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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父亲的眼睛

作品名称:云霞飞渡落雁湾      作者:王爷地盘      发布时间:2020-02-07 18:13:53      字数:8767

  按照重新修订的计划,王月妹正有条不紊地实践着自己对亲人和各位老师的承诺,猫在学校好好复习,准备迎接年后即将到来的高考。可是临近寒假发生的一件事,不仅打乱了她原有的计划,甚至打破了她渐趋平静的学习生活。
  母亲去世后,父亲像其他乡下人那样,有条不紊地延续着被先辈们延续了几千年的生活套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月妹也没太在意父亲的言谈举止,更不要说其身上可能发生的变化。“老哥,你的眼睛不会不对劲吧?”上次回家,来月妹家串门要钱的胡三婶和二大爷好像就发现了父亲眼睛的异样。“没那事,没那事……”老爸当时支支吾吾地叉过了话题,但他脸上的表情还是出卖了他。自那以后,老爸每次做事好像都有点心不在焉,甚至魂不守舍了。
  有一次,月妹亲眼目睹老爸颤抖的双手里,那双不太听话的筷子,老是像捉迷藏一般,在几乎屈指可数的豆粒间戳来戳去,就是找不到目标。即使偶尔夹住了,也不能把它准确无误地送进自己的嘴里。偶然之间,月妹敏锐地捕捉了这份异常的反应。她不愿,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在月妹眼里,父亲一直就是高大魁伟,身体健壮的猛士。即使面对渐趋年迈的父亲,她也没把事情往坏处想——何况自己一直很少回家呢!
  那天周末,月妹大老远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离家不远的菜地里晃来晃去。月妹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去。“呀!爸爸,你这是?”老爸左手攥着一把白菜,右手拎着几个大萝卜,慢慢挪开脚步向自己家门方向移去。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那两只不听使唤的大脚总是在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打转——莫非,莫非老爸撞上“鬼下账”了?这大冬天的,离家这么近,也不至于啊!莫不是——月妹不敢往下再想了。她箭步冲到老爸跟前,一把抓住父亲的胳膊,使劲地摇动父亲的双臂。“爸爸,爸爸,咋的了?咋的了?你的眼睛,眼睛——”父亲听到月妹焦急的叫喊声,这才慢慢伸过手来,探到月妹脸上。那双满是老茧的大手抖抖索索地在月妹的面颊上摸了摸,然后猛然抽手,一把抓住月妹的肩膀。“妹子,妹子,果然是你回来啦!”“你这是咋的啦,老爸,你?”“哦,没啥,这人老了就是毛病多,眼睛好像不听使唤了。今天星期五,你保准回来,你哥也刚刚发了钱,我就寻思着给你多弄几个菜。没成想这眼、这腿,它——他妈的就是不争气……”月妹分明看见,老爸泪水盈盈的眼眶里,一层灰白的雾障可恶地遮住了父亲原本明亮的双眸。“走,跟我走!”月妹不容分说,一把拉住老爸,向镇上的卫生院奔去。
  “这是咋回事?”到了卫生院,月妹立马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人满为患的门诊部人头攒动,几乎水泄不通呀!一群老人在自己儿女或其他亲人的陪伴下,站在“之”字型的队伍里,东张西望,焦急地看着队伍像蜗牛一般慢慢向前挪动呢。而与这群老人遥遥相对的,还有一波由大小不等的小孩组成的队伍,也在等待着医生的检查。他们有的紧张地拉着奶奶的大手,有的“哼哼唧唧”地揪着妈妈的衣襟。甚至还有几个被人娇惯坏了的小孩,一边骄傲地骑在爷爷的脖子上,一边啃食着手里掉渣的饼干——哦!原来他们和那群老人一样,也是专程前来参与全县范围的“心脏病筛查”活动的。月妹拉着老爸在横幅下面,那几乎水泄不通的人群里挤来挤去,直到快吃午饭时才挤到检测室的门口。这么多人!看来自己一时半会很难获知父亲的具体病情了!
  “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在诊断结果出来后的第二天早上,刚向老师请了假的月妹又拉着老爸,再次赶回镇卫生院。“啊”!这刚到医院门口,月妹父女俩就被人拦住了去路。一个干部模样,似曾相识的中年医生不知啥时已经热情地迎了过来,身边还站着一位默不作声的王村书记张道法。“小姑娘,你就是梅镇长的亲戚王王月妹吧?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你赶紧回去将这张申请表填好,然后再交给我看看。”说话间,对方已经把一张印着表格的白纸递到了月妹手里。月妹仔细一看,啊!“白内障复明手术免费申请表”?“填完了,在父亲签字画押后,还要到镇上的民政办,县里的民政局……”“这,这,县里咱从来没去过,至于市里吗?”“这样吧,小姑娘,你家里有没有其他人在家啊?看看他们……”“其他人?有啊!可是,可是我大哥还远在广州,二哥最近了,也在上海啊!何况,何况?”“那——那,有没有其他亲戚朋友什么的——在我县开展的‘重见光明免费手术活动’就剩最后一天了,你得抓紧啊!”“这,这——”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月妹竟然手足无措了。
  “老师好!”月妹循声望去,一个只有七八岁模样的小男孩像个军人似的,在一个带着眼镜的漂亮阿姨面前笔直地举起了右手。“哦!老师?还有梅大姐——对呀!我咋把这茬给忘了呢?”月妹混沌的脑子顿时灵光一闪。面对父亲的病情,她也顾不得许多了,赶紧安顿好年迈的父亲,撒腿便向学校跑去。
  其实,王月妹父女俩那天在镇卫生院遇到的不是别人,正是上面特派下来进行“重见光明行动”筛查计划的主任医师季成和大夫。当他发现发现月妹老爸的病情时,十分惊讶!“咋搞到现在才来呢?”“咋啦?迟啦?还是——”王月妹吃惊地看着医生的眼睛。“孩子,我们在这里都宣传好几天了,你咋现在才来?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你们村上难道就没……”“对不起,医生,我刚刚放学回家……”还没等月妹把话说完,那位季大夫就气呼呼地拨通了谁人的电话。“咋搞的?早就叫你们大力宣传,不要漏掉任何一个病号,你们究竟在穷忙啥……”。紧接着,电话那头就传来一连串的“嗯嗯”声……“对不起,老王大哥,怪我们工作没做好,还请您老在镇长面前多多担待呀……”估计是受到上司严厉训斥的缘故吧,刚刚走出医院的王月妹父女就被满面春风的王孝平请上了一辆等待多时的私家车。
  在刘文中和梅若贤夫妇的亲自过问下,肚大腰圆的驻点干事王孝平也能放下手头的生意,带着王月妹几乎跑遍所有的相关部门。办好各种手续的王月妹终于在镇上医生的指点、引导下,怀揣家里仅剩的,据说是月妹大学学费的那点积蓄,拉着老爸顺利住进了庐东县中医院。
  “你是王月妹的父亲——王幸福吧!”住进医院的当天上午,一位年轻护士便端着一个雪白的医用搪瓷器具盘,笑眯眯地走进月妹老爸的病房。“老人家,我现在要给您量体温、测血压。从今天起,由我负责你们几个病号的护理工作。您要是有什么需要,可以直接找我,我姓徐……”月妹把老爸扶起来,靠在那位护士对面的床头上。老爸按照护士的提示,脱去胳膊外面的棉袄,自行撸起褂袖。那位年轻的小护士把一个明晃晃的听诊器,和一个绷带模样的褐色东四缠在王幸福的胳膊上。月妹看着血压计里两行白色的汞柱忽上忽下,如此反复了好几次。随着护士手里那颗黑色的小球“刺”地一声响,那一路攀升的汞柱,像一个跌落悬崖的银锭,猛地砸下云天。“还好,老人家无论血压还是心脏都不错,就是心里有点紧张——这是你的氧佛沙星滴眼液。记着每隔两小时滴一次,千万别忘了哦!”说话间,她已经把月妹老爸腋下的体温表,拿在手里,瞟了一眼,瞬间记下了病号的体温。不久,一个全身素白的男医生又走进了病房。在问明一些情况后,便对月妹说:“今天观察一天,要是一切顺利的话,明天进行手术,你们家里也安排一下吧!”
  “月妹啊,眼看就要期末考试了,你还是先回学校上课吧!等开刀了,你再来,免得……”王幸福拉过女儿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拍了拍,语重心长劝说着女儿。“不,不行的。您眼睛不好使,别说走路,就是吃饭也是个问题啊!我要是回去了,你一个人在这儿,那可咋办啊?您总不能不吃不喝吧?这楼上楼下的,可比不得咱乡下的泥场地。要是一不小心摔着了,那可就,嘿嘿……再说了,眼看二哥就要放假了,要是——这大哥、二哥回来了,发现我不在场,他们还不要扒我皮啊!您老常说,‘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那肯定是不行的。您放心,丫头我功底好,也不靠这三五天。况且老师们都说了,叫我甭担心,只管照顾好您就是了。校长说我落下的功课他们会给我补上的……”王幸福看着一本正经,头头是道的鬼丫头王月妹,也不知她说的是真还是假。但他确实不想因为自己的眼病而耽误孩子的学习。
  “唉,我这不争气的眼睛哦!竟然——”“老爸——不说了,不说这些了,行不?等开完刀,您的眼睛不就照样又能看见家里的狗啊、猫儿了?刘老师说‘这人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主,咋会不生病呢?何况现在的医学这么发达’,你还以为是您小时候啊,连个黄水疮都治不好,十里八村的,秃了一大片?据说现在的医学已经发达到人‘心’都能替换的程度了呢?你没听人家黄医生说,这白内障手术就是小菜一碟呢!哪有您想象的那样严重哦!您老也太虚了吧!就您这样还配说自己是男子汉,当年全镇响当当的大帅哥呢?谁——信呐?”
  “三号,王幸福准备手术了,家属跟着我,把病人领到五楼手术室!”第二天一大早,放下饭碗刚刚拿起英语书本的王月妹就被一阵吆喝声吓了一大跳。“老爸,老爸!准备手术了,我们走吧!”说罢,王月妹就在那个瘦得像芦柴棒一般的护士引导下,拉着父亲,走上由三楼直升五楼的电梯。随着“迪”的一声响,脚下的电梯倏地一震,月妹和老爸的脑袋同时经历一阵短暂的眩晕。“五楼到啦”!一个身材微胖的小护士接过导引护士手里的单子,从月妹手里接过月妹老爸的右手。在例行公事地问了一些月妹差不多都能背熟的行话之后,那位胖护士嘴巴一翘,示意月妹在手术室外的一排蓝色的椅子上坐下来,随即拉着病号进了月妹眼前的手术室。月妹缓过神来,刚要向父亲伸出“剪刀手”,就只听得“当”地一声,一扇夹着玻璃的弹簧门,便将月妹的眼神和老爸的背影夹成两片闪动的光影。
  月妹心神不宁地在塑料椅子上扭来扭去,时不时地向手术室那边伸颈张望,或者平心静气侧着耳朵,对着那扇关上不久的玻璃门——希望藉此能捕捉到任何关于父亲的声音和信息。她甚至一度真真切切地看见自己的老父亲,躺在雪白的手术台上,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大手,向自己无助地求救呢。而那些医生们,一个个凶神恶煞地握刀拿剪,在老爸的眼睛上为所欲为。一股嫣红的血流顺着老爸的眼睑,滑过面颊、腮帮,一直流淌到他身下的手术台上。
  “老爸——”“小姑娘,你是不是太紧张了?没事的,没事的,马上就好了。”听到叫声的小护士赶紧跑过来。“那是你父亲,还是?”一位年轻的阿姨也主动过来安慰身边的王月妹。“哦!我老爸,他——”“你,爸——爸?也是开白内障的吧?那你家就没有其他人,你妈?你哥,你姐,还有,他们——”那人焦急而不乏同情地看着王月妹,脸上流露出几分忧郁而焦急的神情。
  “我妈早就不在了,大哥还在广东打工,二哥在上海,还没放假呢!反正我在家也没啥事,闲着也是闲着,我能行的,阿姨……”“哎!这年头到处一个样啊!养儿子到底是为了……炖汤喝,还是个图烤肉吃啊?我妈都八十多岁了,儿子道是养了一大桌,个个有车又有房,就是不中用,当不起家啊!开个小刀,还有农保卡,这才要几个小钱啊!你踢来我踢去,竟然把八九十岁的老妈丢在家里,不管又不问……咱姐妹俩决定暂且给她开上一只眼,年龄大啦,能望见亮就是了。人活到这份上,看不见还落得个清净。唉!这回去吗——姐,看来还是我俩轮流服侍算了,免得几个嫂子又大吵大闹,搞得全村上下不得安。”“对!妹子,这人要脸,树要皮,总不能让人家看笑话——何况这样影响也不太好,咱侄儿可都还没成家呢!”“你们是郊县的,还有农保卡?”也没等月妹张口,那位阿姨就和自己的姐姐你一言,我一语地骂了起来。月妹无助地抬起脸来,无限失落地望着她们俩。在骂娘的同时,姐妹俩满脸的忧郁瞬间转为莫名的愤怒,最后又在汪汪的泪眼里慢慢转化成无可奈何的叹息。
  “二号,二号家属过来接病号!”一阵清脆的叫喊声打破了楼道的宁静。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在一位护士的搀扶下,佝偻地出现在手术室门前了。“哦!来了,来了!”两位阿姨满脸的忧郁顿时云开雾散,她俩眉飞色舞地向那位老人跑过去。老人在及时赶来的两位女儿的搀扶下,缓缓地走向电椅口。“妈,妈——”“妈,疼不?”“不疼,不疼,就像蚂蚁叮的一般,麻了几下就好了。”月妹看着母女三人有说有笑地消失在电梯缓缓关阖的门后面,心里立马涌起一分惊喜,冒出两份满意,还有七分不可名状地焦虑。
  “三号,三号,三号家属快来接病号!”听到叫声的月妹像弹簧一般,从屁股下面的椅子上弹了起来,飞也似的跑向那扇令人心惊肉跳的大门。“搀好,搀好,吊瓶举高高,免得回血。”月妹一手拉着父亲,一手艰难地高举着那个正在“滴答,滴答”滴着药水的吊瓶。
  “把药瓶给我吧!小姑娘!”看到搀着父亲艰难前行,还要举着吊瓶的女孩子,那位引导护士赶紧接过月妹手里的吊瓶,领着月妹父女俩缓缓走进电梯口。
  “月妹,你回去上课吧!你看,这刀也开了——你要是不放心,就跟值班护士说一声,等考完试,你再来接我吧!免得……”“不,爸,医生说你还得要吊几天水呢,这离不开人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傻孩子,这是医院,你不是说人家医生负责吗,还能出啥意外?你想,要是真有啥事,人家医生不是就在身边吗?我可以叫他们啊!实在不行,你可以回家上几天课,顺便把书讨回来……”月妹转身一想,也对啊!我不如——“行!老爸,那我先把书本拿过来,一边服侍您,一边温习功课吧!”
  月妹把父亲安顿在病床上,央求病友多多关照后,便匆匆赶到迎面墙上挂着省立医院书法家余国友先生的墨宝——“责任重于泰山”的护士站。“小姑娘,有事吗?”一个正在摆弄着手机的小护士看到月妹的到来。“姐姐,我家里没人,眼看就要考试了,我爸非要我回去不可。我不想回去,可是,他——我今晚想回去一趟,明天一早保准赶回来。我想请姐姐帮我……”“好的,今晚有人值班,那你就速去速回吧!否则……”月妹眼睛一亮,那位护士的上岗证上一行手写的楷书赫然映入她的眼帘:黄晓芹。“谢谢您,黄大姐,谢谢您啊!”天真的月妹看着眼前这个满脸洋溢着温情的护士,像是获得了驷马难追的承诺似的,竟然高兴得满脸通红,泪光盈盈了。
  第二天一大早,王月妹便早早搭上一辆专门为学校去县城拉体育器材的大货车,匆匆赶回了医院。“呀!”在她跑进病房的瞬间,眼前的一切竟然令她目瞪口呆了。这才半天没见的王幸福竟然神情恍惚,满脸憔悴。“老爸,老爸,你这是咋的了?”月妹焦急的抓住老爸的肩膀。也许是听到了女儿久违的呼唤,条件反射似的王幸福一把攥住女儿伸来的双手,颤颤巍巍地坐起身来。“没事,没事,咋又跑来啦?不是叫你过几天的吗?你——”“放心吧!老爸,反正我在学校也静不下心,看不下书,还不如到这里来陪陪你。等我心安了,幸许还能学得更好呢!刘紫梦都说了,像我这样,到哪不是一样学习呀?嘿嘿,嘿嘿。”看着满脸憔悴,却故作坚强的父亲,月妹立马挤出一堆做作的苦笑。“真是她刘紫梦说的?”“老爸——你的胳膊?”看到父亲肿得比葫瓜还要粗壮的小臂,月妹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昨晚一不小心睡着了,叫医生又没人,所以就……”
  原来,月妹走后的当夜,两个护士在交班前后,分别给王幸福吊了几瓶药水。因为吊水时间太长,整个病房的人都先后睡去了。只有王幸福一个人躺在床上,无可奈何地听着病房里,那只一边调皮地吐着气泡,一边“吱吱”作响的吊瓶。两瓶药水下去,王幸福不觉内急起来。他想尽量克服,不愿吵醒他人。但难捱的煎熬还是让他最终放弃了坚持,焦急地按响了床头的报警器。然而令人失望的是,纵使他按憋了报警器,甚至隔壁的小男孩都被它惊醒了,护士站那边还是毫无反应。王幸福只得叫醒了邻床的小朋友——程小胖……但小孩毕竟是小孩,因为年龄小,个子矮,纵使他踮起脚跟,高举双手,那讨厌的吊瓶还是任性地停止了工作。回流的鲜血渐渐染红了雪白的吊瓶,浸透了洁白的衬衫。
  木讷的王幸福再次醒来,这才发觉自己双臂无力,肿胀难熬。那根插着输液管的胳膊更像是另外安上的假肢,不听使唤了。他哪见过这种阵势,脑袋瞬间嗡地一下,差点没把自己给吓晕了。被他唤醒的病友赶紧起床,掀开被子一看。呀!那根细长的胳膊竟然胖得像一根粗壮的瓠子,还锃明刮亮。呀!那个讨厌的药瓶像吊死鬼一般,晃晃悠悠地倒悬在头顶的支架上。“老王,鼓了吧!鼓了吧!”“是啊!要不然一瓶水咋会吊到现在还没吊完呢?现在都啥时了呀?天都要亮了啊!”“是啊!是啊!一瓶水咋会吊了一整夜呢?赶紧去叫医生,叫医生啊!”病友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着王幸福的胳膊和吊瓶……
  后生可畏呀!还是那个程小胖机灵。一听到大家焦急的议论声,他立马翻身下床,跑进了护士站,“咚咚,咚咚,”一阵震天的擂门声终于惊醒了当班护士。“干嘛呢?吵什么吵!”在一个男人不耐烦的叫嚷声里,护士站里的一道隔音门“吱呀”一声,被谁从里面打开了。一个头发凌乱的女人提着皱巴巴的睡衣,从门缝里探出头来。她揉了揉睡意朦胧的双眼,醉洋洋地伸了个懒腰。但听完小孩前言不搭后语的“唠叨”,“狮子头”护士猛地打了个寒战。她立马套上衣裤,疯了一般向王幸福入住的病房奔去。不久,值班医生也匆匆赶来了,还有隔壁的病号,打扫卫生的清洁工……“真是造虐哦!肯定是没有塞红包……”“这老爷子也真可怜,”“这也太不负责任了,为了会情人,竟然把人家老人的胳膊弄成这样!”“庐东中医院医生,真她妈不是东西,竟然丢下病人去睡男人……”在大家你一声我一语的议论和谴责声里,一个领导模样的中年医生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月妹老爸的病房。
  “小黄!你这是咋搞的啊?你看看,你看看——”“不是我,主任,昨晚当班不是我……”
  月妹看着面容憔悴的老爸,那些脸上洋溢着似是而非温情的大夫们,再瞅瞅这所装潢华丽的中医院,突然心如刀绞。难怪刘老师要我们好好看看《西游记》,看看眼前的一幕?想象老爸昨夜所受的煎熬,月妹恍然大悟:书中的一切和眼前的现实是多么惊人的相似哦!“你看你,都这么大了,不服老,还逞能,我说不回去……这下可好?眼睛不好使,腿脚又不灵便,要是再把这根胳膊留在中医院,看你以后咋过活?就是不听话,就是不听话啊!”“算了,算了,孩子,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好在没啥大碍,就是人受了点委屈。”月妹又气又恨,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滚落面颊。见此情景,病友们纷纷过来劝慰王月妹。“不说了,孩子,不说了”。“月妹,都是老爸不好,老爸不好!下次,我一定……”老爸心疼地摸着月妹耳边的小辫子。“下次,下次,我再也不听你话了,再也不去学校了!呜呜,呜呜……”说罢!王月妹紧紧抱住老爸瘦削的肩膀,倒头大哭起来。
  早饭后,一群穿着白色大褂的医生、护士,在一位长者的率领下,照例在每个病房里停留一会儿,顺便“叽里咕噜”讲了些让人半懂不懂的行话。随行者在领头人身边,自然站成歪“八”字形队伍。大家聚精会神地盯着演讲者不断翕合的嘴巴,时不时地在笔记本上记下一两行天书,还有人演戏一般连连点头的回应声。
  这群人前脚刚走,后脚就跟进一个陌生的护士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塑料吊瓶再次从这个护士的手里,窜上病人头顶的银钩。它晃晃悠悠地在月妹和老爸的面前悠来荡去,晃得室友们头晕目眩,晃得月妹老爸心烦意乱,晃得月妹差点儿没晕过去。
  “月妹子,月妹子?”“干吗,老爸?”“你扶我起来吧!我要上园去(厕所)。”老爸诧异地看室友和自己的女儿,愣了愣,随即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也许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身在城里,嘴里竟然不合时宜地冒出一句令人惊愕的方言来。“哎——”月妹将手里的书本往床头一丢,搀起父亲,再腾出一只胳膊插到父亲的背后,顺势将父亲那只瘦削的胳膊架在自己并不宽阔的肩膀上。他们沿着病人来回晃荡的走廊,向厕所方向慢慢走去。
  “吱呀,哐——当!”随着一阵关门声,月妹和老爸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脚步。“到了,老爸!不过——”从里间忽然冒出的男人好奇地看了看父女俩。与此同时,另一个女人像一阵狂风卷过走廊,不时地回头,还用异样的眼神审视着月妹父女俩。“这——”“咋的了,月妹子?”愣神的瞬间,月妹就陷入两难的境地:上女厕?老爸可是个大男人;要是上男厕,自己又……,老爸眼睛可是没拆线呀……
  “妹子,上男厕吧!我行的!”老爸说。“不,不行!要是,上女厕所!”月妹赶紧拉住父亲。“上女厕所吧!”“啥?不行,绝对不行,一个大男人咋能进我们女厕所呢?这他妈叫啥跟啥呀——”在月妹和老爸争执不下的当口,又一个怒气冲冲的女人从女厕所冲了出来,指着月妹老爸破口大骂起来。“等没人了,还不行吗?我爸都快七十的人了,何况还是个瞎子呢!”“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你干嘛不等男厕所没人了,再进男厕所呢?哼!神经病,乡巴佬!”说罢,那个女人便嘴巴一撇,一甩衣袖,头也不回就径直离去了。“那就——”月妹稍作犹豫,便紧拉着老爸的胳膊向男厕所走去。“不行,不行,我自己去,你一个女孩子家……”“老爸,我问一声不就得了,总不至于……”月妹再次打断了老爸的话头。
  “有人吗?男厕所有人吗?”月妹站在男厕前,一连大声叫了好几回,但是半天也听不见回应。也许里面真的没人了吧!月妹一手高举着父亲的吊瓶,一手拉着老爸推门而入。“哗哗,哗哗,”随着一阵流水声在自己和老爸的耳边响起,一股刺鼻的尿骚味,还有不知从哪个旮旯涌起的怪味,夹杂着各种大便味疯狂地窜进月妹的鼻孔。
  “哈哈,今儿真是奇了怪了,这男厕所竟然来了个大美人!”“嘿嘿,是不是很新鲜啊,小美女?”“嘎嘎,是不是想开开眼啊!嘎嘎!”忽然,原本静寂无声的男厕所竟然瞬间传来好几个男人怪异的戏谑声,还有几分流氓的挑逗声。
  一个男人冒出头,两个男人冒出头,三个男人冒出头……甚至有人竟然提着阳具冲着月妹父女一阵阴阳怪气的坏笑。“我的妈呀!你们,你们,真他妈的不要脸!”“什么?我们不要脸,我们瞎闯你们女厕所了吗?你才……”随后又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奸笑声。满脸绯红,心惊肉跳的月妹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她又羞又怒,有气又闷,嚎啕着躲到老爸的腋下,紧张的闭起了双眼。一行滚热的泪水不争气地涌出眼眶,滑落面颊,砸在老爸湿漉漉的衣襟上。“老爸——我——”
  “你们这帮畜生,竟然欺负一个女娃子,你们就不是女人养的?你们就没有姐姐、妹妹吗?”月妹老爸气得举起吊瓶向那个畜生的脑袋狠命地砸去。“老爸——”好在被月妹一把及时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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