很快‘上调’的。”
  
  卫燕南想着往事,不知不觉地走到家门口,又习惯性地伸手到包里取钥匙。可立即意识到了包里没有钥匙,她在院子的铁皮门上轻轻叩了两下。等着开门时,她用手轻轻掸了掸雪青色的上装。
  “来了!”父亲从房子里开门出来,疾步穿过园子,为她开了门后问她道,“你钥匙呢?”
  “忘(记在)学校了。”
  卫父摇了摇头,侧身让她进门后,顺手关上了门。这时,又一辆公交车从门外隆隆驶过。
  “他呢?”在她的意识中,应该是早一步到她家的岑玉来为她开门的,因此问着父亲。
  “还没来啊。”卫父道。
  “嗯?”她满腹狐疑地道,“他会去哪里了?”她看了庭院中央那棵枝叶繁茂的海棠树一眼,走进客厅。
  卫父跟着进来后,关紧了门后,问她道:“你都想好了?怎样对他说?”
  “还能怎么说?”她怨恨地道,“都是(说)妈的意思!就是!”
  卫父叹着气道:“怪我连累了你们!你妈是吓怕了!”
  “我也不怪妈了。”她道,“可是,对他(来说)是太残酷!不知他现在那里(农场里近况)又怎样啊?”
  “你要好好与他说。当然,”卫父不安地道,“最好不要这样做(分手),可也没有办法!”
  “爸,妈像你就好了!”卫燕南看着父亲道。
  “你妈是被吓怕了。”卫父强调道。
  “爸,我上楼去了。”她对父亲道,“你也回书房去吧。等一会他来了,我会下来开门。妈也快回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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