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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寥落星辰双子隐(下)

作品名称:天下孤岛      作者:柳樟      发布时间:2020-02-06 11:57:01      字数:12373

  一天下午,小雨淅淅沥沥,地表湿滑无比,在外转悠的摔倒了好几个,都嘻嘻哈哈的躲到屋檐下避避雨。北方人颇不习惯这连天阴雨,挤在一起,身上黏糊糊的难受,就想着找个宽敞点,能透风散气的地方。往外远了不敢去,往里近了又要挨骂,急攘间有人看他们住的祠堂院里有个大天井,院外有两棵大樟树枝杈伸展过来,正好像个大斗笠一样在上面盖住了,就说要不都到天井上头去,有风还没雨,四下都能看个清楚。众人一看,很有道理,稍商量一下,留下几个看大门的,就纷纷跃上天井,或蹲或站在瓦楞上,有的干脆爬上树去,找个能躺的地方斜靠着,树杈宽,树叶密,干爽通风,十分惬意。
  再往四周看,那是一清二楚,况这冇停落雨,除了赶着莳田的农民,哪个会愿出来,也就天南海北地闲聊开了。树上的说:“还是南边好啊,哪里都是青的,绿的,不像北边这个时候还都红的、黄的。”一个敲着瓦片的道:“要不然几个北朝都想打过来呢!”斜坐着的有个不乐意:“依我看有什么好,来这边吃不惯,身上还老痒得慌,馒头馍馍面条一样没有,都饿瘪了!哪还有力气打!”又有共鸣的:“按说我们跟汉家一两千年前都是一家,分开长了,在寒地呆习惯了,也没什么不好,这百把年到中原了,说汉言,换汉服、习汉俗,就长得跟汉人有点不一样,搞不清老打什么!”树上的哂道:“你就知道摆弄那根烧火棍,能闹清什么?长得不一样,你说原先是一家,你知道汉人怎么说的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上千年都在搞什么华夷之辨,好像寒地边远来的从来就低他们一等,哪里正眼瞧过咱们!你看南朝前些年亲兄弟在一个屋檐下还又打又杀,何况走失了几百上千年由回来的,人家还认你啊!不打,不打让你回家门吗?!”
  瓦楞上回敬道:“就你多读了几句酸书,懂得多!你打,就正正当当打!我看越打越毒,仇越结越深,不杀光杀尽还打得完!”树上一个不吭声,另一个倒有话说了:“我看几个北朝就有这个意思,南部这边也没剩多少人了,本来去年就能打过来,猛一下出来那么多什么武功山的,又蹦出个什么旗岭山,不把那些硬手收拾干净,我看难。至于恶不恶毒,跟北方武林没什么关系,都是朝里头那些疯子干的,要算账算他们头上去!”瓦片上又有人说了:“人家老百姓还能管这么多,你跟那些当朝大人长得一样,就当是一路货,哪个不恨得咬牙切齿的?你看这一路哪见过好脸色?!”又一个忽然道:“不说这个,你看这个祠堂,北边就没有,南方到处都是,我们占这些日子,这个小村小民老大个不乐意,都转悠多少遍了,晚上还扔砖头进来,北边打不赢就跑了。这里的人不一样,你不把他祠堂砸烂,估计死都不走!”
  树上坐起来笑道:“你砸一下试试,他们不跟你拼命啊!”有个靠着垛子的转过头:“不行别打了,北头归北头,南头归南头,能打的都赶到南边了,往后越来越难打,一个卷毛死老头都搞得兴师动众,好在打伤打跑了;刚消停会儿,又不知从哪冒出个什么老郎中,竟能把几个上主灭了,这到处是超一流高手,哪里像咱们来前想得那样轻松啊,命都要搭进去!”树上又干笑:“哼哼,你说不打就不打?宗主说都不一定好使!你我的命值几个钱?想要顶着脑袋回北边去的,甭管雨下多大,都瞪大眼睛盯紧啰!”说着都惧怕起来,也没啥胡侃劲头了,四角八方的瞭望着,生怕漏过一个可疑的,带来覆亡之祸。
  梅雨季节,那雨丝真是缠缠绵绵,拥着溪边的垂柳,随风摇曳,仿佛长发姑娘在娇柔嬉笑梳洗呢,远处满目姹紫嫣红、苗青木秀,十分可人。一帮护卫默默欣赏,如痴如醉。忽然一声打破沉寂:“难得,难得啊!还有出来卖货的!”众闲人把目光收回来,看祠堂不远处果然有个穿蓑衣戴斗笠的货郎,担着个挑子,一步三摇地往这头来呢。顿时来了精神头,学着用本地话招呼着过来。货郎抬头一望,转身就要走,靠垛口那个笑道:“怕咋个?怕咋个?还能吃了你啊!”一跃下去,拦住去路,门口的也来两个,把货郎推搡着进到天井中间小平台上,打开箩盖,里头小吃小玩具,针头线脑日常用度的,还真是应有尽有。屋头上的也懒得下来,让地上报单,听好了就让往上扔,顺带往下抛点银钱,上下穿梭,好不热闹。一盅茶功夫,好吃好玩的兜售一空,货郎也不敢说话,给多少就拿着,哪会算账。最后一看,全剩些女人家用的东西了,屋堂上下吃的吃,玩的玩,都美得很,把货郎晾在一边,走也不是,不走又何待?有个红毛见他不动,便指指一旁的耳室:“那里头有侍女和老妈子,让让她们选选去!”货郎顺从地挑起担子,往斜里去了。
  穿堂进到里间,货郎把挑子放到一个角落,好奇地探看着,见有老妈子在的那个偏房,告诉她们说货担子在哪,东西随便拿,外头已给完钱了。女客们见是本地人,宽下心,稍有点扭捏地出来,拥往货担,低头仔细挑着,齐夸好货真全。货郎说有个东西要送给这里的大头,问住哪里?有个侍女稍抬身指给他后,又自顾忙着拣选起来。
  货郎握着手,朝那间正房过去。门虚掩着,轻推进去,里边一人斜躺床上,一人在旁比划,像是疗伤。门轴吱呀一响,坐着那人横目扫过来,不宣而入,正要痛骂,见是个不相识的人,更是震怒。就在要开喷的当口,那货郎左手关上门,右手一摆,示意别出音,躺坐床椅的两人同时感到一股强劲的热浪袭来,把自己的喉咙口生生堵住,死顶也出不得一丝声响。两人一时不知这斗笠客什么来头,但肯定的是碰上硬茬了。前院那帮饭桶,竟没一个能通报一声的,一下给弄了个措手不及!仓皇之间,两人联手运功,合力抵御来犯之气,好歹舒坦了点。来人解下蓑衣挂起来,仍戴着斗笠,在一把宽椅上坐下,身形虽动,但压迫之气未减,反而有强推之势。何等高手,如此神功,难道就是外面上主报来的那个什么老郎中?两人暗暗叫苦,拼命抵御,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斗笠客坐定后,盯着他们,好一会儿才开腔:“尔等是领主?”坐着的点点头。客人也点头:“功夫不赖,难怪董不服受伤落败。”一时撤了气场,两人顿像卸了千斤重担,一个大喘粗气,一个连声急咳,好歹能发声了,小心试问对手来路。斗笠客堂皇道:“吾华夏一子,何须多言!”那坐姿领主忙回:“从华夏论,我们本是一体的。”“哼!若非念这一体,这几天,旗岭周边不管红的黄的早就尸横遍野了!”领主腾站起来:“多亏老人家手下留情!虐杀百姓,不关我北方武林,实在是一些野族拥兵施暴!”来客沉道:“不完全是吧,这几年,你宗主以下屡屡进犯中原武林,助纣为虐,各门各派大遭荼毒,去岁以降,还深入南部,觊觎伤人立威。若不是旗岭虎王出山,还觑我华夏大宗无人了!”
  领主自忖难以胜他,仍强词夺理:“既然一体,我等外游之小宗回归本家有何不可,大宗赶我欺我防我千年,百年来我小宗自强,大宗自乱,天道循环,周而复始,小宗就当不得大宗?”斗笠客微沉吟,凄然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吾自愧生于这百年!数千年的大家族,自分内外,自相残杀,如此看来,春秋晋国之祸,咎由自取!”领主喜道:“就是如此,就是如此!”“并非如此!”来客含威道,“汉家大宗虽有斥夷之嫌,但并无毁灭之心,素行既来之则安之,并未施暴驱逐,对侵凌过分者,才施以甲兵,向来仁义为衷、宽和为贵。而这百年,诸胡趁吾内乱,寻机进犯,逞一时之强,倒行逆施,天怒人怨,哪里有一点一体之心?倒与禽兽为一体,甚而行禽兽之不忍为,如此非人行径,必遭天谴地惩!”
  语虽和缓推出,领主却已如负千钧,颓然跌坐下来。床上那位深不以为然,挣扎着支起来:“凭什么汉人就占暖和地,胡人就活该住偏寒处!谁拳头硬谁就抢好地方,天经地义!谁让你们不经打!”坐着的还没来及制止,斗笠早已顶起:“一介武夫!刚刚吾言既来之则安之,尔等来而不安,为祸社稷、残害百姓,是可忍孰不可忍!”床上还要争辩,忽然瞥见来客手掌一闪,只听“啪”的一声,脸上火辣辣的疼,就像被扇了一巴掌一样。手一摸,还好,坐着的却惊得叫起来:“雷光闪影手!武功山?!”躺着的瞬间明白自己脸上留下什么了,顿时哭丧起来,来客也紧问:“你如何得知这一手?!”那领主生怕也被扇耳光,只好说早十年前就派出探子在武功周边了。斗笠客坐下,呵呵一笑:“来吧,来吧,都一样,都一样!”领主擦擦汗也坐下了。
  干坐一会儿,来客和声问:“你们什么时候走?!”领主赶忙答:“两个占一:得信物,受重伤!”“哦?何意?”“宗主严令,此次大部人马出动,除非得到那旗岭虎老头身上的物件,当然最好是脑袋,要么领主都受重伤,否则,否则,不得返回!空手回去,也是重罪!”斗笠客笑道:“第一个是不行啦,那虎头一个手指头都没少,第二个嘛,好吧,让老夫来成全,你们早日北归去吧!”随即站起来,示意两个领主接招。
  莫非这就是传闻中的武功林屈老山尊?两人寻思怎么回去交代,只好先自报名号:“蓟都宗主驾下镇南领主石闯、镇河领主刘辰,敢问上尊——”不等他们啰嗦完,来客就打断道:“回去跟你们大宗主讲,就说雨天路滑摔伤了,被路过的一老头不小心踩了几脚,伤重难治,不得不回!”
  两人面面相觑,壮起胆子,摆开架势,操起武器,也就一弯钩一铁索而已,严阵以待。老人家又笑:“不用那些身外之物,我们就斗斗气罢了。”说着稍一旋掌,虚空连击几下,几道凌厉的劲风扑身而去。两人又一合掌,形如一人,也出掌还击,一时屋内嗡嗡作响,还好外头雨紧,侍卫下人们并无所知。第一波攻击被连体人画个大圈抵挡化解了,斗笠客站起身,握紧拳头,仍对空冲击,脚底却如舞蹈一般,踩着不知什么阵型,连续震发罡气。顿时两人惊讶发觉四面八方都是气弹,尽数往自己身上招呼。虽然连体后功力倍增,勉强抵挡一阵后,顾头难顾腚,前胸后腰已被气拳击中。开始还没觉什么,一会儿后就火辣辣的疼,强忍着竟也借势还击,不知道用的什么怪招,两手合掌后,高高举起,突然一下沉,快到中丹田时,猛然推出。来客见那领主仓皇抵御,不意两人有此一举,也即定住环掌含住来犯气柱,再慢回推。
  见这一击不成,连体人也紧张起来,两人已受伤,再顶不住恐怕真就要重伤了。斗笠客也颇惊讶,按理被罡气击伤后,丹田气阻,运气困难,应当委顿难支,而这两人所发气道仍源源不断,并无减弱之势。这个功夫南部后辈中目前恐怕只有三伢子能做到,领主在北方武林中虽也算高手,但仍不如近侍,更别提四大近侍长了,那宗主武功,真可谓高深莫测了。想到这不禁心焦,若再让其逞强,回头哪还把大宗武林放在眼里?也就带着疑团不再探究,微微一笑,凝神震出“无力回天”纯阳罡气,连体人正要得意,瞬间惊感一排热浪滚滚袭来,顿觉两眼发黑,耳廓尖鸣,全身焦躁,气海沸腾,再也合不上气,发不出半个能攻击的招式。
  一时间,床上的倒下翻滚,椅边的趴跪下地,连声求饶。斗笠客回身披上蓑衣,和声一句:“回去可以交代了,今天之内,开路吧!”轻轻拉开门,走到空担子前挑起来,过天井时侍卫们招呼着有好货这几日再来啊!还各条陈了自己喜欢的。货郎边走边一一快口答应,不几下就出了祠堂门,迎着温润春风,消失在迷蒙雨帘中。
  旗岭山坳中,早先躲起来的山民们,听闻毛子们清明刚过,就一股脑的跑了,纷纷钻出山洞树巢,赶快打理耽误的农事,渐渐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忙。只是杂毛作乱,死伤跑丢了不少人,不免凄惶,但生在这兵荒马乱的时节,谁家没个三灾两祸的,亏得虎贲大王这些年庇着,要不然早没剩几个了,挨点骂活条命,多值啊。如今虎王不明去向,今后再来个什么祸事,还能躲哪里去啰!乱世人,还不如太平犬,得过且过吧。这些天,还有人隔三差五来打听虎王下落,那确实不晓得,就是晓得,也不能告诉得,找虎王麻烦不就是找山民麻烦吗?挺隐蔽个地方,怎么总有人能寻进来,看来毛子一闹,外头都知道了,不会招来官府抓税吧?山民边劳作边议论,不禁又加了一层忧愁,都盼着虎王能早一天现身,听那越回味越感亲切的喝骂声,还学着相互骂着,田间地头乐声一片。
  武功山主在这旗岭没打听到董不服的具实下落,虽在山上时听三伢子说过有个什么树下洞,但也说不清自己也没细问过具体方位,这山高林密的,能上哪去找?按情势论,这老董受伤不轻,否则以其脾性,不可能会逃遁,若不能及时救治,恐怕凶多吉少。边散走边琢磨那领主源源不断的气势从哪里来?想起数月前尤西也说过遭的罪,那只是个小小的中主,也能如此,天一路回气功竟不能敌,着实堪忧。对了,三伢子说跟个什么老太婆学过一点北边功夫,不晓得有这一门没有,若能寻得应对法门,方可知己知彼,稳操胜券。想着又自嘲道,也八十有余的人了,还不服老。说董不服,自己也是屈不服啊,不服天,天能不服吗?这些年散气为徒弟们助功,九十多岁时怕已达顶峰,这几年气力双衰,要不然哪会担心董不服上山。这倒好,这小子不来,快归土的老家伙倒自己去找人家了,真是天意弄人啊,人总是不能不服天的,道法自然,顺其自然吧!
  山中没什么收获,老山主只好暂且下山来,又到村坊集上什么的去转转看看。到了一个千烟村,远远听到打铁声,近了果然在一口池塘边上,一帮大人小孩围着个走村串户的铁匠队,正收拾犁耙斧锤禾镰什么的,也凑过去,有滋有味地瞧着,村里人并未发觉有外人过来。那炉火在风箱的煽乎下,吐着青蓝信子,很快就把生铁烧红化柔,任铁匠小锤一落,大锤猛进,敲打成型。老人突然悟到,我天一门不也如此吗?热化,融化,造化,而后成一门功夫,自己不就是那个执小锤的老铁匠吗?想着心里呵呵笑起来,转而又黯然,可惜自己那个风箱是一年不如一年了,火信子也不那么纯青了,人之将衰,其火渐息啊。虽早已看透生死,但如今天下板荡,社稷倾危,生民涂炭,若无所补益,实是有悖天字一脉祖训,不免惆怅,悄然离开铁匠圈,往别处寻访去。
  边走边咂摸着这几天找的动静,最靠谱的还是问山民的东西,可那些人没一个识得好歹,都守口如瓶,吞吞吐吐。有个倒是像讲了个什么老一,还被旁边打住了,老一,大概就是老大的意思,他们的老大不就是老董吗?说了等于白说。摇头转悠了半日,跑了好几个村子,毫无收获,想着找个人家先住下来再说。这边民风倒也淳朴,见有赶路的老者投宿,也不多问,给钱哪里肯要,当待客一般安顿老山主住下。主人问老人家是去走亲戚吧?老人自称是个庐吉那边的铁匠,来这边去一个徒弟家赶个场,自己老糊涂了,有点走丢了。主家关切地问徒弟姓什么,这边铁匠不少,看能不能帮他打听到。老铁匠一时语塞,姓什么?呵呵笑道:“就记得个都叫他老一老一什么的,其他的,老了,忘性大,没脑子,咳!”
  主家端上酒菜,让边吃边说道着。“老一,老一,是不就是老大的意思?”主家也迟疑:“这边个样叫的倒少,若就叫个老大,那就多了,蛮多都叫铁老大,叫铁老一的倒不多。明个天光了,我再打听打听,旁村就有个铁匠铺子,明早问问去差不离。”老铁匠感激不尽,招呼女主人也上桌吃。女客笑说不用,老人家跑荏个远,多喝几口酒。男主人也热情招呼:“这是易家坊的甜酒,劲不大,还养体,适合老年人喝。”老铁匠笑道:“是老了,真老了,我尝尝。”
  主人拿起酒罐子给他倒上,老人家忽然伸手托过那罐子,端详起来。主人笑言这个真是有名,样子也精致。老铁匠点点头,若有所思道:“这就是易家坊的酒?”主人说是,庐吉那边没听过吧?老铁匠说:“冇听过,我刚才听成‘一间房’了。”顺手划了个“一”字。主人笑道:“我们这里口音跟你们那边有差别,‘一’‘易’不分,老人家见笑了。”老铁匠哈哈一笑:“谁笑谁啊?南方嘛,五里不同言,十里不同俗,哪都一样,我喝一点。”
  说着猛灌一口,连说好酒,又问易家坊在哪里,明天自己要去一趟,打点这个酒回去。主家说不远不远,翻过前边那道山梁,有条小河,河边上树多的那个村子就是。老人家连说好,喝了好几碗,不胜酒力,真有点迷糊了,就在主家将息,稳稳睡到天大亮。
  第二天刚醒来收拾两下出屋门,就见主人迎上来,有点歉意的道去问过了,没有听过叫老一的铁匠,要不先住下,这几天再四方打听。老铁匠忙摆手说不用,喝了甜酒,自己今天头脑清醒多了,想起徒弟家在哪了,还有点远,要早些赶过去,多有叨扰。主家哪里承谢,说能招呼老人家这么高寿的人,是个福分,感激还来不及呢,强留着用了早饭,还要送几罐甜酒,才送老人出门远去。老铁匠哪里肯要酒,说还要过易家坊,自己打就行。又问你崽哩在哪发财?听说在外头学手艺,点头称好,若去庐吉往武功山跑一趟,找老屈就行。主家笑靥应着。用完餐,老铁匠悄悄在桌上盘子底下压了点碎银子,千恩万谢的别过主家,急匆匆踏上泥地找徒弟去了。
  翻过山梁,果然映出一条不宽的长河,静静流淌,沿河岸远近好几个村子,看哪个树高林大,老山主就往那里去。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东弯西弯的终于看到人家,一进村口就能闻到浓浓酒香,看来还真是个有年头的酿造大村。以打酒的名义探问一番,家家都说自家的好,老头边笑边闻,直到一家跟昨晚喝到的味一样了,才停下来,呷一口,连连赞好。酒家也高兴,说这老翁翁真识货,这坊子里就自家卖得最好。热情地请他进屋坐下,把不同品次的都摆上,让他尝个够。
  老人家乐呵呵地坐下,心想老也有老的好处,凭这张老脸和这一头白发就能混吃混喝。眯眼稍微尝一下,有甜中带酸的,又甜中带苦的,还有甜中带麻的,各有千秋。但味都非常醇,多喝也不上头,连赞上等好酒。坊家问老人从那边来的,说是庐吉的,听到这么远来,这么大年纪,太不容易了,当即就要送几个陈酿小盅。要买也便宜,门口有船能送到同江口去。老人家说不急不急,自己是来做客的,还要在这周边村里呆些日子,闲着无聊才出来转转的。不管酒家收不收,先甩出一串摞铜板进门口筒子里,才专意细细品起来。
  待脸颊上微起红晕了,心满意足地问:“有这好手艺,你哩日子好过吧?”坊主本不好意思让这懂酒的老人花钱,见他丢这么准,是个意思,也不好再取回来,又给多添了几份好酒,边忙着倒上边回到:“先前还好,十里八乡日常饮用,婚嫁摆席都从这边打酒,不用耕田也能过下来。这几年差多了,抽丁打仗壮劳力少,种田养牲畜抽税加重,小门小户的没什么闲钱打酒,喜事也做得少排场小了,用甜酒的少,有的就用自酿土酒对付一下了。像我们这易家坊传了几百年了,也跟这世道一样,时好时坏,现在算坏一点了,家家光靠酒不行了,都得种点地,养点别的什么的。原来不会干,收成还不行,有的干脆跑外头谋生路了。”
  老人家停下杯盏:“噢,出去的多吗?”坊主坐下来:“也不算多,毕竟好酒还要好水,用其他地方的水,手艺一样,味道变了,有的出去一段也回来了,前段时间我看还回来一个呢。”老人追问:“就一个人啊?”坊主笑道:“听说晚间回的,哪晓得他几个,一个老单身,要有本事带个女客回来,自己不早传开了?!”说着一同笑起来。人年纪大了就是好事,酒后更是话多,听到后突然想起:“哎呀,你别说,巧了,我这些天走亲戚,还真碰到一家有个大姑娘愁嫁的,不如看看去,好不好再定。”酒家直摇头:“这年头,打仗多,男丁少,搁以前,哪还有愁嫁的大姑娘,真要成了,您老也是大功德一件呢!”老翁点点头,顺带问了一下那家名号方位,又安坐美滋滋品起来。
  酒过三巡,杯光见底,老人家又准准地抛进去不少铜钱,才尽兴告辞。
  在坊间借着酒意摇摇摆摆的晃着,时不时还唱点听不懂的小曲儿,这样的老酒客这年头还真少见。小娃子们还有跟着乱唱的,问谁谁谁家在哪啊?都热心十分的领着去。快到后山了,几棵大枫树掩映的地方,有个不大的小院,像是有那么三四间房,家底也不赖啊,咋还娶不着媳妇呢?老头放一溜小钱把孩子们哄走,独自上去打门。半天没动静,难道不在家?就想爬树上去看看。刚抱上树干,里头有声响了,吱呀一声,有个小脑袋探出来,朝外喊道:“嘿!哪里来的老酒疯子,快走,快走!不走打你啊!”
  老疯子趁着酒劲扶着树干笑:“给你说个大姑娘还不要啊?!”小脑袋又出来一点:“就凭你啊,一边去,一边去!”反正让人叫疯子了,干脆疯到底,三步并作两步的晃到门口:“你没福气就算了,说给别家去!”小脑袋生怕他闯进来,缩进去把门推上,但没上闩,反问一句:“哪家的?”老疯子呵呵一笑:“哪有这样跟说亲人讲的!”门又拉开一道缝:“哄我是吧?看你也这大把年纪了,灌了点酒糟就不着边际!”老疯子说:“还是着一点滴,不远那头有个黄麻子医师,有个妹长得还可以,就沾点麻,过日子不影响嘛!”门又开大了一点:“那个我晓得,人家倒可以,不嫌我冇哩双亲三十多还穷啊?!”“别个不好说,我老头这个薄面去保个媒,还是八九不离十的!”
  门吱啦开了,小脑袋又出来上下打量这个老家伙,看着气量还不错,勉强先迎进去,边走边问咋找到这儿的,听说是前头人家那醉甘泉老字号好心提到的,便笑着按媒人的礼节看茶坐下。那家里除了香几台和一套方桌条凳,外加一堆酒具几把板凳椅子外,也确再无长物了,难怪媒人也不登门。
  说完亲事,那小脑袋试探着问怎么跟那黄医师拉上关系的?老头说:“什么拉上,他拉我老夫还不一定肯呢,哈哈。”小脑袋一惊,连说有眼无珠。又问他是否是个老郎中?媒人说勉强算吧,老啦,一般的小灾小病也懒得看了,交给小辈们打理了。小脑袋眼睛发亮,说今天咋个好日子,双喜临门,双喜临门呐!媒人呵呵说是吗?喜从何来?穷小子点头道:“您老给说亲,是把小易当自家人了,也不瞒您说,家里头还有个难事,说清楚了,人家姑娘愿不愿,就听便吧。”媒人笑说:“你脑壳子倒转得快,听着不像喜事啊?”单身汉急说:“有喜,有喜。我还有个老舅公,现在家里养病,请了几个土郎中,没大瞧好。你要是个老医师,能瞧好这病,不又是一喜吗?”媒人点头:“嗯,这个算。你是有孝心,带老夫去看看吧!”
  小脑袋小碎步前边引路,出大门拐到偏房里去,还有个大草帘子挡着,后边估计是张床了。听到响动,里面低吼:“谁?”“是我,长庚,舅公!”“不是问你,还一个!”易长庚赶过去:“是个老医师,舅公,伸伸手吧。”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大手掌粗胳膊才蜗牛般探展出来。老医师走过去,在小板凳上坐下,搭指把脉。刚没几下,还没看利索呢,那胳膊忽然收了回去,帘子里剧烈咳嗽起来,将言未言地喝道:“老——”竟像昏了过去。长庚忙问老医师怎么了?老头站起令道:“快!把帘子撤掉!”
  小脑袋摇着不肯,老医师手一挥,倒似大刀劈过去一般,草席做得帘子齐刷刷的卷掉下来,露出个瞪眼哼哼的大体躯,横躺床上,不知为何气鼓鼓的,就是动弹不得。长庚遇此突变,猛冲上来,挡在二老中间,伸开双臂怒问:“老头!你是哪里来的!要害我舅公吗?!”媒人和颜笑道:“不想双喜临门了?”小脑袋迟疑道:“怕是惹祸上门了吧!”老医师陡然变色道:“快去备好车前子、益母、黄麻、龙胆、续断、云实、勾林草、党参、王不留行,要不然,你舅公恐怕熬不过三五天了!”一听小脑袋慌了,看来真是来治病的,又哭问:“我哪里去找这齐些啊?”老医师笑道:“找你大舅子,黄麻子啊!”长庚脸微红:“人家有名,哪里理我?”“你就说你老师傅让过来拿的,要快!”见其仍生疑,老医师怒道:“还不快去!想你舅公早点死啊!”一语点醒小脑袋,看那老头也不像坏人,还能给自己解决老大难麻烦,没办法,走吧!出门借趟车赶紧找药去了。
  那边刚走,这边也不消停。床上那人哼哼着,像蛇一样扭动,可就是使不上劲,急得满头冒汗。老山主摇头笑:“还想跟老夫斗啊?!都成老不死的了,还要打进坟里去啊!”说着从青龙盘顶穴以大拇指灌入阳气,再急点疏通气口、人迎、搭桥三穴,顺势打通水分、中庭、命门诸穴,拍开三关、肾腧和鸠尾诸关防,一趟下来,热气蒸腾,颇耗气力。那舅公满身通红,脸涨如血,哇哇吐了几口黑沫后,隐隐缓过点神来,面色转淡红,呼隆隆也能含糊点话音了。呖呖啰的说什么能吓到我啊?他奶奶的,趁火打劫,等我伤好了,我不欠你啊!什么的,语无伦次、手舞足蹈,像又在跟谁干仗一般。一会儿就睡过去了,等到傍晚,小脑袋急匆匆赶回来时,舅公已经开始打鼾了。
  见老大夫仍在旁守着,长庚大为感佩,说难的遇上好人,难得舅公能这样睡踏实。老人家让他小声别吵,告诉怎么配料煎药,熬好后,服下了,过一阵又是疏通经络,扶正气海,让自生气数,逐层恢复。如此五六日,舅公越来越活泛,神气是缓过来了,就是话少了;尤其跟老医师一句不说,听到杂毛们早跑了,反而气得要命,没等自己去打,就敢跑了,旗岭山虎贲大王颜面何在?!
  见请来的郎中忙里忙外,也毫不领情:“老山妖,人是不是你打跑的?损我老董一世英名,就算你费了点道行帮我疗伤,功不抵过,老子还是不服你!”老郎中笑道:“要不然,还打一架?!请你的好外甥判个高低?”“哼!”董林风傲然道,“屈老妖!你就强在长我十来岁,老子要有你那把年纪,早飞升了,还轮不上跟你打架!”山尊也不气恼,笑言那是那是,你这条地龙,要上了我这岁数,早大成奔月了!老董是个聪明人,还听不出那是玩笑话?也就顶着几十年那股气,一时下不来,见有此虚夸,正好就坡下驴,也自谦一下,暂且算是翻篇了。
  武功山尊看这犟虎好歹气和了点,在胸口摸索几下,从衣兜取出个盒子,郑重递给他。老董夺过来,打开一看,顿时凄容满面,恨得牙齿咯吱响:“可怜我训出那么多徒弟,就山上那些四脚双翅的徒儿最忠心耿耿,人哪如兽啊!最得力的就是这只华南虎,多少年都冇脱开过,这次为护着我才伤重而亡,对不住我的虎将徒儿啊!”抱着那颗大虎牙老泪纵横。老山尊也叹息,听老董絮叨着猛一下想起个事;“小董啊,听说你这些年跟北朝一员胡将打得火热?!”虎王嘿嘿两声:“那是我布的一个棋子!”气愤填膺地把来龙去脉和中秋不愿打扰水鬼与龙悯会亲转身闯入蓟都红毛老巢受伤一串憋闷事一股脑倒了出来。吐完已是气喘吁吁、心潮难平,又突然道:“老子跟你老山妖讲这些做什么?等着看笑话啊!”
  屈老山尊原听三伢子说过大概,这次听董林风一气喷了个痛快,倒并无不可信之处,顿时大笑:“老夫服了董不服!”又说,“你有一颗棋子,我也有一颗棋子。”老董一惊一醒:“你是说三伢子?那也算老子的棋子!”山尊又笑;“也算,也算。我们都老了,也该让晚辈们出来了。他们其实都是天下的棋子,你我只不过顺势搭了把手罢了。”又问起北头的功夫来,那领主功夫怕是强于自己中字辈徒弟,着实堪忧。董林风也有此疑,但并不明其就里,只是猜测道:“可能与二十年前玉碟密卷被盗有关。”老山尊自嘲久居深山,孤陋寡闻,续问端的?老董哼哼着:“你也有不懂的时候,老子以为你早通天了呢!”武功山尊笑道:“跟天公比,我等就如虫豸而已,蒙愚无知。快说吧!”
  老董这才摇头晃脑道:“早先不是传嘛,天上轩辕地上门,还有人间美名扬。现在没几个人明白了,光知道千年前风平子亡后,华夏武功分道扬镳,天一路从轩辕大侠那里传下来,昆仑终南沦陷后。如今在武功山扎根,由你老屈掌舵把子,倒赚了好大个名头!”山尊微笑不语,仍听他说:“地一路由门家传下来,怪道的是代代女多男少,又不肯外传,功夫一代不如一代,连那皮卷上百年都不知扔哪里去了,亏得我老董十几年前在胡子糟蹋过后的老宅里,机缘凑巧找到了,哈哈。可惜看不懂字了,找了几个老少先生也不行,光看那图画片子,学了点气刃皮毛,也比先前什么地龙地虎强多了,自创了个地成,哈哈!”山尊笑道:“老夫看,三伢子都比你学得厚实!”虎王无奈道:“这个我也搞不懂,那伢子咋成得那般快!再给他几年,恐怕我们这两把老骨头都不够他啃得!”屈老颔首:“这伢子不唯九脉有奇赋,更能吃尽万般难忍之苦,试问当今天下,能有几人?有天赋者多,能茹苦者少啊!”老董点头:“哈,老子也就服你老山妖这一手,挖出个千年人参,哈哈哈!”紧接又说,“你不服不行,天一路你搞了六七十年,估摸着也就那么七八成吧,地一路我弄了个五六十载,也就得个六七成,那北边胡毛武林原先也不行,这十几年却越来越嚣张,胆敢进中原过长江,你知道为何?”老山尊笑而不语。
  老董嘴角堆着唾沫:“用庐吉话讲,你侬到底晓不晓得?咳,晓不晓得我也说,这些天憋闷坏了!他们变厉害,我估摸着就是靠杨家那什么玉碟密卷!”屈老问:“就是传说中秘藏的人和卷?”虎王瞪大眼:“你不晓得一点吗?还用老子讲么?”山尊笑回:“我侬就晓得这一点,后头都听你侬说吧!”董林风这才一抹嘴续上:“对啊,天地两路是衰了,但人一路转了这千年,却是败了。现在论起功夫都只晓得天一路地一路,哪还知道原来还有个人一路?什么人间美名扬,从梅家传到杨家后,就悄无声息了,光剩些棍棒花架子功夫。不晓得搞什么鬼,还不跟地一路的门家通婚,搞出事情来了吧?哈哈,笑死人!不对,不对,我看那杨老八像是学那密卷功夫上了点道,可惜被一个情字困住,完蛋了!哈哈哈!”停顿了一下,望着白发老头,见兀然不动,气道,“老死了?也不吭个气!”
  老人家侧目:“又让我说了?!”老董摆手:“不说拉倒!”自接上,“老子跟杨家还是打过交道的,那人一路功夫其实最好学,对资质要求不高,也不用吃大苦,可偏是这样,就越没人当回事,所谓密卷,就摆大道上都没几个人愿看!还装模作样弄个玉碟装着,像多宝贝似的!那胡毛功夫不行的时候,仗着兵锋到中原四处盗取世家秘笈,门家姑娘们光顾着装细软,皮卷就没太好好藏,估计毛子见到也没当回事。那杨家可不一样,弄那小屋妆点好啊,再见那么个玉器,里头果然是武功卷子,估计当大宝了。胡毛也是傻,大门多撬几下不用多大动静也就开了,还搞那忒费劲非从地底下掏个洞钻进去偷,非赖我们练过地龙功的,那功夫就是个盗墓的都绰绰有余!”
  老山尊笑笑,虎王正色道:“你别笑,你不当回事,是你不知道那卷子是咋回事。据说胡毛弄回去后,还拜祭了好几天,那可是真当宝啊。练起来也毫不敢造次,十几年如一日,你看那毛子们,脱胎换骨啊,自己弃之不用的,人家捡过去管大用了。听说尝到甜头,十来年前又四处派人到你武功山和我旗岭来转悠,伺机盗取皮卷,幸好未得手,否则哪有今天你我这两头白发有闲工夫在这胡扯!”屈老深点头。老董又说:“他们敢深入进来,飞扬跋扈,还托你武功山的福呢!”见老头不解,老董笑道,“不懂了吧!胡毛武林跟军头们素来不和,但以往兵锋甚健,军头总压着武头们,即便学了人一路真功夫,什么这个主那个主也只能在中原他们占的地盘上耍耍威风,跟一些小门小派过不去,南部是不允许染指的,只能小股个别偷摸的活动。自打这几年你武功山出手后,军头们屡屡吃大亏,兵锋受挫,胡子武林趁机南下,大张旗鼓,扩张势力,估摸着那宗主小主什么的忒感激你老山妖了!”
  屈老哂道:“胡扯!”老董端起一碗水,咕咚咕咚一口干了:“信不信由你!今天我也就能扯这么多了!病人要修养了,你这老大夫不错,我外甥正在外候着给你上甜酒呢!”说着倒头躺下。老山尊起身笑道:“老了,老了,唠几句嗑就没精神头了,还能北上啊?干脆就隐在这甜酒村吧,天下大任,自有其责,还是让年轻人去扛吧!”说着怅然出屋。见长庚真端着酒壶候着,颇为感佩,接过呷上几口,闲语怎么不就近藏着,费劲把这老东西弄这里来?易长庚说山中那个树洞里,是备着不少吃食,但平时去都费劲,拖着个那么大块头的人,没好武功的人,根本过不去。恰好有条暗河通山外边,毛子搜得紧,趁天黑几个人死扛着坐木筏出来的。屈老赞许地点点头,边品酒边让小易带路出院转转,此方布衣素履,民风朴实,有山有水有酒,林木茂盛鸟语花香,真个有些超然世外,流连忘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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