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幸福的10%（1）

　　那天饶叔在我家吃饭，他是爸爸一生挚友，年过半百，交游广泛，平日里嬉笑随和，那天喝了点酒，神情倒是难得的认真，他感慨地对我们小辈说：“现在人的婚姻啊，90%是凑合着过，只有10%是幸福的。”顿了顿，他肯定地说“你父母是那10%。”
　　我没说话，微笑着点头。没想到坐在边上的陈平，一把抓过我的手，温柔地说：“嗯，叔叔，我和禾苗也是那10%。”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在一起已经八年，结婚四年，我生完孩子不久，当了全职妈妈，没心思拾掇自己，衣着简单、面容朴实而且全仰着他糊口。　　
　　陈平和我是在我大学毕业的那个夏天决定在一起的，那时他还在读大四。我们从小在一个镇上长大，两家相距不过五百米，我们的父亲在同一个单位，是半世纪的旧交。我一直高他一级，我是那一届的中考状元，他是下一届的，除了这点惺惺相惜，我对这个高高瘦瘦沉默寡言的男孩从没有过什么想法，平常路上点个头就算打了招呼，或者隔着好几个玩伴说一两句话。可是那年寒假，不知是哪个神仙牵的线，莫名地就觉得他有点不一样，当天两人就发了一晚上的短信，我们好像对上了眼。寒假结束了，我们各自回到学校，他还是只把我当做手机上的笔友，言辞稍微热一点，就会及时收住，等降温了，再一搭没搭地说几句。我们就这样每天发几十条短信过了半年，然后我毕业，到陌生的城市、找工作、讨生活，学习社会，早已将他当做情感支柱，他一直不松口，我咬牙坚持着。夏天快要过去，觉得撑不住了，心里有了放弃的念头。他终于扭扭捏捏地说：好吧，那我们试试吧。
　　初恋这么重大的事情，当然要特别谨慎。他一直是一个谨慎的人。
　　一年之后，他也毕业了，拎着简单的行李来到我在的城市。异乡打拼无依无靠的人，很自然地就住在一起，一间房一张床一把椅，我们有了自己的家，欢欣鼓舞。
　　这么多年，我其实一直有点小得意。当年的陈平，清瘦、五官俊朗，不苟言笑，有点好学生的骄傲和矜持，颇有白面书生味道，明里暗里总有些女生仰慕，那些女生，都是我从小做梦想要变成的样子，她们都瘦瘦的，双眼皮，挺挺的鼻子小小的嘴，学习不是最好，但老师就是喜欢捧在手里。而我那么普通，一点不讨喜的脸加上矮矮胖胖的身材，从小到大，都是我暗恋别人，每次都大着胆子表白，无一例外都被拒绝，好像没有人会喜欢我这样的。对于陈平，我也完全是靠着屡败屡战的顽强斗志拼到最后，他要试试的时候，我内心的吃惊多于高兴。
　　所以，我欢天喜地，挽起袖子下定决心要当一个好女友好妻子好母亲。
　　
　　我开始学做饭。在这之前，我和所有人一样，连蛋都打不利索。记得有一年暑假，一群不知睡眠为何物的少年打完通宵扑克，肚子饿，凌晨四点，小镇的街上连一只猫都没有，我说去我家蛋炒饭给你们吃吧。他们等了10分钟，忍不住过来看看，掀开锅盖，锅底一圈米饭泡着，加了快半锅的水，水面飘着一些鸡蛋花。这件事情被他们笑了五年，直到我用一桌子菜震住他们。我们住在一起一年后，我就能自己一个人做15个人的饭菜，全部买来最新鲜的食材自己做，山里人的热情埋在基因里，待客一定要有鱼有肉有鸡有鸭有海鲜有凉菜，菜要堆得冒尖，顺便给女宾客们准备一个饭后甜点。
　　那时候，他是真的很瘦。175CM的个子，只有110斤。我开始减肥同时帮他增肥。照着网上的菜谱学做菜，发现越复杂的菜其实越容易做，第一次做的啤酒鸭就被他扫光，第一次请他师父吃饭我就做了夺命红烧猪蹄，红澄澄油汪汪，他倍有面子。反而是青菜总是很难炒得恰到好处。
　　他这增肥之路开始了就再没有停下来，每个人隔断时间再见他都是一样的开场白：“哟，又胖了啊。”我自己吃得不多，很认真很严格地节食和减肥，骨子里的自卑让我不敢松懈。抓住胃很重要，还有另一件事情也很重要。我从网上下了各种教程，脸红心跳地用身体挡住电脑偷偷地看，怎么配合怎么哼叫，一招一式，自有讲究，我笨拙地参透着那些隐晦的文字，忍着强烈的不适研究那些实战照片。当他在身上的时候，我脑子里面的程序自动启动，嗯，该叫了，软一点绵一点。偶尔，脑子里面会闪过一个念头，可是这样我并不舒服啊！但另一个念头马上就盖了过来，这不重要啦！
　　
　　爸爸妈妈对于我们的交往显然也是非常高兴的。我好像从来没有直接跟他们说过，我和陈平谈恋爱甚至同居的事情，豌豆大的小镇，大家早已传开，我不知道怎么开口，他们也很默契地暗许。爸爸妈妈生了四个女儿，没有儿子是他们一辈子的痛处，如果我能够嫁得这么近，那他们等于多了半个儿子，一大美事，再加上是老同事的孩子，从小看着长大的，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后来，陈平也真是他们最喜欢的女婿，每次回家前，他会费尽心思准备爸爸喜欢的新茶好烟，他自己不抽烟，却给我爸爸买最贵的烟，爸爸冻在冰箱里一年舍不得抽；回家后他会待在烟雾缭绕的厨房陪我妈妈聊天，帮我妈妈修家里坏了的热水器，甚至买来工具重新布置家里乱糟糟的电线路。陈平在自己家里吃着饭，爸爸打个电话说家里来了客人，你能不能过来陪着喝点酒？他会把吃了一半的饭碗放下，两分钟就进了家门口。
　　陈平是一个很温和的人，这和他的父亲很像。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越久，他对我的依恋越深。他打心底里对家庭的重视，对孩子的投入，对我的依赖体贴，就像手心里的纹理一样，带着温度，我能扎扎实实地摸得到，真实，不掺水分。这些年，记得他在我面前哭了三次。
　　
　　第一次是我们在一起后的第一个元宵节，我开始上班了他在家里过最后一个寒假。我很期待他来陪我，事前他也模棱两可地说到时候看看。到过节那一天，他才说要在家里陪妈妈。刚恋爱的女人总是希望被捧在手心的，也以为应该被捧在手心，所以一整天凶巴巴气不过，到了晚上，看着同事们都兴高采烈地下班去过节，一整天不顺畅的气全部堆积到了喉咙口，去超市买了烈酒，回宿舍开始灌，灌完晕乎乎地给他打电话，完全不记得吼了什么，只记得吼着吼着那边就传来了哭声，他抽抽搭搭的声音，我的酒醒了一半，懵了。正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电话里突然传来他妈妈的声音，很凶地问怎么了。我吓得赶紧扔掉电话。
　　第二次，我生孩子。和无数女人一样，挺费劲的，折腾了一天一夜，他寸步不离地守在身边，任我抓、任我咬、任我骂。痛到后来，做什么都没用了，做什么都不能减轻一点点这个痛，只能就那么直挺挺地任由着痛。意识模糊中，我看到一直在床边上站着的他在掉眼泪，泪眼汪汪的，抬手臂很费力地去抹，我痛了很久，也看他抹了很久。孩子终于出来了，一生力气都被耗尽的我直接在产床上睡着了，一睡睡了两个小时。等我睁开眼，看到他和我妈妈在边上，眼泪哗啦啦地掉下来。后来知道他只把孩子抱出去给他妈，转头就回来站着默默陪我，拉着我的手，直到我睁开眼。那时他也已经20多个小时没有合眼了。
　　第三次，他从医院回来，他那刚过完六十岁生日的爸爸，确诊了不治之症。他直接进了卧室，我走进去，他紧紧地抱着我，头埋在我肩膀上，好像没有一丝力气了似的，身体全部压在我身上，抽泣，一下一下，停不下来。
　　多年来，不管是我的朋友，还是他的朋友，最后都会变成我们的朋友。我们每天说很多话，他喜欢和我聊公司的事情或者朋友的新鲜事，我也一样。我们也很愿意带着对方去和朋友相聚，认识彼此的朋友，然后把新朋友也当做自己的朋友。我带着塔塔去妹妹家做客，他一天打七八个电话，问我们开不开心，好不好玩，想不想他。妹妹受不了，说老夫老妻还这么腻歪。我们的经济条件一直很一般，他对自己很节约，但包容我在财务上的无计划和随心所欲。上班出门，通常都会亲吻或者拥抱，每隔三五天，他会主动求欢，急不可待的样子很可爱。
　　
　　塔塔刚出生那几天，他简直变身能量超人，完全不需要睡觉。白天洗尿布，他说新生儿的胎便尿布很好玩，滑滑的；塔塔吃奶，他就搬了一把凳子坐边上看，说是坐着，但屁股根本没沾着椅子，他一直抬着，头紧紧地靠近乳房，盯着塔塔的鼻子看有没有塞住，看塔塔有没有努力吞咽，塔塔吃吃停停十五分钟，他也就这样看十五分钟，我把孩子换一边，他也把凳子挪到另一边。晚上硬要和我们挤一张医院的小床，说万一你想要干什么，我听不见呢。等塔塔大一点，下班之后的所有时间都陪着孩子，粗线条的他笨拙地学着辨别孩子的情绪，看着孩子学会爬、走路、说话，不愿错过孩子的一点点成长。后来我当了家庭主妇，自己带孩子，他不愿苦着我们，工作更加努力，但也不会认为孩子和家里就是我的事情，一下班就陪孩子，做我要求他做的事情，周末有空的时候就带我们去公园去爬山，塔塔幼儿园的课外作业和每个月的学习调查都是他陪着完成的。
　　
　　大师说过，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想我们拥有幸福家庭的所有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