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幸福的10%（2）

　　塔塔一岁多的时候，突然间有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
　　我总是做一个很奇怪的梦，甚至有时候我都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我总是在凌晨三点被一个男人轻轻地唤醒，我还没有睁开眼，一个宽厚的温暖的健壮的身体压在我身上，我来不及做任何反应，一条坚硬的有力的舌头像一把刀霸道地撬开我的嘴，瞬间一股好闻的带着很淡很淡烟草味道的气味充满我的整个口腔。那个舌头突然变得很柔软很灵活，像一条蛇一样，探寻着我的舌，轻轻碰到，一下就被掳去，然后钳子一样，狠狠地把我的舌夹住，肆无忌惮地吸吮我嘴里的芳气，我无法动弹，喘不过气。他终于肯放松一点，温柔地一下一下舔着吸，但是搂着我脖子的手臂仍然箍得紧紧地，吸着吸着，猛然间欲兽又附上了他的身，他又开始发动新一轮更凶猛的进攻，横冲直撞，攻城掠地，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我张着嘴，挺着胸，抬着臀，努力地回应着那个舌头，恨不得把那嘴里的所有味道所有粘液都吞到我身体里面。我们吻很久很久，一会柔软一会凶猛一会调皮地捉迷藏一会两只困兽般地你死我活，然后我彻底瘫软，舌头还想再含住什么，可是已经没有一丝力气。我闭着眼甜甜地回味那个吻，闻着那个好闻的烟草味道，我感觉我的嘴唇变得红红肿肿的，我感觉我的身体快要把被子烧起来。
　　可是那个味道终究还是很快就散去，我睁开眼，嘴唇是凉的，嘴巴是空的，舌头虚无地伸了伸，什么都没有，身体是空的，心也是空的，孩子和爱人在身边平静地睡觉，孩子一下一下匀称地呼吸，男人一下一下用力地打呼。　　
　　我知道那个吻不是他的，嗯，我们很少接吻。我是他的初吻，那时候我们是异地恋，六月份确立关系，直到圣诞节我们才第一次以男女朋友身份见面，我去他的城市看他，我很激动。他好像很紧张，手都不敢牵我的，于是我凑过去主动地吻他了。以后我一直很懊悔，我想我的猴急并没有给他留下关于接吻的美好印象，之后他始终不喜欢这一环节，只在我强烈要求下舌头伸进来胡乱搅一下，然后就匆忙地提枪上阵。我下了决心，要让他爱上这件事，耐着性子，刷十分钟牙，然后穿着薄纱，爬上他身，轻轻柔柔地用舌尖挑着他，可是他的回应总是欠着什么，不温不火，少点能把人燃起来的欲望和力量。我想用劲可又怕吓了他，想撤退又觉得可惜。同居之后没多久，他就放弃了睡前刷牙这个习惯，临睡在床上还喜欢抓点零食啃，渐渐地，我就没有把舌头伸进去的欲望，我们的亲吻都只是蜻蜓点水般的嘴唇触碰。
　　
　　在他之前，我有过让人脚都站不稳的初吻。那是我一直喜欢的师兄，我向他表白，他拒绝了。我失魂落魄，第三天的晚自习后，他的好友却在教室门口等着，把我叫到操场，看到喝得醉醺醺的师兄。他说其实他也喜欢我，但是我是好学生，以后会考大学的。我呆呆地，不知道考大学和喜欢他有什么关系。他一把搂过我，脸盖了下来，一个凉凉的带着啤酒味的舌头进来了，那时我高二。那晚，我们牵着手回宿舍，他先到了，我看着他爬进去。然后脚底像踩着棉花一样软绵绵地走到女生宿舍门口，满脑子满嘴里都还是他的那个味道。突然前方昏暗的路灯下一个大大的身影，双手背着，直勾勾地看着我，是我的班主任。原来早过了宿舍关门的时间，生管老师给班主任打了电话，班主任给我爸爸打了电话。但是哪里管得了这许多，晕乎乎地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巴，根本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终于他让我回宿舍了，一进去，抱着室友就大叫：我和他接吻了。
　　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第二天他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再问，就说你是我妹妹，我是你哥哥，我们都要好好学习。之后十几年，看着他一次一次地谈恋爱、流连花丛偶尔也为情伤，长得好看的人，故事总是更精彩一些。他也真的像一个哥哥一样不着痕迹地关心我，只是记忆中的那盏路灯，那个拥抱，那双怎么也站不稳的脚，怎么也抹不去。
　　
　　后来又碰上了一个男孩，一样的高高瘦瘦，夏天，总是喜欢穿一套篮球服背心短裤，宽宽大大挂在身上，摇摇晃晃。他好像很喜欢我，我很清醒他不是我喜欢的人。可是漫长的暑假，只有他天天和我在一起打发时间。他家里人都以为我们在谈恋爱，一到他家，他妈妈会热情地叫我吃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西瓜或者是刚出锅的水煮花生。我们在他的房间，聊天，更多的时候无话可说，两个人盯着电视发呆。他听着楼梯没有动静，就会凑近来，把我的头掰过去，吻我。我知道我不喜欢他，可是我却很想要那个吻。刚开始总是小心翼翼的，凸起来的舌尖像探路一样，可以进来吗？在门槛轻轻地打个圈，我的手搭上了他的肩，他知道自己得到了允许。意气风发的少年，将一腔血气都聚拢在他的唇舌之间。干净、浓烈、还有温暖的热度和恰好的坚韧，很美。我们在不同的城市上大学，偶尔他会给我打电话，但我们都不对室友谈论对方，我从没有把他当男朋友。
　　一到寒暑假，几个朋友天天待在一起，从小一起长大，他们和我都没有把自己当女孩看。爬到小镇最高楼的天台上喝酒，我学着他们的样，用牙齿咬开啤酒盖，他们随手递我一支烟，我就点起来。我们还喜欢打扑克，三个男孩加上我，打累了，就床上一躺，四个人一个被窝睡一觉；实在没事做的时候，就在浓黑的乡下小路上靠边走成一排，晃晃悠悠地各自想着心事。就我和瘦男孩两个人的时候，他就会凑过来，吻我，也会伸进去摸硬挺挺的乳房。那时候应该是人生中最丑最不知道收拾自己的时候，有一次回家的前几天，被忽悠着去剪了个板寸头，配上一个学期胡吃胡塞后只剩一条细缝的眼睛，穿一件灰不拉几的T恤，从不对我外表发出任何评价的妈妈都忍不住摇头了，自己回想起来也觉得很羞愧，他好像一点不在意，该怎样还是怎样。
　　后来的寒假，我就和陈平在了一块，那个男孩知道后，远离了我们圈子，之后再没说过话，大家都长大了，结婚生子，过着真实的日子。
　　
　　塔塔一岁以前我是上班的，我最后待的那家公司，是一家和羽毛球相关的外企。我太喜欢打羽毛球了，大学的时候就梦想着做一份和羽毛球有关的工作，我非常积极主动很不容易地争取到了这份工作。我打心眼里珍惜和热爱，发自内心地投入所有的精力和热情，那份工作很辛苦很繁杂，可是我每一天都神采飞扬、活力四射。可能这样子就是动人的吧，突然有一天，那个长得像丹麦童话故事里的王子一样的上司看我的眼神变得炙热而持久。
　　啊，那真的是一个梦幻般的男人，一米八的身高，肩宽腰细腿长，那张脸就像是上帝每一刀都计算好了才下手雕刻出来的一样。我第一次面试见到他的时候，他坐在房间里，我跟着人事经理走进去，他好像全身都笼罩在一层光里，我觉得我呼吸都停了一下，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帅的人。他是丹麦人，家人住在香港，妻子很温柔儿子很可爱。就是这样一个人，突然间用一种充满赞赏和热情的眼神久久地停在我身上，好像要把我整个人穿透。我们没有任何故事，就只有这道眼神炙热而持久的缠绕，和他不动声色地额外关照。但是那段时间，我特别不愿意陈平靠近我，不得已迎合他之后，我会去卫生间哭，心里面有一种背叛的感觉，不是对陈平。
　　后来他回国了，我们再也没有见。这是人生第一次，我知道我是一个有光芒的人。
　　
　　现在我的嘴唇变得如此饥渴。我被这个吻深深地折磨着，每次和陌生的男人单独坐电梯，如果他看起来干净健康，我会内心窃喜，然后不被察觉地挪着身体靠近，很用力地去闻他的味道，陶醉在他的荷尔蒙在这个狭小空间里释放的气场。走在超市里，我会情不自禁地偷偷靠近前面那个高大结实的男人，闻闻他的味道，想他是不是我盼着的那个。
　　黑夜变得无比漫长，白天变得无比空远。我很确定的是，我没有怀念谁。夜夜光顾的那个男人看不清楚脸，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我想起了过去的事情，但我很清楚不是过去的人触动了我。
　　
　　我被这身体里面汹涌着咆哮着的随时都会冲出来的欲望给吓到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我期待着一头更猛的野兽，来驯服我身体里面那个不安的躁动小兽。我想这是不是人们常说的“三十女人，如狼似虎”，果然众口一词，自然是有它的道理，人都是一样的。可是无论是梦里还是现实，我想要的都只是那个吻，缠缠绵绵，千丝万缕，而不是身体的动作。我的身体反而变得更加迟钝和冷淡，我绝对不会主动要求陈平，每次都是他硬拽着我的裤子，我一边死拉着一边推开他压下来的身体。有时候他会不管不顾地一定要，我看着再拗下去，他可能会发狂，就松开手，任他折腾，我冷静地看着他，满脑子都是一个声音快点结束快点结束求你快点结束。他也低着头，眼睛尴尬地不知道放哪。更多时候，他会很生气，骂一句：性冷淡。然后气呼呼地翻过身，接下来是几天的冷战。
　　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只是这样昏天黑地，日月无光地过着。朋友聚餐的饭桌上，有人说了一句有意思的话，一下子被捉住，忍不住多看他几眼。那天的饭桌上，剩下的所有时间都有意无意地瞟向那个方向，眼神的偶尔交汇，小鹿撞了一下。但也仅此而已。成年人拥有的克制和理性让你站在原地，不敢轻易动弹，但是内心一波浪打来，退去，又打来，又退去，再打来，再退去，来来回回，没有停歇。
　　
　　很久之后，我看了埃丝特.佩瑞尔的一场演讲，她是美国著名婚恋情感专家，美国家庭治疗学会成员；她专注于夫妻性爱的研究二十多年，每次看她的演讲都是一件非常痛快的事情，台下密密麻麻早早坐满了人，不管男的女的，都穿着隆重的正装，充满敬意和期待地看着台上；站在台上的她，洋洋洒洒、声音沉稳、落落大方，她无比淡定自如地讲述夫妻之间最隐秘的性爱之事，幽默风趣，轻松地把你逗笑，但笑完会让你不由自主地陷入另一种思考。
　　她的演讲是《重新认识出轨》。私通行为从有婚姻制度的那一天就存在了，它能轻易夺走爱侣间稳定的关系、坚守的幸福和难得的认同感，是婚姻中的大忌，不忠是圣经中唯一重复两次的戒律，一是不能做二是不能想；但同时，它又是这么普遍，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平民百姓，不论是史诗巨作还是街头谈资，出轨都在真实地发生着。为什么人人都反对这种行为可是它还是普遍存在呢？
　　我们为什么会出轨？现在的社会如此开明，明明可以离婚的，为什么还要搞婚外恋呢？最典型的假设是，一个人出轨，要么就是双方感情出问题要么就是对方出了问题。但数百万人不可能都有问题啊！
　　
　　正常逻辑是，如果你在家想要的一切都能满足，就没必要在别的地方寻求满足，假设在完美的婚姻中有这样一个东西，可以给我们不断灌输反对不忠的思想，但如果激情有保质期呢？如果真的有什么东西是一段美好的感情无法给予的呢？如果说幸福的人都会出轨，那他们是为了什么呢？很多人都不是情场高手，他们都是坚守一夫一妻制的普通人，但他们发现自己在价值观和行为上出现了冲突，他们通常都是数十年坚贞如一，但有一天他们冒着失去一切的风险，越过了那条自己原本以为永远不会跨越的界线，是为了得到什么呢？
　　不忠是一种背叛，但它也表达出一种渴望和缺失。出轨的核心原因就是人们可以借此找到一种对情感相通，新鲜感、自由感、自主权、性爱强度、弥补自身缺口的希望，或者是面对生活的缺失和悲哀时，试图重获活力的渴望和向往。
　　在我们寻求他人的凝望时，我们找到的通常不是我们所厌倦的伴侣，而是我们自己化身成的某个人，我们找到另一个伴侣的几率还没有我们找到另一个自己的几率大。
　　和大家预期相反的是，对于出轨来说，比起性爱，更多的是欲望，渴望受到关注，渴望得到非凡的感受，渴望自己被重视。即使是开放式的关系，拥有多个性伴侣，我们也会被某种被禁止的力量诱惑，如果我们做了不应该做的事，就感觉像是做了我们一直想做的事。
　　她说欲望根深蒂固，背叛也根深蒂固，但都能被治愈。有些出轨是为本来就回天无力的感情敲响丧钟，但有些会在挫折之后，带来新的可能，将危机转化成机会。每一次出轨都会重新定义一段感情，每一对情侣对出轨的后果都要自己来决定。不忠的事情自古就有，以后也不会完全杜绝，爱欲两难的局面不会被黑白、善恶、受害人背叛者这样简单的答案化解，感情中的背叛有很多种形式，我们背叛自己的伴侣也带着很多情绪，蔑视、怠慢、冷漠、暴力，生理上的只是一种。换句话说，被出轨事件伤害的一方不一定就是婚姻中的受害者。
　　我转个身，换一个位置，重新打量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我那么热切地渴望亲吻，这件在我生活中缺失了很久的美好事情。我知道它不是全部，它背后代表的是什么？我在渴望什么？我急切地想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