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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天涯何处有芳草(下)

作品名称:天下孤岛      作者:柳樟      发布时间:2020-02-04 10:04:03      字数:11114

  待水生一走远,三伢子偷偷一笑,睁眼抬脚跃下桌来,迈出亭子。过了这秃皮顶,往下走一小段才有大树,三脚两脚爬上去,张望看准了朝向,就如猕猴般一棵接一棵树的攀腾而去。犹如暗室卷中人的玩法,时不时惊起鹧鸪吓飞布谷,满怀欢欣在这野山林中。远望如一片开春的新叶,带着生发的气息,一点点向前伸展吐绿,起起伏伏,直至消失。
  就在那不知所踪的时刻,少年瞥见前方有道平直的山梁,估摸着快到了,遥见山腰像有一爿人家,越近越多,满心激动,如箭般冲将过去,抢到树林边缘,猛出来一道深不见底十来丈宽的壕沟。三伢子寻一个窄处,运气轻身猛劲一弹,如箭般飞越上梁,往上走走。林子稀松了不少,但草坪花丛见多,鸟语飘香,是个好所在,汐儿家迁到这儿,真选对地方了。
  又往里去了一段,终于见到那些房子了,下石上木,看起来结实得很。小村很安静,午后不久,也没见几个人在外头。倒是对面那头自下而上零散有些个妇女正挑水呢。小后生赶上一个,把担子抢过来,那大嫂一言不发看着他,边走边打量。三伢子不禁有些发毛,忙不迭打个招呼,并问这儿叫扁担山吗?大嫂摇摇头。少年也不知是没有呢,还是听不懂,干脆问村里有冇去年从外头搬过来的人家?大嫂仍摇头。三伢子就差求她开口说句话了,见她手指了指一个门,大概是到家了,就把水桶放门口,坐在旁边木墩上歇会儿。妇女把水挑进屋去,也没见出来打招呼。怕是个哑巴。三伢子想着,起身转着找个别家,有个带院子的,还养着条大花狗,闻着生人味立刻叫起来。
  可听着声响了,少年心里登时畅快了不少,沿着院墙到了入口,那狗看这人不识好歹,更不高兴,吠声又急又厉,从里边冲出来呲牙低吼着,做出攻击欲咬状。三伢子学树怪捏起一片身,上落的树叶,弹飞过去,正中狗鼻子,花犬又痛又痒,嗷嗷着往一边撤着跑。这时屋里头出来个大汉,边骂“没用的东西”边问来的什么人?三伢子直说路过,打听这儿有没有扁担山,或者板凳山?那人显然对后头问题不感兴趣,满脸狐疑地反问:“路过?你从哪条路过来的?!”少年一时语塞,也不能说从树上那条路来的啊,谁信呐?只好说自己乱走乱爬过来的,仍问前面那道平直山梁是不是叫扁担山什么的。大汉没理他,一拍手,里屋又出来几个人,有大有小,就是围墙外,也不知怎么冒出来不少老老少少,或近或远或高或低的瞧这院子里德热闹呢。唯独那大花狗不敢贸然向前,躲在墙角哼哼着。
  僵持了一会儿,对面有个看上去比三伢子大不了多少的后生打破了沉寂:“诶!你是过来做咋个的哟?!”三伢子又把跟大汉讲的重复了一遍,哪晓得这帮人关注点仍不在扁担山上,细细质问他从哪条道上来。三伢子也不想回答,说就想知道扁担山的事,他们说了才肯说。双方各执一端,都挺犟,谁也不理会谁。就在纠缠不清时,不知谁大喊了一声:“费咋个卵口舌!丢下去!”一时附和者众,摩拳擦掌。
  大汉皱皱眉,头一甩,后边就上来四个人,张牙舞爪地把毫无防备的小后生四肢控住,高高悬起,往院外奔去;后面那一大堆人紧跟着,看样子是要到那壕沟边上去。走了一会儿,三伢子耳尖,听到几声小议论道:“跟先前的不一样哈,救命都不喊!”“咳!不喊就冇命!怪得哪个啊?!”于是大喊了几声救命啊!饶命啊!四人脚步缓了一下,像等什么。
  看这还有转机,少年反而不喊了,四人见大汉也没发话,上头又拉硬屎,脚步很快恢复,突突小半会儿就到了悬崖边上。还不吭声,作势要扔。众人瞪大眼睛看着,尚在犹豫间,就听得有妇女啜泣道:“不要他们命,就要我们的命!”倒是也有人说:“这看得也就是个伢崽。”那大汉沉吟半天,烦躁道:“也就是看是根青骨头,要不早就乱棍打扁哱!滚、滚哱下去!愿找死我侬也冇办法!”四人得令,找了个有点缓坡的地界,把外来人往地下一方,推上一脚,便氆氇氆氇往下滚。再下就是深沟,坡面和两边都有矮枝灌木什么的,稍一伸手就能抓握住,好歹留条命。
  谁知这个后生不知是吓蒙了还是发蠢,始终蜷缩着往下滚,越来越快,不几下就到了坡底,毫无缓冲地转下坡去。村民都惊得把心提到嗓子眼,那壕沟平日连看都不敢看一眼,黑得可怕,不晓得几深,这样掉下去,不粉身碎骨才怪!造孽啊,造孽啊!有人又开始自责。更有一妇女后跑过来的,边听边哭道:“个是个好伢子啊,一来就跟我担水,跟那伙土匪不一样!”惹得妇女们垂泪同泣。也有人怪她不早说。事已至此,还能怎么样?大汉也颇觉鲁莽不妥了,环顾一圈,问都到了么?一家一家点,除一些女客跟孩子,该来的都齐了。
  又叫人回去取香炉酒壶,点上,率众跪下拜了几拜,口中念念有词,死生有命本村也是吓破胆了不要怪他们什么什么的,旁边还有老者唱赞酾酒,早归地府投生不要再回来找他们云云。悬崖边是紧张忙碌,悬崖下滚下坡那少年却早已使上曲弯气手功,一掉下斜坡就翻身以气扣石,贴上崖壁,如壁虎般用气掌当吸盘,悄悄在远一点地方爬上崖顶,低头弓背快快回到滚下坡的地方,在高一点的地方傍棵树找个草坪躲着。见众人正在跪倒投拜,不禁想笑,仔细在人群中搜寻,并无汐儿一家,听那些人凄凄哀哀的祷告,不禁触景生情,不觉意间也跟着跪下来,对空拜颂;又不能空口无凭啊,转头看那唱赞的人手里头托个碗一样的东西,计上心来,瞬而发出个气卷,急旋到那个碗底。猛一收,那小碗颤一下即被凌空席卷而去,还没看清咋回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众人正抬头静听口赞,眼睁睁亲睹这咄咄怪事,全场是目瞪口呆,一清醒便炸锅一般,纷纷起身嗡嗡然乱作一团。唱赞的尴尬不已,吃饭的家伙都被夺走了,哪来的邪风?大小村人你一言我一语,又吵又争,归结到一起,就是那娃崽死得冤,死得惨,索命来了!越琢磨越害怕,有人探头往下看,说掉下去也冇听个声响,个沟太深了,去收尸都难,不收阴魂肯定要作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再又开始埋怨谁喊的丢下去,谁又让丢的,结果把一个后生和大汉推出来,让他们想办法赔罪。
  那后生不肯:“咳!我新妇女客让土匪抢嘙哩,看外头乱来的人就恨得能咬死!喊一句还有罪啊!”大汉也说都你们都推我来主事,主得对冇好处,主得不对要问罪,后头我咋个事都懒得管,碰到事也别找我了!随便!我也就折这次本!说得众人也无可奈何。正不知从何消灾,斜上头那少年也把祷颂完了,顺手一个小卷风又把小碗送回主人手里。唱赞就在中间,那碗又在众人眼皮底下落到他身上,还慢慢滑下来。主人一把摁住蒙上,生怕再丢了,翻开看看,冇错冇错,就是这个,两手紧紧扣住。这下更是出怪事了!大家扔下委屈的两人,纷纷朝刚才似乎看到的碗落下的方向望去,像是那个小山峰上出什么鬼了?有几个年轻的脚底早已生油,趁着大白天,带着小心地跑上去,很快就有发现,转头摆手大喊:“啊呀!快来、快来!”。
  上百口子赶紧奔突过去,不见倒好,一瞧差点吓晕过去,那娃崽竟然横躺在树下草丛中,坡上滚的土还在衣服上,不晓得的还以为一直在这睡着了呢!大汉伸指过去轻一探,急一收,起来摇头:“断气了!出鬼啰!”回头冲个人说,“你去那坡上滚一下,看是不是跌到这里来!”那人骂骂咧咧躲开了,村民想笑更害怕,纷纷议论死人怎么上来的,又为咋个要那个碗,是不是没吃饱饭,还是没摔死,挂哪里,自己爬上来,到这才断气的?越说越迷糊。吵嚷了半天,看这天都黄昏了,让冤魂过夜还了得啊,还是赶紧找副棺材选个好地方入土为安吧!想破脑壳都搞不透,也只能这样了,又让大汉张罗,大汉哼一声不理。几个老人好说歹说劝了好一番,才勉强应下来,现场吩咐哪家哪家干什么。
  各家揽下事,就要回村,异事又出现了,刚才还躺得倍硬的“尸身”突然弯折挺起,直愣愣地瞪着大伙儿。村民啊一声吓得蹿的蹿,趴的趴,腿像筛糠一样,纷纷求饶。“不—要—怕!”挺尸闭眼开口:“我—来—问,你—们—答。”底下哆嗦着说好。“这—里—叫—扁—担—山—还—是—板—凳—山?”原来少年还惦记着生前那点事呢!好些人说本石梁村坐落的就叫石梁山,没听过那两个山。见少年好像不高兴,一个老者伏地回道:“灵官息怒,听我爷爷辈讲过,当年石梁两头有石梯,远看是像根扁担,外头有叫扁担山,有叫石梁挑的,后来跟官府划不来,一百多年前石梯就被砸了,只留一面水路勉强进出,早就只叫石梁,不叫扁担了。那,那板凳山,冇听老辈人说过。”“那—你—们—为—何—要—害—我?”灵官又问。
  不问倒好,一问好几个哭诉起来:“前个月不晓得从哪里冒出一帮土匪,看大姑娘小媳妇就抢,掳走了十多个!现在还生死不明!呜呜呜!”“土—匪—哪—条—路—来—长—什—么—样?”“水路来的!搞了个大竹筏,从东头来。长得都凶,来了就抢,啥样都没大看清。”“还—来—过—别—的—人—没—有?”下面连说没有。“好,给—我—准—备—水—路—用—的,我—要—找—他—们—去!”灵官难道要显灵了?!众家更是一个劲磕响头,早有人说快启出一条小船,要抬灵官过去。硬挺着的少年又道:“刚—才—架—我—那—四—个—就—行!”那四个人虽然恐惧,也不敢违抗,边发抖边过来手挽手抬住,起身到东向湖边去。船已备好,抬上放稳,问要不要留人开桨?“不—用—了,你—们—都—下—去!”四人如遇大赦,争先恐后跳上岸,生怕灵官改主意。一会儿竟见小船自己动了,飘飘荡荡行远了,岸上有是好一阵跪拜磕头。
  待过了湖心,离岸两三里了,三伢子实在憋不住,“噗”一声开命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又顿感悲伤,自己要被扔下去死了,就真要去地府灵官那打听板凳山了。既然答应石梁村民,先不寻山,找那帮土匪去,救人要紧。
  靠岸上路,回望石梁山,不愧为鬼斧神工。三边悬空,一面临湖,地势险要,土丰林齐,还真是避离乱世的好所在。系好船,三伢子洗洗手擦把脸捧口水喝了,神清气爽地蹦着跑起来。这边山里跟武功那边不一样,山不那么高,林不那么密,田地却渐多,大大小小的村子也不少,到了晚饭时刻,炊烟袅袅。三伢子进了一个稍大点的村,小孩子一见生人就跑,三伢子故意追两步,娃娃吓得哇哇哭叫,立刻就有一群大人围赶上来,看是个单嘣的青少年,更是群情激奋、骂骂咧咧。三伢子忙道个歉,说是从石梁村来,去找土匪算账的。那帮人沉默了一下,有个年纪大点的说:“还找咋个找,不要命啊!”马上有跟着的:“我晓得,听哇上个月土匪是到那个岛村上抢嘙十几个女子女客。”立时又有开始骂土匪的,也有人叹道:“抢东西抢女人,周边十里八村哪个冇碰到,有咋个办法?化财化人免灾吧!”
  三伢子惊道:“你们也被抢过?!”男子们都点头。“那怎么不去打,抢回来?!”都嗡嗡不敢高言。有个年轻的嘟囔一句:“官府都打不赢,我哩哪里打得过,几百上千个,个个凶神恶煞,你呀不要去送死!”三伢子怒道:“都死过一回了,不怕再送一次!”年纪大的看他一时冲动,又劝道:“后生!保命要紧,你哩石梁损失还小,不就十把个女仔哩嘛,抢了又不是杀了,去了过得还好,就是名声难听一点,用几个女子,保了一村平安,亏不到哪里去!你要去要人,你自己命不保,还有可能牵连全村,不如快回去,算了!”有低头有附和的,均是也就只能那样状。
  三伢子仍不解:“既然土匪个么坏,你哩为咋个不逃走呐?!”一说村民反而笑了,一人怼道:“小伢子话!逃哪里去?而今全世上都在逃,逃战逃官逃兵逃匪逃荒,蛮多还往我哩这边逃,这边除了那帮土匪,还算安定,听哇庐吉那里土匪少,也都往这边逃,有咋个办法?!”三伢子也无可好辩,一听庐吉,转而问道:“听庐吉有逃到板凳山的,你们这里有吗?”都说还有这样怪的山?没听过。三伢子便打听土匪下落,村民见他如此决绝,只好带着惋惜告诉他,离这里也就十多二十里,有座高公山,陡峭得很,有座上百年的匪窝,几十个头头子管着上千人,四面八方来落草的都有。这几年更是人多势众,也抢也自耕自渔,还好抢东西抢女子各个村匀着来,杀人也不多,不像北边的杀光抢光。但要不老实找他们算账,肯定要挨刀,还是别去为好,原先有几个村子也纠集了一些老座去讨个说法,大多不是被杀就是给打残了,官府也剿过几次,次次两败俱伤,也没灭掉过。我们小民就忍声吞气吧,看好自家门,看紧自家人,能不去就别去惹那个大麻烦。三伢子坚持要去,村民倒也心生佩服,天色晚了,请他吃饱饭,睡一觉明天再去。三伢子想想也好,谢过村民,跟着进了一家吃饭将息,明早再行开拔。
  第二天早饭过后,三伢子就告辞了,好几户人家都送过来一些干粮水筒,三伢子谢过背上,还一家拿来一柄长剑,说看他空手吃亏,带着防身。三伢子笑说不用,怕把宝剑弄坏了,赔不起,坚决不要。没办法收好剑,陆续又出来一些男女老少,把少年豪客送出老远,回来都带着哀叹。
  三伢子重装赶路,走了十来里,微微出汗,沿途村庄开始忙碌,准备春播了。又想起曼琴寨那边,姐姐们怎么样了,不知道师尊派女师傅去了没有。小心走在田埂上,看那满眼吐绿,映山红铺遍山间,春天的气息沁入每个毛孔,舒服至极。山田间水汽重,渐渐有点毛毛雨的意思,越来越密细。三伢子赶忙找片芋头叶盖头上,踩着泛起的泥浆稍慢前行。到了一个宽一点的路上,撞见一个拄着拐的老者匆匆往回赶,三伢子跑过去,叫着老公公,搀扶着走,还是撵不上雨来得快,就干脆要背他回去。那老公公倒也不客气,把杖交给他,趴在后生背上,指着回家的路。边走边闲聊着,听说后生要去高公山会会土匪,老人就问不管输赢,你打算怎么处置那些女子?三伢子说把她们送回家啊!
  老公公笑道:“回家?女子都嫁出去了,哪里还有家?”三伢子不解:“她们是被抢走的,不是嫁的,当然回原来的家。”“你先放我下来!”老人执意下地后,拉着后生到一个小庙里头,坐下问:“伢仔,你还年轻,世道上的事,不是想做好事就能做得成。你觉得你去就能做好么?”三伢子不语,那公公又说,“你想啊,那些大姑娘被抢去的,她们还有脸回来吗?回来还能顺顺当当嫁出去么?那些女客抢走了,回来她丈夫还能要她么?”三伢子低头想想也对,犯难道:“那就不救了?”老者呵呵一笑:“救还是要救的,只是伢仔啊,等你救到后,不要打坏占有她们的土匪,愿跟着土匪或留或走的,随她们便,余下愿回家的,大姑娘须等父母、女客须待丈夫来接才行,千万不要一个个送她们回家。懂不懂?”
  
  三伢子似懂非懂,于这些人情世故,不如武功般好琢磨,只是觉得似乎有道理,便点点头答应下来。老公公看他应得痛快,呵呵一笑:“好了,我走了!”刚说又停下来,“老糊涂了,老糊涂了,还有一事,那里有十几个匪首,你当如何处置?”三伢子咬牙道:“扫没了!”老公公又摇头:“那是痛快,那是痛快!可你晓得么,有土匪在,官府就不怎么进这地界,苛捐杂税少,君上选民女入宫也不往这来,要说抢,土匪抢得还少一些,把他们扫了,小民的日子不一定就好过了呢!”听老者这么说,后生急道:“这不行那不行,找土匪算账还算错了?!”老人笑道:“冇错,冇错,就看咋么算,就看咋么算!”
  后生问该怎么个算法?老公公站起来:“我老糊涂不晓得,不晓得啊,呵呵,我走了,我走了!”说着就往外去,三伢子把拐杖递过去,老者瞄了一眼,叹道:“送你伢仔了!”仍走出去,腰竟不弓了。三伢子追出去,那老人早已飞奔在田埂中,晃几下便不见踪影了,如此武功,哪像村野驼背老头,看样子碰到高人了,才一宿,自己去高公山消息咋走这么快?事不宜迟,三伢子拎起拐杖,也催动真气,展开水鬼步法,加速向前奔去。
  不到午间,就来到高公山下。地势果然险峻,只比石梁村稍好点,能上的斜坡都陡得很,那拐还挺管用,不像平常的那般粗,细一些正好卡那山上的小石槽。三伢子把自己当成采药的,每到山口有人查问,就说是庐吉那边听说这里山上草药好,药房掌柜差来的。没想到竟十分好使,那些土匪也不多问,一律放行,心头对那些土匪的厌恶也少了一些。也不敢走快了,时不时还停下来采点放竹筒里。边上边观察,土匪窝好像在山顶下一个大洞穴里,故意偏了点方位,七拐八弯的,到了午后才不经意的到了那个敞口。里头宽阔得很,像是有一堆人在商议着什么,三伢子作为采药郎,也便不往里走,装着没注意,仍盯着外边长草的地方。
  刚要走过那大口子了,忽然听到右手边噗通通像倒了一片。忍不住往里看看,一瞧不打紧,还真吓了一跳,里边不下上百条汉子正跪地冲自己磕头呢!这是干什么?本来想着有一场好斗的,这土匪还能这么好降服的?捉摸不透什么情况,便定在那看着那帮匪徒。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抬起头来,大声恭请少侠入座。入座?入什么座?三伢子纳闷问。土匪们迅速挪动,空出一条道来,尽头处就是居中一高座。三伢子不动,那些人就不起,怎么说也不行,只好先依了他们,快步入座。刚挨着座面,下面就高呼:“高公上位、好汉听命!”少年一弹而起,惊道,“我不是什么高公,你们搞错了!搞错了!”刚才抬头那个赶忙回道:“冇错冇错!少侠手持的就是高公杖!我们只认杖不管人!”少年急辩那只是一个老公公顺手送给他的。土匪们可不管,说高公山能维持百年,全靠这根神杖,谁得谁就是高公!三伢子嘿嘿道:“那谁捡到了也算啰?”下头有人道:“冇人敢捡。”三伢子少年性起,把拐杖一把扔下去,说:“谁捡着算谁的!”仍没人敢动。
  那抬头人又道:“此杖中灌有水银,另有机括探气,唯内气醇厚的才拿得起,放的下。少侠碰到的,就是消失了快十年的前代高公,昨晚深夜突然让人传话,新代高公要来,我等实在是恭候多时了,请少年高公不要推辞!”三伢子惊得快掉了下巴,那老头原来是这里的高公,难怪功夫不低。转念一想,自己是来干嘛的?替石梁村来找土匪要人算账的,管他什么高公低公,先摸清人在哪再说。见有两人把那杖子抬上来,也不推辞了,拿起坐下,暂作高公状,沉住气问:“你们听我的吗?!”下面哪里敢说不听。三伢子说那好,那我就要发令了,刚要说把抢的女子全放了,一紧闪过老头的话,顿了顿,还是照着庙里交代的意思说了一遍。
  土匪掌事和把头们一听,面面相觑。老高公选的好接班,这是要拆山呐,土匪不抢还叫什么土匪,不如下山当良民算了。纷纷抬起头来,看那新高公何等样式人物。这一瞧不打紧,先有一人竖起来直往后退,撂下一句“你嘎小心”就风一样往外跑了,又有几个跟着开溜。其他人不明所以,也不敢大动,仍回头望着坐在头椅上的年轻后生。那少年高公怕他们没听清,又着重重复了一遍。下面嗡嗡声更大了,看来都不太乐意啊。其中有人嚷道:“抢归抢,我待她哪有差啊?!”小声附和者众,也有斥其顶撞高公的。三伢子又跟他们说起石梁村的事,失去亲人的父母丈夫痛苦万分,若你们的女子被抢了会咋么办?
  有人笑道:“还有敢抢我哩的,只有抢别家的份!”也有人说石梁那边是新来的人干的,刚不都跑了嘛!三伢子一惊,想起刚才声响,像是那伙歹人,别把抢来的女人都带走了!忙问他们抢的人安顿在哪了?这下说话的人就多了,纷纷言石梁那头的女人跟石头一样硬,跟村里过来要人的男丁一起还都关着。三伢子跳下来让带路。众人看他高公杖在手,也没办法,拥着往前去。不一会儿来到猪圈旁一个暗屋子,果然躺了一堆人在里头,人不人鬼不鬼的,三伢子让开门卸锁链,下令放他们,不对,送她们下山!没人说话,就算不敢违令了,几个小喽啰忙乎半天,把人都带出去下山了,看着他们被折磨得遍体鳞伤木偶般神情,三伢子不禁想落泪,但在众匪面前忍住了。说要去看其他抢来的女子,见这路子,好多跟来的就不太乐意了,都没怎么挪步。见前边有不少房子,少年高公自行执杖往前去,这才络绎跟着。
  进了一个宽大的院子,像是好多家住里头,见这么多头人进来,本在剁草浆洗的女客们撂下活计紧张地往屋里钻。有人骂道:“蠢婆娘,躲咋个躲,还不快滚得出来见新高公!”里面的妇女才缩手缩脚的出来倚在门板边道了声福。三伢子问;“你们都是被抢过来的吗?”女客们抬起头,一脸愕然,不晓得咋答话。有几个身后的跟高公说:“这里生活好,她们都愿意在山上,赶都赶不走。”好多人说是。少年高公问几个女客愿下山回家吗?扶着门框边的人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后面有人骂道:“死嘙哩啊!不晓得张嘴!”受此一激,倒是有女客撑起胆反问一句:“娃能带走吗?”没等高公发话,跟过来的人中有一个冲过去,啪一声扇过去一个耳光:“还想走!吃穿用哪里亏待你了?!再多说一句脚手都剁嘙你喂狗去!”那女客吓得蹲下哭起来。
  三伢子怒起:“不想留就都走!谁都不许拦!也不用家里来接了!”见这新高公一来还没吃香的喝辣的,先就干这火烧自家后院的事,本来就不是安分的人,不免起了反意。有人挑头道:“老高公没亲自来授杖,作不得数,还是跟前头一样,大事十五个人一起商量定!”群情激亢,大有你高公奈我何之势。又有不满的说:“高公山上从第一代高公起就靠抢过日子,这座山都是抢过来的,难道还要还回去啊?!”自感说得蛮在理,哈哈大笑起来。还有酸不溜丢的说:“半夜传话要传位,日中人就来了个伢子,不是外头养的吧!”沉默了一下,继而又爆发哄笑声,更不把小后生新高公放在眼里了。
  有人走出来冲众匪说:“诶,伙计们想一想,早先高公是咋个样出来的?现今咋个又改规矩开始传位了?!”大伙一听恍然大悟,对啊,这高公山一百多年十几代高公,开除都是谁拳头硬谁坐头把交椅,高公换得也快。后来不知怎么就当得久了,还学君府开始传位了,看来不好,得改改,还是看打架,谁打赢了谁才有资格当高公。一说没有不同意的,看这架势,众怒难犯啊,新摄位高公也不能反对,只是追问一句:“打赢了就当高公,还必须听高公的,包括放女客们?!”“那还用说,谁赢了我们就认,放人我们就认栽,大不了再抢新的呗,更好啰!哈哈哈。”有匪吵吵道。看都认同,新高公皱皱眉:“再抢就不客气了!”让众匪选比武地去。其实早有现成的,只是多年不用长毛了,打扫一番,不到小半日就收拾出来了。
  所谓斗武台就在山厅头上那块平整地上,土木大架子,各式武器应有尽有。听说选高公,几十年难得一遇,除了把口的,管头喽啰们哨聚而来,数百人把这山头围了个满满当当。定下规矩,先报名再分组一对一一对多地厮杀,生死不论,胜者为强。一个高公能占三个院子十五名女子,谁不想试试。一时名册过百,摩拳擦掌,看样子没个三五天完事不了。真像是赶大集过大节一般热闹。准高公和原先十五个大管头放在最后,算是压轴的。一阵签字画押后,都是不怕死的,上台就真刀真枪地斗起来了。
  三伢子坐在台下看着,有的是花架子,有的还真有点硬功夫,细细琢磨,好招式也学到了不少。三四天下来,上台土匪有死有伤,只剩那么三十来个了。按规矩,先歇一歇,这些人头是要安排中管头以上职守的,也就不用那么拼命了,待明日再战分个高低。
  第五天,鸣锣登台,一对一打下来,再一对二、一对三,分出高低,排出位次。快到正午,拳头飞腿、刀枪剑戟演武完毕之后,高公之战终于要登场了。要当高公,至少要同五人对阵,连赢五场才行。全场都盯着那个单薄少年,看他有多大能耐,能跟这些久于打斗、刀尖上求生的人较量。这边早已安排五个中管头上场,各执一器,摆上架势,静待后生。三伢子把高公杖一甩,那棍子打着转旋到斗武台顶,直插在前檐中间,大有谁有本事谁上去取之意。手扶着藤椅,脚稍一点,连人带椅风一般画个弧到了台上。底下一阵惊呼,别欺年少,这等手段恐怕连上代高公如此高手盛年时都难办到呢,不禁先怯了几分。台上五人也觉阵势不妙,相互使了个眼色,就别托大,一起上吧!铁索弯刀利剑齐齐招呼,嗷嗷往前冲。待到半丈左右远时,突然感到有风扑面而来,如撞墙上,定了一会儿,反被风墙推着一个个往后退,直到跌下台来,显然是败了。
  看那前少年高公仍安坐椅上,神情自若。土匪倒是爽快,输了就输了,打个万躬身退下了。又一组上去,这次增到七个人,显然有备而来,从站位来看,像是个什么七星阵。三伢子好奇,一跃而起,跳进阵中。七个方位各执三长四短武器,有人进阵,立即发动,少年冷不丁肩上挨了一闷棍,脚上也被一鞭抽中,台下高喊:“打、打、出手!”少年像没听到一样,只在阵中走动,一会儿差点被刀劈中,一会儿又让铁锤怼了一下,更惊险的是还有使飞镖的,一袭三支差点中眼封喉,一偏躲过去之后势头直冲后头一个执盾和短剑的,好在格挡及时,镗镗几声落在地上。七星阵忙乎了半天,能打中但总取不了胜,想围紧一点又有前车之鉴,只得在中远处比划,这样空打着实际比近身对阵还累,使出的力道伤不着对手,全靠自己来消解,天又正午了,不免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少年摸得差不多了,正要使个手段,忽而台下又跃上两个人,阵型顿时生变,九人,皮卷上见过,大概就是九曜阵了。
  这高公山土匪窝还真有高人,难怪能盘亘这么多年。于是又以静制动,看其如何变化。变成九曜后,不再以武器分前后,而是按高低分三层,直攻阵中人上中下三路。这倒是个新鲜路子。三伢子等他们出手袭击,盾牌曲腿先上,靠近差不多了,并不出击,等对向上一路的长叉到了对手分神之后,突然一个猛冲,挡着上面,挥剑直砍下路。哪知少年更快,一翻而起,上下颠倒,用双脚绞住叉子,令其难动,下头一手夺了剑柄,一手摁住盾牌,直把下路那人扣在盾下,动弹不得,那执叉的放也不行,不放也难搞,直叫其他七人快上。一时长鞭飞镖滚刀轮番出击,眼花缭乱。台下都把心提到嗓子眼,当这个高公真要把命搭上了。少年往下一使劲,钢叉落地,顺手夺下短剑,翻过盾牌,这下一手执盾,一手握剑,如灵魅般穿梭九人间,把长器剁成两截,短器把尖削掉,看你还怎么打。待收拾完后,一跃出阵,把剑盾扔回趴着的那个人身边,又毫发无损安安稳稳的坐在藤椅上了。这还呆着干啥?八人拎着手里的残器,搀上半死不活的剑盾手,灰溜溜地下台去。
  剩下人不多了,纵然胜算不大,也要顶着头皮上,一时又凑齐十六个人;甩掉短衫,光着膀子,赤手空拳摆出拼命的架势,步步为营靠近藤椅。这阵最是容易迷惑人,让对手以为黔驴技穷,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了。这个是上代高公创制的,曾靠此打败了多次官府剿击。用它来对付老高公接班人,倒也用对地方了。虽然有愧,情势所逼,也没办法了。
  阵内高手云集,号称八八大阵,有八个人是当敢死队的,另八个人才是真“凶器”。前八人嗷嗷着冲上来,后八人半蹲着手捂着腿脚也往前扑来。三伢子轻轻一推气,八人步势稍缓,虽然猛感胸口堵得慌,但仍死命往前。还真有点实在功夫,少年从藤椅上抽出一根细条,待到近了,一点双脚蹲上椅子,藤条一圈甩去,八人胸前顿时道道血印子,却不冒血,好家伙,有两下子。少年看没击退他们,正要换招,猛见一根根细针正急急射来,看来是后八人干的,躲在下面原来裤腿里有暗器啊!若全神对付前头八个,猝然间稍不注意还真得着了道。三伢子藤条一甩,卷起细针,再逐一灌气,手一挥,喊一声:“哪来回哪去!”顿时后身抱腿捉手嚎声一片。台下也发出惊叫,前八人本做好重创的打算,没想到后八人倒先歇菜了,一时进退两难,胸前也开始疼起来。好歹还没像后面那么怂,立功树威的机会到了,各低声打了埋伏,看少年眼光盯着后边,一个不起意扑上去,就要死死摁住。哪知少年如电光般跃起,藤条还不忘往八大汉背上招呼。这次倒不疼了,就是奇痒难忍。八人前面疼,后边痒,边反手挠边作痛苦样,前头没流血,后背倒给挠出血滴子来了。纷纷奇形怪样的退下台去,底下瞧他们那样,不知是笑还是哭好,赶快上去几个把后八人给拖下来了。
  台上看那少年,又安坐如初,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台下早已跪伏一地,山呼“高公上位、好汉听命!”了。新高公就位,仍勒令遵老高公意思办,听凭女子意愿,愿走的走,愿留的留,不便自己走的让家里来接。又加几条,土匪不得再为害乡里,愿留的把这里当个演武堂,教人子弟谋生,愿下山的发给盘缠,回乡置地或干点正当买卖去,高公之任到此为止。诸事消停之后,本公便卸任离开,后头若再啸聚为害,必当斩草除根,不留遗患!这一套是过年看采戏时听的,这时移花接木竟用上了,心中不免窃喜,脸上却还要端出样子。如此情势,众匪就是万般不愿也没办法了,只好俯首听命,一一去办。拖拖拉拉十多天后,才陆续拎清,有去有留,各随其便。从此高公山高公形象大变,多年以降竟有百姓筹资建庙供奉的,那倒是后话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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