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作品名称:云梦回忆 —— 回不去的知青时代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0-02-06 18:22:32 字数:5840
“卫先生身体还好吧?”老保母陆阿姨继续询问着她父母的近况。
“还好,还好。”她心里只想着快点摆脫陆阿姨,免得再被陆阿姨就朋友问题深问下去。可公交车总不紧不慢地徐徐行驶着,她的心如被煎熬着。
她想到母亲一开始对她找了一个学弟做男朋友,就不太满意,尽管岑玉来只是小她一岁。母亲第一次听了她对岑玉来的介绍,不放心地问了一个又一个问题。
“妈,你要调查人家户口吗?”她却开玩笑地问道。
“谈朋友是要问问清楚的,”母亲心情越发郑重地道,“你连人家父母做什么的,家里兄弟姐妹有没有也不问清楚的。”
“我要问这些干什么?”她仍不以为然地道,“谈朋友,不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吗?妈,你放心,他家也是劳动人民。”
“你越这样说,我越觉得要替你把关了。”母亲不容分说地道。
“妈,”她一点不在意地道,“我不用你把关。他父母是做什么的,他家中还有什么人,我都觉得无所谓,只要我们俩觉得(对方)好就可以了。”
“话是这么说,”母亲不无担忧地道,“新社会不讲门当户对,但也要适当考虑的。”
“妈,现在又怎么‘门当户对’法?”她问。
母亲被问住了。当时社会动荡不停,门户也瞬息万变。且不说过去所谓门第高的人家或所谓高贵人家,不少都已变为了有问题人家、甚至最低贱的人家;就算当下是很有地位的人家,到下一刻就有可能因为有人被打倒而一落千丈。母亲的大姐是早年就投身革命的,她的丈夫更是党的高级干部。大姐的一次电话,让她在文革之初逃过了一劫。当时也有人揭发她有攻击言论,在她有口难辩时,大姐来了电话,人家就堰旗息鼓了。而且,在许多人眼里,她成了高人一等的人。可姐夫在不久后也被打倒了,她也被打回原形,又过起提心吊胆的日子。
可母亲在沉默了半晌后,告诉她道:“不说别的了,他岁数比你小,这点你也要郑重考虑。”
她感到母亲想得太多了。“这点我也告诉过他,”她道,“可他也说了,马克思比他夫人燕妮还小了四岁哩!”
母亲一时间又哑口无言,但很快就恼恨地道:“你们不要用马克思来压我!”
“妈,你饶了我吧!”她不好意思般地道。她知道若要称母亲的心意,自己最好找一个稍大几岁的人,即可谈婚论嫁。
那次,母亲与一个多年没见的大学同学偶然相遇时,人家说起有个儿子还未婚娶,年龄比卫雁南大三岁时,母亲就心动了,但限于当时的通讯条件,只能等待女儿从农场回来再说。女儿在前些时候的来信上已说过,会在“五一节”时与岑玉来一起从农场回来的。
在五月一日的前夕,卫燕南回到了家中。她带点兴奋地告诉母亲:“岑玉来也回来了,明天会来我家。”
母亲口是心非地道:“好啊,好啊,先吃晚饭吧,你一定饿了。”
“妈,”女儿却道,“我还不饿,先看看明天能买点什么菜?”
“这你不用管,我会准备好的。”母亲看女儿这么兴致勃勃,更心事重重了。几乎不知向女儿从何说起了,可人家还等着回音。
“妈,”女儿又道,“你买点豆腐衣,他最喜欢吃。”
“哦,”母亲暗叹着气,但嘴里却道,“我是想问他爱吃什么的。豆腐衣倒是好多时候没见过了,他怎么爱吃这个?”
“不知道。”女儿道,“但放在汤中是很好吃的。”
“明天去店家找一找。”母亲道,“吃晚饭吧,吃好了,我还有点事与你说。”
“什么事?妈,你先说。”女儿的好奇心被吊起来了。
“也没什么事,”母亲迟疑地道,“吃好饭再说不迟。”
“不,妈,你先说。”女儿坚持道。
“也没多大事,还是吃好饭再说。”母亲想说又不说了。
“这事爸爸知道吗?”女儿更加怀疑母亲有什么重大事瞒着自己。
“他不知道,他管过你什么事?”母亲话里有不满的成分。
“他忙。”女儿为父亲辩解。
“过去忙,现在不忙了。”母亲又拖了一句,“现在忙倒好了。”
“他习惯了。”女儿有点为父亲感到可惜和不安,“他还在孜孜不倦吗?”
“你不要取笑你父亲!”母亲变得严厉地道,“他可是总理也接见过的专家。”
“那是过去了,不代表现在。”女儿说得很合潮流,“妈,你告诉我,是什么事吧!”
“你要体谅一点我们做父母的想法。”母亲先恳求似地道,随后才道,“本来是想告诉你,我遇上了二十年没碰到过的一位老同学。”
“碰到了一位老同学?”她的好奇心已消了一大半,又问道,“碰到了又怎么样?”她给母亲泼了一盆冷水。
母亲看了又看她,才道:“她有个儿子,已二十五、六岁,还没成家。”
卫燕南这时皱了皱眉,问道:“要我为他介绍我同学吗?”
“不是。”这时母亲看着女儿猜疑的目光,吞吞吐吐地道,“我想挑一天,带着你一起去……”
“妈!”卫燕南责怪地阻止母亲说下去。
“这只是我的一个想法。”母亲解释道,“我说过,你要多体谅我们。”
“妈,你把这当成在小菜场买小菜吗?”卫燕南无比怨恨地道。
“你还没听我说完。”母亲很错愕,心想女儿一向很随和,也都很听她话。怎么自从谈了朋友,变得什么也不好商量了,还出口就冲撞人。但母亲仍用心平和气的口吻道,“你还没听懂我的意思。”
“我怎么没听懂?”她生气地道,“我已有男友,还给我介绍,我怎么不懂?你是一定要都听你的!”
“我没这意思。”母亲道,“我只是说见见面,不是一定要你谈,只是让你看看是不是比岑玉来更合适?更何况,她家松松,你小时候也见过,长大后倒没见过。但我想长相也不会太差,不然,她不会说……”
“妈,我不要听。”她打断母亲的话道,“他长得好,长得丑,与我一点没关系。我不会跟着你去见什么人的。妈,你饶了我吧!”说时,大颗大颗的泪水掉了下来。
“是我自找麻烦了!”母亲懊丧地道,“本以为,是在为你好。结果,都不讨好了。我那位老同学也会怪我了!唉,当初不操此心就好了。做儿女的人大了,心也大了,不会再听父母的了。父母的话是没有什么可听的了,讲不出几句时尚话,更不会花言巧语。”
“妈,”她听得懂母亲话里的意思,“你不要说了,他不是你想象中的人。”
“我是怕你上当。”母亲忧心忡忡地道,“我见过许多人,就是因挑朋友时没有挑好,以后苦了一辈子。”
“妈,你不要说下去了。”她恳求地道,“明天他来了,你自己看,他是像骗人的人吗?”
“吃饭吧!”母亲想了想道。
她点了点头。她心中有了一种不祥之兆,自己兴冲冲地回家,想不到被泼了一大盆的冷水,好心情全没有了。她甚至担忧起来,深怕第二天岑玉来表现不佳,过不了母亲挑剔眼光这一关。
第二天,岑玉来上门时,卫母出门买菜还没回来,只有卫父坐在亭子间的书房中看书。
“爸,”卫燕南领着岑玉来从楼梯上来,在书房门口叫道,“岑玉来来了。”
卫父从书本上抬起头来。
“卫伯父。”岑玉来仿佛怯生生地叫了一声。
“噢,进来!”卫父站起身来,又指着唯一的一只单人沙发道,“你坐。”
岑玉来看了看卫燕南,才坐下来。
卫父问女儿道:“你妈还没回来吧?”
“嗯,”卫燕南点头道,“也快回来了。”
卫父又打量着岑玉来道:“燕南说,你照顾了她,常帮她干重活。”
“应该的。”岑玉来又看了一眼卫燕南道。
“听燕南说,”卫父又道,“你很喜爱看书。你看看,我这里有些书,有什么爱看的,都可以拿去看。”
“谢谢伯父。”岑玉来极是高兴地道。
这时,外面的大门发出了钥匙开门的声响。
“像是妈妈回来了。”卫燕南道,“爸,我们下去了。”
“去吧!”卫父还向岑玉来笑着点了点头。
当他们下楼到客厅时,母亲已开门进来。
“伯母。”站在卫燕南身后的岑玉来先叫了一声。
“妈,是岑玉来来了!”卫燕南边介绍、边接过母亲手中沉甸甸的小菜篮子。
母亲还是看着岑玉来,这位高高瘦瘦、气质高雅的青年,令她大为惊讶。在她心目中那些红卫兵、造反派的头目都是五么喝六、冲冲杀杀的人。当然,那也只是她想象,造反派、尤其是红卫兵未必都是五么喝六的粗人。
“小岑,你坐。”卫母回过神来,顿时笑容满面地道,又指着靠墙那张三人座的皮沙发。
岑玉来听话地坐下,由于多少有些拘谨,坐得笔笔挺,等待着卫母的发问。事先卫燕南已给他讲过,母亲大概会问他些什么问题。
“见过你爸爸了吗?”卫母先问女儿。
“见过了呀!”卫燕南回答后,忙着把小菜篮拎进后面的厨房去。
见卫燕南走出了客厅去,岑玉来不免有些紧张。
卫母在一张靠背椅里下后,笑喜喜地问他道:“农场里很苦很累,还过得惯吗?”
“还好啊,伯母。”他又风轻云淡地解释道,“农村就是一年几次抢收抢种时忙一点,平时真的还好。伯母,你若有机会,去我们农场看看,在夏天时,那里有一种瓜很甜很甜的。”
“等有机会吧。”卫母又问,“你们要一辈子在那里耽下去吗?”
他心头一震,一时语塞,他还未考虑过此问题,或者说,他一直就认为正投身于改变农村落后面貌、推动社会发展的伟大的上山下乡运动中,正是在追求卓越、贡献。经这一问,引起了他的深思,仿佛从他心底唤醒了那个已隐藏了一段时间的有独立思考的自我。他发觉现实中他们(包括他自己),正陷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凡生活中,与追求卓越、贡献的理想相去甚远。我怎么办?他在内心中发问。又看了一眼卫母,含糊地回答道:“这要看了。”他的回答中已充满了迷茫与无奈。
这时卫燕南揣着茶出来。问着母亲:“妈,你户口调查好了,没有?”
“死丫头,”卫母忍俊不住地道,“谁调查户口了?”
“伯母是在问我农场里的一些情况。”岑玉来也帮着解释道。
“你们谈。”卫母起身道,“我要去厨房了。”
“我妈问了点什么?”等母亲走出客厅后,卫燕南有点紧张地问起来。
“你妈问了个我还无法回答的问题。”岑玉来道。
“想不到,我妈这么厉害,把你这个‘秀才’也问倒了?”卫燕南带点调侃地道。
“我真没想到,她问是不是要一辈子耽在农场?”岑玉来心情郑重地道。
“你怎么回答?这怎么能回答?”卫燕南也深感困惑起来。
“这不是我现在能回答的。”岑玉来道,“我只能说:‘这要看了’。”
“看什么?”卫燕南不解地问。
“我也不知看什么?”岑玉来沉吟地道,“看形势变化?还是看什么?我们本来应该进大学的,学到了知识,报效国家。现在我们这样到农场,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拿一点工资养活自己,与一直教育我们的追求卓越,追求优秀,推动社会发展,好像一点没关系。”
“你想这么多,干吗?”卫燕南劝他道,“在你看来,我们只是在浑浑噩噩过日子吗?”
“也不能这样说,但我们的劳动真的改变了农村面貌吗?”他不安地道,“几乎什么都没改变。那些新建连队,职工的热情虽然很高,他们苦干、实干,付出了很多,但也不过是,精神可嘉,並没有使农村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
“你今天怎么变这么悲观?”卫燕南问道。
“嘿嘿。”岑玉来一笑了事地道,“不谈这了,我说过,‘这要看了’。”
“有许多事是要借以时日的!”卫燕南感叹道。
“对,‘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岑玉来随口念了白居易的两句诗。
“谁的诗?”卫燕南问。
“白居易的。”岑玉来又道,“前面还有两句是‘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后面几句是‘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那么,”卫燕南道,“好像引用得不妥当,至少是不够精确!”
“是有问题。我只是听你说有些事要待以时日,才联想到这诗句,并没有细想过。”岑玉来坦诚地道。
“嗯,嗯。你要不要再到我爸书房看看,有什么书可以带回连队去看的?”
“不上去了。”岑玉来摇头道,“刚才大致瞄过一遍,好像都是些专业方面的书,既没有兴趣,又……实际上,连看也看不懂。”说时,他心中好像突然开朗,激动地道,“有答案了!对世界上那许许多多专业的知识,其实,我们什么都不懂,应该让我们(在农村)锻炼锻炼后,再让我们进学校读书!我们现在太缺乏知识,也就很难有所作为!”
“嗯,你似乎讲得有些道理了。”卫燕南点着头道。
“我可以回答你母亲了。”他兴奋地道,“我们不会在农场一直耽下去。没有了人读大学,国家要持续建设下去,没有了懂专业的人怎么办?国家不会让我们一直耽下去的,你信不信?”
“嗯。”卫燕南点头道,但又担忧地道,“不是正宣传札根农村吗?不是还在搞(上山下乡)‘一片红’吗?”
“这不矛盾。”岑玉来胸有成竹般地道,“‘一片红’,宣传札根,都是先让锻炼,锻炼一番后,培养起了艰苦奋斗的精神,再进大学深造,才能培养既有劳动人民感情,又有专业技术的人才,国家才有希望。”
“明白了,好像我妈在后面(厨房)叫我,你自己坐一会,我去看看。”
“你快去吧!”
母亲见过岑玉来后,态度却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在女儿卫燕南跟岑玉来出门去后,母亲与卫燕南父亲道:“有点与你年轻时一样。”。
“与我年轻时一样,有什么好?”卫父心中对这未来女婿也觉得十分满意。
“我说是‘有点’。”母亲白了他一眼道,“你看他,生得文皱皱,一表人才,也像戏文中‘满腹经纶’的秀才,听燕南讲,他勤奋好学,总是在看书,现在愿意看书的人是不多了。我看,将来比你有出息得多!”
“我看不出。”卫父道,“不过,我们家燕南眼光还算不错。”
“我本来还担心,会不会是那种五么喝六的人?想不到这个‘头’,一点不像‘头’。”母亲仿佛很庆幸地道。
“燕南给你说过。”卫父道,“他这个‘头’,是意外得来的,不是造反造出来的!可你就是不信。”
“唉,”母亲叹了口气道,“就是不知道他父母到底是怎样的为人……”
“不要管太多。”卫父道,“人家把儿子培养得这么出色,总不会差到哪里去?放心吧!”
“你总是对什么都放心。”母亲不满地道,“你除了你自己的一点事,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
卫父笑笑道:“你要我怎么关心?我也不懂……”
母亲理解、宽容地道:“你还是关心你的学问,现在没用,将来还是会有用的。”
就在那天晚上,她回到家,怀着得意的心情,笑眯眯地问母亲:“还可以吗?”
母亲点点头道:“可你叫我怎么去和人家说呢?”
“妈,”她忙道,“你不要怪我。你是自寻的烦恼,不管我的事。”但她又觉得母亲怪可怜的,安慰道,“也许人家根本不在心上,只是顺便说说。真要问起你来,你都推到我头上,说我一定不肯就是了。”
“我也只能这样说了。”母亲又喜上眉梢道,“我正要写信告诉你大姨,说你有男朋友了。”
“妈,你急什么?”她又不满地道,“你为什么有一点事都要告诉你姐?什么事都要讨她欢心,都要得到她认可似的。只有她认可了,你才心里踏实,甚至只要她认可,你就会感到心满意足。”
母亲不乐地道:“你不能不把你大姨放眼里,我们家许多事要靠她帮忙的。”
卫燕南不想再说了,她也亲眼看到过,有些事只要大姨妈一只电话就把事办好了。尽管目前姨夫目前已失势,但难保不会有一天东山再起。
“妈,我要去睡觉了。”她真的感到有点累了。
“你去吧。”母亲此时心情又好得很了,也巴不得她快点离开,因给其姐姐的信才写了个开头。
她心神不定地回想着往事,公交车终于驶过她家门口。
“陆阿姨,我要下车了。”她与老保母陆阿姨打着招呼向车门口移去。
“你一定要请我吃糖!”老保母满怀高兴地对她道。
“好,好。”她嘴上应付着,心中一片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