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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寥落星辰双子隐(上)

作品名称:天下孤岛      作者:柳樟      发布时间:2020-02-05 11:58:50      字数:12017

  事办消停后,三伢子循原路返回。路过石梁见屋外人来人往,比先前热闹许多,也不去打扰,从侧旁穿过扁担山,仍沿树路回那石亭去。快到亭上时,惊讶地发现水生正呆呆地坐在亭内,悄悄蹑到后身一拍。水生吓一跳,一见是他,顿时大呼冤枉起来。
  三伢子问怎么了?水生说自己被揍过好几回了,师尊师傅都怪他把三伢子带丢了,让天天白天过来等,等不到不准回去;特别是特别是……特别是是什么?特别是前几天逸南师傅带伤回来后,师尊更催得紧,冇办法,天光到暗都在这等,就怕你不回来了!我就不明白了,有多大个事非要等一个徒弟回去?!三伢子问逸南师傅怎么伤的?水生说他就喜欢一个人东钻西蹿,哪次不带点伤,这次就是伤得重一点罢了。好像还带回来个叫木苟的,师傅师尊懒得跟我说,我也懒得问,快走吧!受了这十几天罪,你到底去哪里了?!木苟?三伢子来不及细问,连连道歉,说不小心到下面老林子里迷路了,好不容易找到路回来。
  水生教训说没事别乱跑,你哪是我啊,这里都熟,武艺还好。三伢子说那是那是,又想起一事,问师尊派女师傅出去过吗?水生说你咋晓得?说是去个什么慢什么寨,我看她们去得倒挺快,原来还有好事哩。水生神秘地笑着。三伢子问什么好事?水生悄声笑道,我跟一个师姐打听到的,你别乱说啊,有女师傅回来后,又带了几个年轻男师傅过去,说要作什么田,其实呢,武功林恐怕要跟那慢什么寨结亲了!为什么?三伢子笑着问。水生低声说,你也觉得好笑吧,人家有好事呢,听说那里好多漂亮大姐哩,跟我们那帮高龄大叔正般配,呵呵哈哈哈!三伢子也笑着,跟水生一路回到武功林屋。
  师尊一见三伢子回来,忙招呼他进屋,把水生斥走。待坐定,也不问他去哪了,只告诉他有事要共商一下。三伢子见师尊如此看重自己,不免惶恐,带点紧张地问什么事情,师尊吩咐即可。师尊这些天看来是有大担忧,像是瘦了一圈,神情也不如先前般从容。不过很快又稳下气来,慢慢说道:“伢子啊,老夫要出山一趟了。”三伢子惊问为什么?师尊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逸南师傅回来路过旗岭山,就是你练地成功那儿,发现那里刚历过一场恶战。”三伢子站起来:“师公,他,早回来就带伤的。”师尊点点头:“嗯,还好,那山里虽有死伤,但多是飞禽野兽,人迹并不多。董林风带跟随的山民应该逃脱了,住处血迹不少,有只大老虎奄奄一息,大概是你说的那个坐骑,恐怕你师公受伤不轻。”
  三伢子说早就发现有黄毛子在山里躲着,已提醒过师公了。师尊点头道:“这个自然早有征兆,只是未必全为偷袭。据你逸南师傅讲,从豫章至北方,传言有一虎王杀死杀伤北庭派出的中主以上好手不下二三十个,以致各领主被重罚。更令其震怒的是,即便其宗主本庭,竟也受到惊扰,闯入者只受轻伤,全身而退。”三伢子猜是不是师公干的?师尊颔首:“当今南向武林,非董林风不能如此。依其所传面貌手法,虎形气刃,也非他莫属,哦,能到此境的当然还有我们三伢子。”三伢子不好意思笑笑。
  师尊又说:“北掳历经此创,加之先前军锋受挫,大为惊惧,收缩战线,各主坛召回北边半年有余。看来,南部武林是冤枉董林风了。”三伢子使劲点头。师尊又露忧色,“如此一来,虽大快人心,然北庭必视我武功山和董林风为眼中钉,必欲拔之而后快。此番大举秘密进犯旗岭,乃是重回南部的第一着棋,我武功山若不先下手为强,恐为所制。是以老夫将尽快出山迎战,并找出董林风下落,或可联络中原武林,合力御敌,方能多几分胜算,否则坐以待毙,不堪设想。”
  三伢子仍劝不用师尊亲身下山,自己愿去,师傅们也能去,师尊坐镇山中就可以了。师尊摆摆手:“这正是我要与你商量的。逸南还算南字辈上手,在旗岭却被留守的一个方主几个侍主所伤,不可不防。他们若在老夫身旁,自是功夫倍增。然当今四方征战,哪可窝于山中。吾欲汝留下来,一则闭门修功后,天真地成已臻大成,足可坐镇;二则须汝尽快教与师傅徒弟们地一路运气法门,天地合辙,方可固气大用,离了老夫,也能驱远为战,不至落了下风;三则还可让武功山师徒们知晓北边武功套数,研习破解之法,日后能巧为应对,不至措手不及。”
  三伢子略加思索,答应下来,又把暗室所历告与师尊,只略去了板凳一节。师尊神情穆然,说伢子气场已非昔日可比,只是,心中尚有深障,有防大成,仍须自悟自省,不可轻易率性。又叹万事莫非天意,即便上古天真也未必能心无所碍、了无牵挂吧。三伢子黯然自愧,有负师尊厚意。师尊见他窘状,又笑道:“伢子,人一出生先啼哭,在这世上谁能无苦楚?你能一年间得此大造化,当世恐怕再无第二人,所谓师尊师公,两个牵绳的马夫而已,哈哈哈。走,上台子去。”拉上三伢子,到了两棵大樟树下选师台上,召集在山的远近两百余师傅徒弟速速前来。
  不到半个时辰,台前挤挤攘攘的,着实热闹。师尊携三伢子并立,洪声言道:“老夫忝为武功山师尊数十载,微末道行本不足挂齿,汝等能够不弃浅功,投入门下,常受苦难。而今天缘正巧,武功福厚,老师尊碰到个小师尊,功夫修为日后不在老夫之下,且可助汝等再上境层,兼又通会融贯地一路和北边武道,此乃老夫有所不如之处。我垂垂老矣,气力渐衰,马上还要出山找个故友叙事,汝等跟着小师尊在山中好生修炼,不得违逆偷懒,谅你们也不敢,哈哈哈。”让三伢子也说几句。三伢子面对几百号人,脑袋发懵,不知说什么好,下面也是毫无准备,惊诧万分。尤其水生,都快把眼珠子瞪掉了。师尊啊,不管老小,那可不闹着玩的,这个小伢子何德何能敢居此位?
  师尊见上下均默不作声,便开言道:“按例,开始选师吧!”让搬出两把大小一样的椅子,拉着三伢子居中坐上。这下又热闹了,龙腾虎跃,师徒们抄上家伙,各显神通,很快分出层界,师尊一一给他们加号。有新进阶的,不过不多,最可惜的水生仍是水生,雍北还是雍北,三伢子也替他们着急。倒是木苟真成木字辈徒弟了,颇为欣慰,还仍过来一个小圆盒,原来是桑叶中趴着几条蚕,儿时自己也常养着玩的,三伢子一笑一泪收下。中字辈难得新晋一个,达到十名。师尊甚喜,让中字辈都留下,勉慰一番,忽然把三伢子请过来,高声道:“下边,由小师尊理会十大中字辈功夫。”理会?这话大伙都懂,这是要让这少年教训十个高手啊!而且有师尊加持!顿时都来了精神,这可是场好戏啊!
  打擂台三伢子倒是有经验了,但那是打敌人,这要跟自己师傅对阵,而且中字辈都是师尊调教出来的高手,自己到底有几成把握,并不清楚。倒也全神贯注,不敢懈怠。衡中在一旁请告师尊怎么来。师尊笑道:“先上两个吧,再四、七个,最后全上!”望着三伢子,三伢子点点头,这就准备开始了。
  第一拨出来的是启中、耀中两名师傅,也是武功老手了,启中的回旋气法无人能比,耀中拳路凌厉异常,鲜有争锋的,兼又两人武器特别,启中好使一弯钩,配合旋气可作明器也能当暗器,耀中则有一刚玉手套,坚硬无比,去年好几个北边军头就倒在这对硬拳下。还好自己对阵,并未亮出器物来,双方均是空手对打,比拼内在功夫。
  刚一站定,耀中性子急,喊一声在意了啊!压脚握拳就招呼过来。三伢子也不躲闪,想试探一下师傅功底,往前上几步,一掌推出,正黏在冲来的拳头上,真气有弱至强,一点点加压,两人像胶粘上一样。不一会儿,耀中脸上开始起红斑,台下高呼耀中,阵阵叫好。按常理,这是运气冲顶的样式,天一路气热,自然起红,越红功夫越高。但近处尚未出手的启中明白此色未必是好事,若全红倒可,但耀中东一块西一块的红,如此错乱,哪像自己运气的样子,极有可能被对手控气了。也不再等,走近几步,半握两掌,对空画个双鱼图,往前一推,看家的回旋罡气直袭少年后背而去。三伢子顶住耀中,见启中使出旋气,左手挥出跟马婆婆学来的弯气,把从后身杀来的气螺旋扣住强拉到前身来,顺势往耀中身上转去。外面看来,这两人只是对空比划,用的是虚功,真在场中才明白那都是实打实的杀招啊。启中一惊,赶快收气,可也来不及了,那旋气被勾着从耀中头顶急速转过,非但把头结割断,还把头发削去一大片,顿时披头散发,浪魄不已。
  启中看把伙伴害了,不敢再动旋气,其余更不足道,只好在旁消停呆着。耀中则是暗暗叫苦,搞成这样回头还不让下面师傅徒弟们当笑口。更可怕的是刚才那后生发气对抗,开始还能支撑一阵,哪知那气流竟像涨潮一般,排山倒海,把自己逼得热气倒流,脸上估计憋得红一块紫一块了,下面还乱叫!真看不出这小小年纪竟有这般深厚的气炉,后来气潮退了,本可喘口气了,想着趁机先脱身,哪晓得气是退了,气向反了!由开初冲气变倒气了,拳头被紧紧吸在人家掌上,想抽都抽不动,还全身发凉,腿脚有点打颤,估摸着脸上该青一块白一块了,幸亏头发披下来盖住了,好歹遮了一丑。慌神气恼间,正盘算着再出一拳,忽然前头气口一松,可摆脱那魔咒了!原来又有两师兄看境势不对,速速移步入场。
  前来的是闵中和问中两位大师傅,年岁较长,功力也深,且两人好伴随出行。闵中善天一龙爪功,变幻犀利,问中长于混元双股剑。见空手对阵难不倒那伢子,有武器的也尽数带上了,剑气一到,少年也不得不先撤手,且一来四人,都是顶尖高手,各擅所长。三伢子对各种招式虽然知晓,但实战很少,一时难得挥洒自如,只好先用起水鬼步法避其锋芒,相机出击。四人见他有避战意思,大为宽心,看来姜还是老的辣,小小少年还缺历练,先教训他几招,否则四打一,拖拖拉拉让人笑话,枉为最高中字辈的名分了。于是加快步子围堵追击,剑光爪影,霸拳旋风,把个选师台舞动得虎虎生威,精彩纷呈。台下师徒们高声叫好,唯师尊仍安坐默然。
  绕了几圈,三伢子慢慢摸着师傅们的套路了,正想是一个个破解呢,还是同时解决?用什么道道好?纯天一路的,恐怕难,师傅们比自己要熟得多,纯地一路的,只怕还斗不过师傅们,只能用天地合辙的。对了,气刃!天真地成功最强的法门气刃!虽然天气刃一级尚未练到,但地气、人气还是可以试一试的。先试试最下的地气,以真气凝结罡气,待那双股之雄剑杀到,五指抻直,拇食指对扣,陡然一发,就听“噗嘡”一声,已是半截落地。问中大惊,收起雌剑,生怕再受损。底下也一片愕然,是剑不行还是什么邪门功夫?毕竟见过“又不服”使气刃的不多,且上回所练气刃还没那么大威力,能抖手间就斩钉截铁的,恐怕没有几个,连三伢子自己都没想到。其他三人没带硬器,见人没事,不敢放松,仍急往前攻;尤其那气旋,带着声响,甚是威风。底下又传来喝彩声。
  少年手一握,地气转人气,往气旋主人中路一催发,顿时虎啸变猫叫,寒风转春风了,再也劲道不起来。启中试着凝神聚气,还就是拢不起来,只好放弃了,茫然呆立。台上又只剩两人,拳爪合一块,突击猛进。三伢子正想着怎么试试天气刃,双腿一盘,坐下地来,两师傅以为他是不是受伤了,稍一缓,吓一跳,怎么那少年无端在台面抖起来了?这是什么邪门功夫?台下也屏住呼吸,想看个究竟,有人提醒两个师傅快打啊,再等怕来不及了。想想也对,闽中耀中趁少年稳不住,拳爪齐上,力道生猛。三伢子一看天气刃不行,赶紧收回,双手四指急弹,以小旋气击其阳池、曲池、小海、内关等穴,两师傅登时双手耷拉下来,已无法再战。四人几乎覆没。
  衡中一看,没办法,都上吧!带上信中、和中、义中、乾中跟唯一的中字辈女师傅玉中,跃进圈内,并把落败的四人也拉过来,大喝一声:“无力回天!”闻言台下皆惊,这是回气神功最高也是最无奈的打法了,且由中字辈师傅使出来,威力极大,但也极耗气力,必须速战速决,否则难以维持太久,自身损耗过大,极容易被对手所制。而看那少年,似乎并无太大消耗,飘在腰身高处,正闭目养神呢。衡中率众师傅排定位次,以己为中,两翼各四,后身立一,如一把伞般,集气于一人,合掌击出,向飘空人轰去。此气量非同小可,尚未近身,三伢子已感压迫,天气并不太有把握,赶忙伸腿站定,出掌对击。毕竟年岁尚小,气血味足,十大高手回气合辙,刚猛异常,况有师尊加持,且源源不绝,十分强盛。
  三伢子一下抗立不稳,连连后退几步,方才定下身来。人气之法被逼得也猝然发布出来,这可怎么办?边死扛住边翻转着两个皮卷一个活木人的道法。恍然间,先蹦出个“玩”字,多大了,还惦记着玩呢。一会儿又出来个“虚”,再又是“空”、“真”什么的。快要垮掉的时候,迷蒙间突然蹦出一串“无”字。对啊对啊,皮卷上说过,有本于无,又归于无。我若无形无气,他那罡气又何处着力呢?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怎么办好?气可空,但身空不了,仍是要受制的。活木人,活木人,你有什么招吗?脑中火速转圈,怎么弄?怎么弄?一遍一遍的缕,渐渐,渐渐有了点眉目,有时我出气打那活木人,它不但没事,还可向我扑来,像气流不存在一样。一直没太搞懂,看它九脉好像反转了,但皮卷上有记载,九脉反转先得九脉合一,天呐,如何合一还没搞明白,只靠碰,更别提反转的事了。
  都怪自己贪玩偷懒,第二次进暗室光顾着舒坦了。再想想,再想想,九合一,九合一,怎么搞?这边苦苦觅破解之法,对头十大中字辈师傅也暗暗叫苦,拼尽全力也只和他打成平手,即便赢了,也没脸说去,何况越拖越不利,气量越来越弱;尤其启中这边,被气刃击中后,还没缓过来,明显快兜不住了。双方都急,台下更是捏着把汗,这种对决,虽是切磋,实则用了十二分功夫。足足过去半个时辰,仍不分胜负,除师尊外,其余人均焦躁不安。三伢子多想再回暗室一趟,“回!”这个字突然蹦出来,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对啊,回!回!天一路回气神功自己不也会吗?皮卷上说了,九脉本为九九归一。因了人活动的需要,才分出里中外三层九脉,那就让它们回去呗,我不动了!顿时尽管真气催动力道抵御攻击,但更本真的心却越趋安静,静到自己都无知觉时,才发现,九脉自然合一了,并不需外力驱动。于是起意反转,慢慢的,九脉震动开始变化,原先往外扩张,如今却改对内收缩,刚一反转完,回气神功加在手掌上的力道竟瞬间消失了,整个身体也顿觉空空如也,像不存在一样,这大概就是“虚怀若谷”了?三伢子试着往前走,没问题,掌气再也感受不到,自己出掌,也同样气若游丝,无法伤到对方。
  原来上古天真还有这妙处。再往前走过去,直接握住衡中正发气的手掌,像平常握手一样。其实这时三伢子也伤不到师傅们,但不明就里的台上台下已经惊得无法形容了,这还用说,你十个人拿人家没办法,人家不愿抹你面子,过来握手言和,实则是最大的打脸。下面叹声一片,十师傅实在斗不下去了,都气喘吁吁的收了功,衡中带头叫了一声“小师尊”,其余也只能跟上了。
  三伢子不敢答应,仍叫他们师傅,最多当个“小徒尊”就可以了。师傅们呵呵齐笑,这伢子还有这雅量,更添了几分钦服。三伢子暗自试着把九脉转回去,还难以随心所欲,须入定一会儿才行。见他总不搭话,还以为他不好意思称尊呢。直到师尊笑道:“不管‘小师尊’也好,‘小徒尊’也罢,你们就好好跟着练,不得怠慢!”三伢子才翻转缓过神来,不好意思地向师傅们致歉。
  师尊第二日便独自出山了。武功林中,师傅徒弟们亲眼见识过三伢子的武道功法,都心服口服地跟着好好学练,功夫也越加长进,水生离师傅门近了许多,连老游这样自视甚高的也放低身段,老实摆弄起来,不知觉间也能轻易蹦个半丈多高了。
  武功山主急行十数日,路上换了身老农行头,沿途偶尔停停问问。到了一个集市,慢慢闲逛着,打听消息下落。听着远处有吆喝打理发须的,点点头踱过去,就是个简易的席棚小铺子,匠人看着也有个五十开外了。山主老农叫一声:“来,给我拾掇拾掇。”理发匠热情招呼:“快快有请!”边让小徒弟烧水,边问好打理的样子。老农说庄户人不讲究,看着弄就行,便东一搭西一搭的侃起来。手艺人问耕田夫贵姓贵庚,老农说小姓屈,七老八十了。理头的不以为然,屈可不是小姓啊,又羡慕道,真好命,个么高寿,老农自哂傻过呗,啥都不想,就是混日子。匠人边梳着边说,诶,不像,看你发丝虽然白,但硬,不是没头脑的人。
  老农笑说这还能看出来?理发匠得意道,虽说这弄个头缕个须是微末小艺,也算是顶上功夫,搞过冇上万也有几千了,好歹也能摸出点门道。老叔除了侍弄田亩还做个别的吧?老耕夫反问都干柴一把了,还能做什么?匠人说,诶,你就是年纪高,还冇干,看这体格,形态,像个老座吧?!客人又一笑,就是个老农,年轻时跟师傅练过几日拳脚,而今也就靠那点底子活动活动筋骨,哪里算得上老座。理发匠停了停推子,打个哈哈道,不是也好,自己身体好就行,老座也冇以前个风光了。耕夫笑问怎么说?手艺人讲,自己接触得多了,就看出些门道。你个寿长,也应该晓得,先前世道乱,但还算硬气的日子时候,各村都有老座上座什么的,从小练打,不怕死,乡下蛮多事都要靠他们去出头拼争,村里都好酒好肉供着,在地方上也算个人物。
  老农说而今也不赖啊。理发匠撇嘴摇头,差远了,听哇去年一伙老座都让一个小伢仔收拾了,让人笑死!耕夫也说听到过。匠人接到,关键还不在这个,我看还是世道变了。老农说我哩在乡下就晓得刨个土,四道五道管不得那个多哩,你说说我长长见识。匠人得意道,要不说还是要出来呢,你听我哇啊,原先世道乱啊,但是有杀气,外头人不敢来,老座们还可以。你看这些年,特别是近两三年哩,世道还是乱,我看把杀气都乱差火了,衰气倒上来了,哪里哪里都软塌塌的,老座们撑不住了,老叔晓得现今咋个多起来了么?老农说脑子糊涂不晓得。理发匠开始用剪子了,修理了几下,笑道,你到我这里来,不但剪头发,还剪脑壳,回去都能吹个三天三夜。
  老者笑言没来你这之前都白活了。匠人看这老头挺上道,倾其所有地说,你不晓得,就是杂毛多、土匪多、英雄多,三个多了,我这个营生都不赚钱。老农凝神问为什么?老匠人也正形连珠炮般说,你看这头发啊,年轻中气足时就硬,就密,年纪大了,中气不足了,就软,就稀,像你老人家倒是特例,头顶还热乎,要不说猜老座呢。我看现今世道就是这个样子,中气不足了,外头就打进来了,黄毛、棕毛、红毛越来越多,恶得很,他们来剪发哪敢要钱。土匪嘛,看杂毛也哆嗦,就晓得屋里横,逼着去那窝里干活,也就丢几个散钱。这几年倒是武功山跟前头那旗岭山出了不少英雄好汉,敢替小民撑腰,路过这儿要打理一下的,我哪肯要人家的钱。有这三多人,我这生意是有,就怕维持不下,过些日子实在不行就挑担子到你侬乡下走村串户去,也比在这市面上强。就可惜了我这几十年的老地界。噢,对啊,你看看,这三多人在,那些老座还有几个上得了场面?呵呵。
  老农夸他见多识广,眼光好。还笑他说话快,比剪刀还快。顺带又问这段时间杂毛来打理的多么?老匠头哈哈一笑,干这活手嘴要搭配才灵当。杂毛哪里少得了,看看看,你不说还不来,你一说就来了,我得赶紧了,那帮人来了就要搞,怕嫌你占地要开轰呢,别落到他们手里,我看都是硬把子,说是把旗岭虎贲大王都撵走了,要命啊!差不多了,看老叔高龄,小铺也沾点福气,不要拿钱了。急急收拾了几下,便催着老农快走。没曾想这白发老头也倔,对着铜镜左看右看不满意,说钱一个子少不了,活必得好,还要再拾掇拾掇,又坐下粘上一样,怎么拉拽都不动。眼看毛子大摇大摆踢蹚着来了,老匠人急迫道,加什么工啊,再不走就要加惹麻烦了,屈老头,掘老头!你惹得起吗!惹不起就赶紧躲开吧!
  你说什么?!老农大声叫道,像是听不清,又喊再帮我掏掏耳朵!匠人看这老汉不识好歹,气得差点就要把椅子掀翻了。还没来及动手,黄毛们已进铺了,连忙摆凳子让坐下。理发匠陪着笑指指椅子,又竖了个食指,意思一会儿就完事。那两人好像心情还不错,摆摆手没说话。老匠人速速过来,按老头子点的样式急急动剪。越快吧,还越容易出点岔子,老农越不满意,摆弄半天也没消停。匠人侧眼边扫毛子边冒汗,让徒弟招呼他们先洗头。洗完头,两黄毛就不愿等,喊嚷着要打理了。这边忙回好了!让老汉快走,不收钱!这老头子还真是油盐不进,仍闭目养神。老匠人拉他不动,无奈也只好对空摇摇头。毛子等半天也瞧出端倪,开初似乎看他老,姑且让那么一下,没想还有这么倚老卖老的,冲上去从后背一推,就要打倒在地。更没料到的是,那后背热乎乎的,一砸像顶到一头壮牛一样,砰的被反弹回来,拳头生疼。
  老头像什么都冇发生,仍在那颔首默着,只偶尔催一下理发匠快忙乎,自己还要去走亲戚。没当自己存在啊,两毛子吃了亏,哇哇怒起,抽出一条细铁链就要把老农捆起来。一圈一圈,跟椅子卷一快了。匠人和徒弟吓得不知所措,那银发人却依然沉迷,待捆结实了,才如梦初醒般睁开大眼,高声叫唤谁绑我了?谁绑我了?吓得站起弓腰背着椅子边蹦边转圈。理发师徒看着又好气又好笑,这不自作自受嘛,早让你走不走!两黄毛倒是看戏般乐得哈哈大笑。笑着笑着,怎么感觉有点不对劲呢,哦哟,那嘴口张大了怎么合不上了!邪门,邪门!那老头仍在蹦,但笑却笑不出来了,只能敞口啊啊着,慢慢还火烧火热的,没一会儿脸就肿起来了。
  这是搞什么鬼?匠人师徒憋着不敢笑,只见那两人疯一样往回跑了。还没跑远,疯老头终于消停了,歇歇气坐下来,那链子不知怎么滑掉地上了。起来对着铜镜欣赏那乱蓬蓬的头型,朗笑说不错蛮好,顺便跟快嘴老匠人说耽误你生意了,往椅子上撂下一把大钱,就往那两黄毛落荒而逃的方向去了,也没见走多快,可那小徒弟死活就撵不上,只好攥着多给的钱回铺子了。
  一对南瓜样大肿脸跌跌撞撞往回蹿,到了老巢已经快神志不清了,倒在地上嗷嗷直叫,急呼“上主救命!上主救命”。一下围上来一圈人,再问,吐字含糊,眼鼻耷斜,看来垂危了。一边扶上床,一边喊译官,有人报这次来的多会汉言,没配几个译官,这个点没有在的。那小头目怒道:“抓几个郎中去!”一时又冲出去几个,个把时辰才赶着架过来几个貌似郎中的人。中途那上主听闻过来,用药运气拍打半天,竟毫无回转,竟一气甩手走了。等那些个衣冠不整的郎中们被押过来,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两个人,把把脉,翻翻眼皮,掐掐人中,都想表示无能为力。其中一个快使眼色,抢先开口说还有救,然后哩哩啦啦说了一大通道理,杂毛们问怎么办?说要找个桌子凑一起去开药方。
  赶快往外厅闪,还在走着,一个郎中就骂道:“黄斜眼!那个死样子还想救!你要救你自己救!不要拖累我哩几个陪命!”其余也怒目而视。黄斜眼轻呸一声:“佟麻子!就你哩命值钱啊?!你冇看到旁边那几个带刀的,刀柄都抽出半尺了,你要敢说半个不行,十条命都早没了!还敢来怪我!救你哩个蠢命都不晓得!”一听吓出一身冷汗,在厅里一个小方桌上坐定,铺上草纸,哆哆嗦嗦地不知道写啥好。这边派人盯着催着,小半天才胡乱开出个消肿提神的仲景成方,天晓得管不管用。开完就都抢着说要去抓药,旁边有人一抽弯刀,令他们坐下,差几个小黄毛带上方子出去。郎中们脸色惨白,跌坐下来,等药来了,无可奈何地去熬上,天黑前给灌进去了。说三两天一准好,明早他们再来,天晚了就先回去了。哪知那小头目听着像叫“四主”的根本不理,让他们老实呆着,好了才让走。
  几个郎中面面相觑,有人抱怨还不如一刀咔嚓痛快,受这活罪。到了掌灯时分,药下去半天,病情毫无转机,反而更重了,哼都哼不出来。“四主”怒气腾腾找到郎中,一刀劈掉一个桌角,骂他们没用,再不想办法,晚上就要送几个上天!有个年轻郎中一听“噗通”跪下来,嚎啕大哭:“四主啊,不要哇,我哩一家老小都靠我啊!你行行好,早日升到三主、二主、一主啊!”那四主更来气,正想劈下来,忽然离得近的黄斜眼一脚把跪着的踹开,冲小头目拱手道:“我哩几个确实医术不行,怕耽误了病情,外头还有几个老医家,年纪大。早不怎么干了,住得还偏远,我哩几个连夜去请,你们要不放心就派人跟着,郎中又不会武打,早请过来早看好了,要不送我哩上天,病人不也得跟着上天吗?”一通话让那个四主放回了刀,事不宜迟,立即指派一队人要骑马带他们去。也只能这样了,郎中们垂头丧气地跟着出去。
  还没全跨出门呢,就从外头传来一阵骂声:“一个个斜眼斜鼻、麻子岧岧,不好好学,还要劳我侬老头子出手!早晓得这样就懒得收你们!”一个鹤发老者背着个药箱边走边串敲几个郎中的脑袋,跨进门来向那个四主拱手道,“老朽姓屈,就是早年教这几个蠢子崽的师傅,日间听说被请到大营来了,晚头还冇回,晓得他们医术一般,怕耽误了客人的病情,从乡下紧赶慢赶过来,人还好吧?!”又回头怒骂一句,“脑壳冇病吧?!师傅来哩还不晓得叫一声!”几个郎中这才像恍然清醒般,拥进屋来问恩师好。
  黄斜眼高声说:“屈师傅啊,都怪徒弟们冇用,白跟你学那么些年,老了老了还让你受这个罪,从个么远赶过来!”屈老师傅笑说冇办法,该来还要来啊,路上不好走,都跌了几跤,又指指衣服上的黄泥。不等徒弟们再言,跟四主说快带进去看病人。
  进了里间,又是一番望闻问切,轻语道:“还好,还好,还来得及。”屋里人顿时如遇救星,宽松下来。老师傅又叫把开的方子拿过来,扫了一遍,不紧不慢说,“路子倒对,就是搭配差了些,服了后肯定要加重,如果熬得过今晚,明日就能见好转。方子还可以,算你们还没蠢到家,学了点真本事。”郎中们捣蒜般点头,连说还要跟师傅好好再学。
  那四主问今晚能熬过去吗?屈师傅笑笑:“这就是个中了春气养毒的毛病,我来了,你们就放心,一会儿就能好不少。”四主大喜,让快快用药。老师傅摆摆手,说一般的方药不太管用了,打开医箱,取出一个小包,依次抽出几根细针,从两病人的百会、额头和脸颊上扎下去,众目睽睽之下,又嘴里念叨着什么,掐了掐指,凌空在病体上方虚点了几下。果然,不到一盏茶功夫,两黄毛又开始有动静,知道哼哼了。
  再用手掌颈脖处推拿了几下,渐渐的,那南瓜变西瓜,西瓜变丝瓜,还能含含糊糊说几句。再后不到半夜,除了眼眉还有点搭着,五官看着恢复正常了,手脚能动,翻身坐起也好使了。满屋直呼神医再世,郎中们也大喘了一口气。老医师起身道:“差不多了,后边就是眼珠子会蒙些日子,其余的问题不大。”四主感激不尽,让人带老先生客厅奉茶。到了外间,老师傅突然对徒弟们发火:“都学什么了?!还不快滚,这茶是你哩有本事喝的?!”推搡着让几个郎中回去好好面壁呆着,改天再教训他们!杂毛们笑嘻嘻看着老头,也帮赶没用的徒弟先回家去,有老师傅在就够了。郎中们半不乐意腻就着跨出门去,等过了火光照耀处,也不管什么黑灯瞎火山道不平,撒丫子就跌跌撞撞往回蹽,捡到一条命总比摔死半条命好。
  第二日天光时分,一夜休整后,两病患除了眼力见尚不太灵便,其余已无大碍了,虽然看不清,起来眯着眼使劲拉着恩人的手道谢,并问眼疾啥时能好。老大夫笑着说,那毒气从眼珠子里进,还要从眼珠子里出,个把月等毒气散得差不多了,也就好全了。两黄毛千恩万谢,一个忽然想起什么说:“中毒前我们去了一个理发铺子,是不是那里有啥问题,不行去端了它!”另一个也想起像是这么回事。老大夫连忙摆手:“这个毒一立春就会中,南方人习惯了没事,北方初来咋到就容易得这个病,特别是大笑的时候最易发作。”话一落,两人就惊道:“果然是神医!就是在那个铺子大大笑了几下,就变那样了。难怪,难怪!”又跑去跟头目说,四主立即下令,点上所有人在南方不得再大笑。这下找到病根,去了祸根,杂毛个个开心得很,就是不再敢放开笑了。看差不多了,老师傅要告别回去教训徒弟们,四主本不便留,但让这么走了又觉可惜,就打了个马虎眼说要给老汉轻功,让先等等,就跑出去了。
  小半天回来,捧进一个盒装的东西,小心翼翼打开,里头还用布包着,掀开一看,原来是颗什么大牙。四主恭恭敬敬递给老师傅:这个是虎牙,上好的药材,老郎中用得上!上主奖给你了!老大夫一看十分惊喜,顺口问从哪得来这么个宝贝,一辈子没见过几个啊!四主得意地说,那是,不好搞,我们两个领主带四个上主七个中主十八侍主和两百多勇士跟旗岭老头打了一仗折了几十个好手才搞到这个!对了,老头打伤我们不少人,上主请神医到大点上去帮忙瞧瞧,看行不行?!老医师犹豫了一下,继而笑道,有什么不行,冲着这么贵重的虎牙,也该去尽一点绵薄之力啊。高兴地把虎牙盒子放医箱里,就请前边带路。小点侍主马上派人引导过去。
  那个大一些的据点离得也不算太远,不过半炷香功夫就到了。伤员倒像集中在此处,离旗岭更近了。上主出来迎迓,神医先师的夸了一番就带着去见病号。老大夫约莫过了一遍,捻捻须说问题不大,还有得救。不顾一路奔波就配药下针疗治起来。上主甚是感动,如遇救星,一直陪着端茶递水、嘘寒问暖,说这边好了,远一点地方还有个领主也受伤了,转头请过去看看。
  神医不置可否,边探边问,这都什么人干的,下手忒狠了。上主嗨一声,说就是旗岭山上有个卷毛疯老头子,武功奇高,去年杀伤我们不少老手,还胆敢擅闯蓟都总舵,被几个领主和近卫长联手击退。宗主震怒,重整旗鼓后便派大队人马过来把他的老窝也端了,哈哈,让董林风也尝尝催风辣手的厉害!神医夸他们真过硬!连官府都奈何不了的疯老头,让远道而来的客人收拾了。那上主傲然道,现在是客人,以后就是主人了!可惜又让他跑了,还要费劲防着,要不然,哼哼,灭了旗岭,荡平武功山,看南国还拿什么跟我们斗!老神医不解道,就几个打师管什么用,那几十万大军——没等说完,上主就嗤笑道,那都不顶用!那些虾兵蟹将,早被我北朝神兵吓破胆了,挺不了多久了,神医跟着我们走,保你荣华享不尽。
  老大夫笑道,自己就这么点微末手艺,国呀朝的也不懂,在哪讨口饭吃就行了。上主见他谦虚,反而不乐意,呛呛说谁厉害谁就该优享受好,哪能随便讨饭吃。以前汉人强,我们抬不起头,现在我们强了,也该压压他们了,哈哈哈!神医站起来,问,老朽也算上吗?那上主顿感失语,连说当然不算,当然不算,你是我们的恩人呢!神医又笑,说还是算上吧,不算恩人,算仇人吧!说着手一摆,眼前的上主猛被拂倒在地,哇哇大怒,顿时点上数十武师闻声赶来,把神医围在中心。上主艰难地爬起来,下令把老头剁了!顿时兵器唰唰出鞘,齐向老大夫身上招呼。神医木然不动,一俟近前,仍一拂袖,里里外外倒下一片。顺手操起一张条凳,耍得眼花缭乱,不到半刻钟,几十打师早已哀声一片,唯那上主混乱中已不知去向。
  神医打开药箱子,取出虎牙盒,独自走了。
  不过数日,旗岭周边又盛传虎贲大王回来了,把毛子窝点端了好几个,打得那黄毛红毛丢盔弃甲、落荒而逃,大快人心。两个领主一个有伤,另一个严令据点四面紧细巡查,不得放过任何可疑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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