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婚姻的安全区（1）

　　2012年，我成了一个母亲。这真是完全改变了我的人生。　
　　他和我一起，历经辛劳，艰难地来到这个世界。他刚出生，我收拢全身残存的力气一个字一个字地,用只能自己听到的声音喊：抱他过来，我要给他喂奶。话说完我就睡着了，他被抱出去。两个小时后，我才见到他。迫不及待地把他抱过来，小心翼翼打量他，红红的皮肤，软软的头发贴在头皮上，上面还有一些脏东西，眼睛只有一条缝，不知是睡还是醒，穿着我买的全棉新生儿衣服，外面裹着他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带来的红色老棉布围裙，一看就是包大了无数个婴孩的。我恍惚得有点难以置信，这个就是我的孩子了，我是他的妈妈了。我笨拙地把他抱起，柔嫩地让人不知所措，放在我胸前，第一次当着一屋子人的面掀开衣服，露出我的乳房，我想把乳房塞给他。我尽量把头低下去，能够看清楚他，他扭动了一下，好像是寻找也好像是鉴别那个味道，突然，他猛地一口含住了，然后用力地吸了一下。我“啊”地叫了起来，怎么说那个感觉呢，刚生过孩子的人，对于痛的忍耐力是很强的，这点痛绝对不算回事，像是“闷”地一身用力拔开了密封很久的玻璃酒瓶的橡皮塞子，一记闷痛，然后从内向外一股巨大的推力，酒瓶里的酒流出来了，这时候完全感觉不到痛了，仿佛身体里面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它们吆三喝四招呼着涌向出口，但是这条路从来没有人走过，都是粗糙艰涩的土路，它们只能慢慢地走，走得极慢。我一下都不敢挪开眼，低着头，压出了三四层下巴，直勾勾地看着他。他腮帮子鼓着，费劲地吸一口，然后停下来，一动不动，停了十几秒，我在犹豫着要不要做点什么的时候，他又用力地吸了一口，接着又停了下来。我抬起手想拍拍他的时候，他又“妈妈，别催别催”似的用力吸了起来。就这样断断续续地吸了很久，我不敢动，我的腰快要断掉似的，我的手臂早已经麻木。但是现在心里有了一个确定的声音，是的，这是我的孩子。
　　
　　他睡在我身边，我看着他哼哼唧唧了，就一把揽过他，掀起衣服，给他喂奶，姿势越来越熟练，他停顿的间隔越来越短。晚上再困，睡得再迷糊，只要他哼哼着转动一下，我马上就醒了，我已经会躺着喂了，给他调整好姿势，让他侧躺着，头在我胸部位置，然后掀起衣服，塞给他，他慢慢地吃起来，我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等他松开了，我迷迷糊糊地胡乱把衣服拉下，往边上挪一挪，调正身子，又沉沉地睡着了。
　　身体里面的那些无数条小路变得越来越平滑顺畅，小小人儿大口地含住乳头，用力地一吸，就是号召千军万马的指令，身体里面那些乳白色的精华从四面八方汇集来，好像一条长长的白色绸丝带，从我五脏六腑的旮旯里，集中到了我的胸口，然后再到他的嘴里，通过他的喉咙，浸润到他五脏六腑的旮旯里。我们俩的身体被紧紧地联结在了一块，这个白色绸丝带比原来让我们浑然一体的脐带更缠绵更坚韧。
　　
　　他是一个小小的婴儿，他睡在我身边，可是我却觉得我们是一体的，我用心去感受他的心，他不会用言语表达的各种欲求，我细细揣摩、小心试探，再后来就不需要试探，我准确地知道他需要什么然后用我全部的爱去回应。我不愿意给他任何的束缚，我也不愿意对他提任何的要求，他是独立的，他是自由的。我抚摸他、亲吻他、深情地凝视他，从他的头发到他的脚趾，他是一个完整的人，我全然地爱着他的样子。这些完全是发自内心的本能的感情和做法，这不是任何育儿书能够教给我的，我们心心相印，这是一种最深层的感同身受，虽然我们彼此独立，但我们更加紧密。
　　当我一遍一遍地轻柔按摩着他的全身，笑眯眯地看着他的眼，用甜得发腻的声音告诉他，你的眼睛真可爱，你的鼻子真可爱，你的嘴巴真可爱，你胖乎乎的小手真可爱，你圆滚滚的大腿真可爱，你的臭脚丫子好可爱。就那么一刹那间，我突然看到，我也想被人这样子对待！是的，我也变成了一个婴孩，我也想像他一样，被那样对待！
　　当我们联结在了一起，当我的心能够轻易地感知他的那颗心，那是颗多么纯洁无暇的心，他所要的一切就是来自于生命本能的需求，那是我们最真实最基本最不可缺的需求。通过那颗心，我回到了我的婴孩时期，我和我的生命源头重新联结了。内心深处的婴儿彻底被唤醒了。我中断了二十多年的生命之河重新流动起来了。我的心变得无比敏感而柔软，我开始认真而清晰地去感受自己的每一个心理需求、心理变化。我能如此清晰看到“我”，我能如此敏锐地感受到“我”。沉睡了二十几年的那些神经全部变得活络，身体变得活力而张扬，大脑变得湿润而甜蜜。我终于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而且是如此强烈如此迫切！我渴望着也被人那样子对待，我渴望被抚摸被亲吻被赞美，真实地不需任何遮拦，坦坦荡荡；我渴望被关注、我渴望被100%接纳，我渴望被理解和尊重，我渴望自由！
　　所有的渴望积攒成了亟待爆发的情欲，天天睡梦中发生的一切，那个我就是自己内心想要变成的人，一个被抚摸被亲吻被赞美的人，一个光芒四射的人，一个值得被珍爱的人。
　　
　　我知道我们的婚姻为什么可以过的还不错。
　　我一向认为自己是有点配不上他的，我长得不好看又不聪明，也不玲珑。结婚后，我变了很多，有时候觉得好像都换了一个人。
　　我不再和原来的那些朋友称兄道弟了，他挡到了我前面，我站在了一片阴凉的树荫里。我蓄着长发，穿着裙子，抿着嘴淡淡地笑，没有人会再不把我当女的了。以前爸爸妈妈总是说我脾气不好，我确实有些任性，在家里对着爸妈吼，姐姐妹妹间也一点不相让。他刚工作那几年，一年要出差250天，大多数时候，我和公司里单身的同事没什么区别，翘首以盼终于到了说好的归期，
　　轻描淡写地一句：事情没完，还得呆一段时间。
　　你问还要几天，他就不耐烦了：我怎么知道？
　　你又气又委屈地说：你总是说话不算话。他就吼了：要干活啊，有什么办法！
　　他像白纸一张，傻憨着，人情世故、柴米油盐，不懂，也不愿意懂。女人生气了，第一句语气还温和：别气了，有什么好气的。
　　脸色还没有缓下来，第二句就急了：就是爱生气，就是脾气差！
　　以前半夜十点闹性子，甩门出去，以为他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发疯似地跟着跑出来，但不管你怎么故意放慢脚步，都还是等不到他。半小时后，望着黑压压的周边，听着不远处鬼祟的脚步，扭头甩开脚就跑起来，气喘吁吁地回到家，他若无其事地穿着内裤玩着电脑游戏。一次两次三次，从此乖乖收起自己的脾气和不靠谱的期待。
　　人家说这些就是走入婚姻里面的人必须要经历的，把棱和角都磨掉，边边角角都修剪，两个人过日子就是这样。我带着一把锤子，把自己对于爱情对于爱人的幻想一点点地敲碎，然后让自己扭曲、柔软、变形，慢慢地塞进婚姻的那个盒子里，和盒子里的他妥帖地融合在一起。一凹一凸、一快一慢、一张一弛、契合夹紧。我们身上带着的淡淡少女体香慢慢多了一点油烟味，一点爱液骚味，一点市井味，一点人情味，直至被浓烈母乳味、婴儿屎尿味彻底代替。
　　我清楚地明白，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适合婚姻适合他的人，我按照他对于完美婚姻完美爱人的期望大刀阔斧地改造了自己。于是我们是幸福的10%。
　　
　　几年前，姐姐被人欺骗，误入传销营；半个月后爸爸千里迢迢追过去找到她，她明白自己在做传销，却怎么也不肯回家，死心塌地。甚至不惜以断绝父女关系来威胁换得爸爸辛苦攒下的积蓄和她追求梦想的自由。爸爸带着满心的伤独自回家，从此对她不管不问。姐姐一直不是叛逆的人，甚至不是一个有主见的人，求学、结婚、生子，她一路听从父母的安排。仅仅半个月，如此巨大的改变让我们全家人都很震惊。据爸爸说，他们生活很清苦，天天青菜就白米饭，但人身完全是自由的，只要你想走没有人拦你。姐姐中间也有短暂回家过，但都归心似箭地返回那边。两年后，姐姐终于死心，面色蜡黄地回到家，两手空空只带回了一本书：《读心术》，粗糙的盗版书，里面的图片模糊得看不清。她说这书人手一本。我认真地逐字逐句地翻过，里面两句话，像刀一样刻在我脑子里。
　　我们最喜欢的人是谁呢？是我们自己。我们第二喜欢的人是谁呢？是喜欢我们的人。
　　人类是社会性动物，我们需要得到他人的认可，需要成为某个群体中的一员，需要感觉良好，仅此而已。
　　我在心里感叹这个组织对于人性的拿捏，也理解了姐姐的飞蛾扑火。
　　这两句话适用于任何人际关系。
　　人，最需要的是什么？认可、归属、价值感。当一个人在一个关系中得到了这些，那他就会对这段关系产生深深的依赖。婚姻也是一个社会单位，婚姻中的两个人就是一个最小的社会关系。所有社会关系的本质都是一样的。
　　我对家庭的付出，让陈平清晰地感受到我的爱，我是最喜欢他的人，我满足了他的情感需求，他的生理需求，他的社会需求，我夸奖他，赞扬他，肯定他；所有这些，都让他感觉非常良好。自然，他会对我产生依赖、依恋，然后他也会表达他的感情，对我展示他的亲善友爱来维护这段关系。
　　可是很重要的一个事实是，“我”也是一个人，有血有肉有需求的人。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对幸福的愿望是一样的，对自身完整的需求也是一样的。可是在我们的婚姻里，这是一条单行道，我变成了喜欢他的人，可是“我”并没有得到一样的重视和认可，“我”的感受不重要，“我”的想法不重要，“我”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