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关系崩塌（1）

　　他有一个要好的同事，老邵，年长陈平十几岁，平时对他很照顾。有天单独请他吃饭，他说他爱人云姐公司有招人，他可以帮我弄进去。云姐是某500强外企在我们当地的总负责人。那个岗位确实很适合我，专业对口，待遇不错，工作时间弹性大，我可以兼顾家庭和工作。
　　他马上就坐不住了，回家就说要和我谈谈。
　　第一次：
　　有一个好工作，很适合你，你去吧
　　啊？可是我不想上班哦
　　第二次：
　　老邵说了，他会帮你，帮你准备简历，教你面试，你肯定能进去的。
　　我沉默
　　第三次：
　　你天天在家里干嘛啊？那个工作那么好，你还想怎么样？千载难逢啊！
　　我沉默
　　第四次：
　　你天天在家里写那些破东西能换钱吗？有什么用？外面创业的都是有钱有背景的，你还真以为你能做得了？
　　我直勾勾地看着脸红脖子粗的他，眼泪在眼里打转，我拼着命不让它们掉下来，转过头不看他。
　　第二天，我就接到了我爸爸的电话，叫我接受那份工作；再接着身边朋友轮番上门，劝说那份工作有多么好。
　　我再沉默
　　他不屑，他愤怒，他暴躁。
　　然后我们开始了一个月的冷战，互相不说一句话，我和孩子搬去了隔壁房间住。
　　直到一个月后的一天，他进门，我和孩子在吃饭，我起身去给他拿筷子装饭。他坐下来，我仍然低头吃着自己的。他开口了，声音竟是这段时间以来难得的低沉：“禾苗，我真的很希望你去做那份工作。”我站起来要走，他拉住我，语气里全是诚恳和耐心“因为我需要你去做，我们家庭需要你去做，我和老邵明年打算出来干，自己接项目，但是刚开始会不太稳定，家里需要有一份稳定的收入。”
　　我把饭碗放下，走到阳台。眼泪一直往下掉，我很想理直气壮地反驳他，但竟然找不到任何理由。我走回房间，说：“吃完饭，去找云姐谈谈吧。”
　　
　　后来准备简历、买衣服、一面二面，在云姐精心布局下我过关斩将。最后一面是地区老大的，这几乎只是走个过场，我胜券在握。但老大流程性地问我为什么选择他们公司时，我竟然闲聊一样，说：“因为可以早点回家接孩子。”立马被判死刑，云姐也无力回天。
　　陈平很懊恼、生气，当晚就不和我说话，然后黑了好几天脸。我也很难过，觉得受到很大的打击。当我决定去面试这份工作的时候，我是真的很用心在做各种准备，但是离开职场太久了，我已经没有那种敏锐和警觉，如果这是我面试的第二份工作，那肯定不是这样的。我一直对自己很自信，认为进可以自己创业退可以上班就业，但现在发现我根本就没有路可走。
　　
　　接下来我过了很长一段无所事事的时间，白天送孩子去上学后，就约朋友打麻将，实在没有人，就和朋友的退休在家的爸爸妈妈打，和他们聊菜价、聊自家小孩让人操心；晚上朋友们都有空了，大家约着去哪里吃饭，在桌上玩喝酒游戏，玩喝很多很多啤酒还不能上厕所的那种游戏，拍着桌子大笑，三四个小时过去了，谁都还不肯提回家。无数个睡不着的夜晚，摸着自己空空的脑袋、肿胀的腰身，对自己的怨恨和嫌弃无以复加。于是，起来，坐在阳台上，拿出藏在洗衣机后面的烟和打火机，一支接一支的抽，抽完，从嘴巴到脖子到肺里都是苦臭的，怨恨和嫌弃再加一分。　　
　　我和陈平几乎没有了任何交流，就算和朋友们一起同桌吃饭，他坐在边上，我不会看他一眼，不会接他一句话，有时候，他说了什么，别人都笑了，我心里轻轻地“哼”一声，也不在乎脸上是不是能看出鄙夷。我们原来是两节连在一起的火车厢，他在前面拉着我，我们一样的节奏，充满希望地平稳向前走。时间长了，挂钩慢慢有点松了，但是不影响方向。可是现在被“咣当”撞了一下，挂钩突然完全松开了，他没有察觉也没有回过头只是继续往前走，我慢慢地把手刹拉了起来，把车停了下来，看着他离开，不愿再跟随。我们的气氛变得很差，话很难说过三句，然后我就会大喊大嚷，他几近绝望地喊：我这样说话也不行？这样就能激怒你？
　　渐渐地，大家都很少说话。我不再和他聊我们今天做了什么，所有高兴、忧伤都藏在心里。他和我说什么，我也嗯嗯嗯的随便应着，我们的交集就变成了孩子、生活费。我们已经分开住了，以前还会进他房间拿衣服，后来把自己和孩子的衣服都移到隔壁了，他的房间就很少进了。一天早上，我站在他门口喊他起床，他前一晚喝了酒，看起来不太好。他躺着，两手打开，向我举着，像以前一样地撒娇“抱抱，抱抱”，很久没有这样了，我心里动了动，但脚终于还是没有挪，等了好久，他尴尬地把手放下，以后再没有这样。
　　我们变成了婚姻里的单身者，和我看到的其他人一样。
　　武志红老师在他的《为何家会伤人》一书中，讲到中国式的家庭轮回。
　　
　　1.婚姻的选择标准常常是外在条件匹配带来的安全感，而非情爱。夫妻关系是家庭的定海神针，而这个基石，普遍没打好。
　　2.婚后，没有感情滋润，女性缺乏安全感，于是去抓丈夫，控制丈夫，而丈夫当然想逃，方式可以是工作，爱好或者其他女人。
　　3.有了孩子后，妻子发现这可以填补她内心的空洞，于是抓孩子。最好是男孩，不仅弥补情感空洞，还能在一定程度上弥补情欲空洞。
　　如果是女孩，可能一样被抓住。但如果家庭重男轻女观念严重，则可能被厌恶甚至虐待。造就一个同样没有安全感甚至内心空洞更大的女性。
　　丈夫则迫不及待地将孩子往母亲身上推，这样他就彻底自由了。
　　总之，男孩得到关爱表面过多但质量堪忧，普遍存在严重的被吞没创伤，这导致他们不能表达情欲，比较被动。女孩得到母爱父爱都更少，容易有严重的被抛弃创伤，所以相对男孩要主动很多。
　　4.这样的男孩女孩长大了，男孩抗拒表达情欲，抗拒亲密，同时被动，而女孩则对亲密有强烈渴求，但又担心得不到被抛弃，所以找容易掌控的男人。于是又重复了轮回的第一个链条-夫妻之间缺乏情爱。
　　5.不仅妻子想抓住丈夫，要命的是，婆婆也想抓住，可是儿子意识上不能逃离妈妈。于是儿子必须和妈妈黏得紧，不能逃离；但是丈夫和妻子疏远却是可以接受的。唯独妻子不能接受，但只能独自品味。
　　6.结果，婆媳关系就成了家庭的主要战争，目的是争夺被动的儿子。至于公公，则可有可无。
　　7.婆媳关系中，谁都赢不了。但男人的情欲总要找一个地方安放。于是，妓女小三就成了平衡物而广泛存在于重男轻女最严重的地区。而这样的女子，通常也是在自己原生家庭中得到爱最少的女子。
　　8.若公公和岳父，还能在大家庭中发挥巨大作用，往往是因为他们执着于权利感，不容挑战他们的权利，要求别人服从他。这不会形成特别复杂的轮回。
　　
　　多么犀利多么富有智慧的总结！
　　武老师觉得这个轮回中，最遗憾的是，没有爱情。当然一切都在改变，我们都在自由地追求爱情。大多数人的婚姻确实是因为爱情走在一起，只是可惜的是，脆弱的爱情很快磨灭在柴米油盐中，然后不由自主地也走入这个轮回。
　　每个人都能在这个轮回里看到自己的影子，真相很残酷。
　　
　　我的奶奶是一个很霸道很强悍的村妇，爷爷是她的第二任丈夫，第一任丈夫婚后不久就去世，穷小子爷爷以入赘的身份走入婚姻，一辈子沉默寡言、低眉顺眼。妈妈连续生了四个女儿，在严重重男轻女又牢牢把着家的奶奶面前，妈妈的地位可想而知。妈妈说生我的时候是腊月十二，大山深处的农村，冷得骨头都会冻裂。可是妈妈刚生完我没几天，就要从床上起来，用自制土布背巾背着一岁多的姐姐去井里打水，然后洗一家人的衣服做一家人的饭。一年后又生了妹妹，再一年后又生了一个妹妹。
　　我坐月子的时候，在空调暖气房里，撒娇地问她：妈，你说我可以用热水洗脸吗？还是要用放凉的开水？妈妈没有立即做声，看着眼神就黯淡了下去：“我不知道，我觉得都可以吧，我当时都是用冷水去洗衣服。”
　　爸爸当时在干嘛？他刚从部队转业，当了村干部，热火朝天、意气风发，不是在开会就是在抓生产不是在抓生产就是在生产娃。妈妈说当时家里面对她最好的是爷爷，所以他去世的时候，妈妈很伤心。
　　那时计划生育非常严格，动不动就听说谁家的谷子被搬走电视被搬走了，在大家眼里计生队的人和以前鬼子上山差不多吧，反正听说要来，都要往山里跑。就算在大山深处，我们这样的家庭也是属于重点关注对象，何况爸爸还是村干部。所以每到计生队的人要来，妈妈就先把我们藏起来，然后自己再躲起来。最后怀老四的时候，妈妈躲到外地小姨家五个月。我们跟着奶奶，每天吃完晚饭等着睡觉的漫长时间，奶奶都会用最恶毒最粗俗的语言咒骂我们，就算听不懂记不得她说的是什么，那种恶狠狠的嫌弃眼神，很难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