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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天涯何处有芳草(上)

作品名称:天下孤岛      作者:柳樟      发布时间:2020-02-03 10:41:00      字数:11432

  一夜无梦。天色朦朦亮的时候,三伢子神清气爽的醒了,一骨碌翻起身,拉开闩要出门,使劲一推,毫无动静。看来外头被杵死了。到窗户那一拉,也纹丝不动。这帮强盗,下手挺早啊。三伢子一点跃上房梁,一使劲,登时扒开几片椽子,从上头掏个洞钻出来,到了房顶。急跑几步到昨傍晚那几个屋子,早已空空如也、人去房空。“双木峰!”三伢子脑中不由得蹦出三个字。
  急赶过去,路还不太熟,绕了几个弯子,到那边上时天已大亮了。虽然起风很冷,那时节峰口隔着的几株大树两边已是边打边骂,斗得热火朝天。那老鼠精也在里头,卖劲十足的操根烧火棍,和几个人把那隔离网罩打得叶片乱飞。还有在那软梯上的,用钩子去够那树顶,想从上头翻过去,有两个已被小网裹住,正挂在树杈上,大狗在下流着哈喇子狂吠。姐姐们也毫不示弱,像是有点功夫,每人或长杆或短箭,一顿强拍乱打,被击中者边笑带骂的嗷嗷叫。那隔离网三伢子倒没什么印象,进去是被抓的,出来直接跃上树顶,没注意还有这样一道屏障。都是用粗韧的青藤挽结扎紧制成,一时半会儿还真难攻破,想爬树从上面翻过去的又被带机关的小网子逮住,设计真是十分巧妙,独具匠心。那什么特使高手呢?三伢子正纳闷,见对面不远处像是有人影,便飞上树冠,再腾跃几棵,到了近处,隐隐受到两股气浪冲击。估摸着是那太婆和特使在斗气呢。
  再靠近点,能看到人了,不过只有一个,站在一个树弯托上,老太婆估计隐在对面不远处。三伢子把自身气场平和下来,专念感知两人对决的气势。一小会儿后,慢慢察觉两人大约强弱相当,只是运气的功法有所不同。最奇怪的是,两人竟能气力一体,以致气场有如伸长的胳膊,能够拐弯并挽在一起。那皮卷上倒是好像在哪个边角提到过这么个法门,但都没太注意,加上自己直进的还没练太明白,打弯的并未太用心。师尊师公应该能使唤这一手,却没见用过,难道这是偏门外道?再一想,对了,你这样把对方拉过来,越近越危险,那不是要拼命的打法吗?三伢子于武学悟性还是不低的。想到这一层,额头登时冒出汗来,看来两对头是在以命相拼啊!那太婆虽未谋面,但于己有指引之恩,活阎王要没了,线索断了一根不说,这笔账找谁算去?但要解开又实属为难,于是一边观察一遍回想皮卷上提到的法门。
  比划了几下,要气道拐弯倒也不难,只是丹田控气能力要很强,且内气须得分道而出,每道气势有急有缓,有虚有实,发出之后方能纠缠成一道,需往哪拐,哪边内气必虚而缓,其外侧气道实而急,即能如手掌般弯曲自如了。三伢子融天真地成于一炉,随心制气之功虽未炉火纯青,分气调理之法倒是日臻熟稔,不到半炷香工夫,已能缓缓推出一个真气手掌,不知不觉地探伸到两气相挽之处。
  两大硬手斗得正酣,竟未察觉,即便知晓,亦未必在意这少年所为。待气掌恰恰包住两气相接处,三伢子有点犯难了,是把这两股拧在一块的气柱拽过来呢,还是推出去?无论哪样,了断是快了,可两人若猝不及防,必然内外皆伤。那什么鬼特使也就罢了,老太婆恐怕伤不起啊,何况她不愿露面,必有其苦衷,率意轻为,强人所难,后果难料。庆幸自己没有莽撞,悄悄把气掌又张开点,明显感到两道气一绵韧一硬实,各得其所长,正死死较劲、难解难分呢。
  怎么办?噢,对了,三伢子灵光一闪,反应过来,他们不两道气吗?我只一道,哪里支得开。微微一笑,左手又推出一道真气掌,与前掌会合后,一手握住一气,强行解开并往各自来向回送。两人估摸着心里已经受惊不小,哪来这等人物,竟能对他们以气制气,分而治之。但各自早已竭尽全力,气可猛发却不可猛收,在外气的“劝解”下,不敢擅动,老老实实一点一点往回收,直到回神归身为止。一时间,峰上空气如被冻住一般,一明一暗对阵双方均惊疑不定的盯着这突然而至不可思议的第三方。
  僵持了一会儿,天王特使到底自诩光明,打破僵局,破口骂道:“老妖婆!你嘎打不过我嘎,把孙儿都叫过来啦!”“臭杂毛!”那树背后也呛道,“晓得我家厉害,还不快滚!”三伢子也顺意冲那喊一声:“太婆!”“啊?你嘎,你嘎真是啊?!”特使一听,顿像泄气一般,“哼哼!哼哼!”几声,突然转身飞跳而去。到那藩藤那边,抢下被吊住的两匪徒,解开扔向浮桥,高喊“逃嘎、逃嘎”。那帮强盗正杀得过瘾,眼看树藤都要撕开口子,美餐唾手可得了,哪想风云突变,老哥喊逃了,估计被那老妖婆打败了。这还了得,没特使罩着,落到那死老婆子手里就有罪受了,保命要紧,立马脚底抹油一般掉头快溜。
  三伢子见那特使要跑远了,一着急,几个翻腾卯足劲火速追去,好一会儿才撵到前头,拦住去路。定睛一看,果然眼窝深凹,毛色参差,不是“窝眼杂毛”还能有谁?三伢子懒得客气直接质问同江边村子逼走秦家之事。窝眼杂毛瞪大了眼睛,知道躲不过,承认有打官府旗号逼税的事,但到底哪家跑了,自己去的民家多了,哪家是哪家一点对不上号。有百姓要走的,是说过让他们滚得越远越好,但到底滚不滚,滚哪里去,自嘎就不晓得了。一听又毫无头绪,三伢子不禁怒火升腾,又大声喝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干?!”那杂毛闻言似笑未笑,又摆出特使的派头,挺身言道:“不能说!我嘎跟你噶小孩也说不清楚!”“让你说不清楚!”三伢子盛怒,近身一拳怼过去。那杂毛自知难敌,吓得一松手,忘了挂在树上,一悬空颠着筋斗往下翻,后边跟着的小弟一看不对,赶紧滑下树去抢救。
  以活阎王武功,这哪能要他的命,多半是做给少年看的。强盗们到了树下,早不见阎王影了,赶紧逃回巢穴再作打算。三伢子神情烦躁,哪有空管他们那些伎俩,倒念着那太婆还能给自己一些指引,不由自主的往双木峰上来。
  刚到刚才快被撕烂的藤藩旁,早有一众姐姐们在那候着,“伢子嘞,快来快来!”“太婆说得果然没错,小英雄回来啦!”三伢子倒有点不好意思了,就问太婆在哪里,想见见她。姐姐们一听黯然,谁也不说话了。“咳,好伢子!”林中又幽幽传来一个声音,“我有誓,终生不见男人!你进屋,我有话说。”姐姐们像得令般簇拥着他进了大屋。郡主笑盈盈请他坐下,姐姐们都在旁立候着,三伢子想让她们都坐下,又觉似乎不便开口,于是也就随俗了。
  刚坐下喝口水功夫,太婆就远远地传音道:“那伙歹人已跑远了,姑娘们,往后恐怕要自食其力了。”郡主平静答:“亏婆婆照应,我们姐妹能有这个安身之地,虽衣食有供。可仰仗外人,却时时恐惧,若能耕织自给,那才是遂了常日心愿。”姑娘们也纷纷点头称是。太婆听闻叹道:“苦了你们了。这半年来,老身未全力击退那邪头,为的是不欲断那帮歹人歪念,能日日供养。”郡主凄然言:“谢过婆婆好意。这几年让一帮歹人供着、吓着,姐妹们也受够了,再想这奔命之苦,未必不从这日日供养中来。以往在府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圈在深闺养尊处优,好不享福,人人称羡;可到头来还不像那挂彩的羊一般,当个抵押的物件赶到那苦寒之地,倒不如做个安生农妇,自给自足,不再吃那受人摆布之苦。”
  那太婆似又长叹一声,泯然安慰:“好啊,能这么想,老身就放心了。如今天冷,储粮不多,山下留剩的我没让他们带走,姑娘们可即下山去。只是,你们前既不愿出家,离树登陆后,有两件事老身仍挂着放不下。”顿了一下,郡主请婆婆明言。半晌过后,忧声徐徐传来:“一来,你我曾皆富贵中人,那稼樯之事哪懂多少。二则,老身所能教的,都是慢功夫,我已渐衰,若歹人再来,女儿家恐难抵挡。”说着木屋里也是默默无语、面面相觑。是啊,山树好下,营生难为呀。沉闷了一会儿,一直坐着没动的小后生突然言道:“这两件我都能行一点,打小我们村里娃就学农活,还打猎,我可以教一些。姐姐们要不愿见外人,不懂的我到山外学会了再回来教。对付强盗的话,我学了点武功山的快进法门,也可以教给姐姐们,有个个把月,打赢一般的就冇问题。”话音未落,屋里还没反应过来,那太婆已迫切出言:“老身就等伢子这番话呢。姑娘们,还等什么,下树、下山去吧!”木房里这才如春风拂面般,欢呼暖洋起来。本也没多少家当,小半天收拾利索,就跟着一明一暗一老一少高高兴兴穿过藩藤、走过软梯,离树下山去了。
  到了湖边,压闷了好几年的姑娘们像刚从牢中放出来一般,扔下包袱,小鸟般雀跃着奔向湖边;也不管天寒水冷,叽叽喳喳抢着洗脸照脸,直到太婆和郡主令她们快回来烤火吃午饭,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湖水,蹦跃着回屋去。三伢子在最边上一间住着,下午就教她们一些农耕的事,自己也不太懂的等开春再来一趟,播种的时候再说。差不多了,就教她们功夫,果然比太婆的进步快得多,就是苦不少,弄难受了不免哭声一片。但想起那帮饿狼,再苦再累也要忍着。到小年前也就二十几天,交替教着,姑娘们对小师傅佩服得不行,都乖乖听话,进展很快。三伢子是不是还带她们就近山上猎点麂子兔子什么的,烤得喷香,还能在湖边逮点鱼,生活改善不少,也难得这般轻松欢快,不必担心歹人作乱。
  有善乐器的还自制了几个竹笛郧管排竽什么的,常能自娱自乐一番。
  趁着间隙,三伢子也顺便问问她们和太婆的事。原来郡主是汪家人,前几年被选上给北边什么汗王和亲,天天以泪洗面。恰巧那马婆婆数十年前也是无奈和亲,怀恨偷学了北边不少功夫,老了逃回来要寻马家的不是,怎奈当年主事的早换了不知多少茬了。无处泄愤,转而听说汪郡主的事,便设计把她们带了出来。本要去寺院落发,郡主不肯,才一路南奔,到这武功山太湖边落脚。没曾想碰到那帮歹徒,怕毁了名节,另担心着马王爷家追查,于是婆婆逼着他们在双峰山给造房搭梯,按时送饭。直到几个月前来了个魔头,不好对付,那帮恶狼本就不怀好意,有了强手带着后,更是蠢蠢欲动,老搞破坏。婆婆只好带她们建起藤叶藩篱,时时防范。
  三伢子还奇怪太婆为何起誓不见男人?姑娘们更是愤愤不平:“男人打不过就拿自家女人去当盾牌,还有良心吗?和亲和亲,不和不亲,说是怪我们郡主跑了那边打过来了,那婆婆以前去了,不照样打过来了吗?前几朝没少和亲,也没少打呀。朝廷强时候还行,如今弱了,去北边就是受气!莫说婆婆,换谁也不愿见男人了!”说得三伢子脸一阵热一阵凉,忙岔开话带她们打桩围起了栅栏,不多天工夫就见雏形。郡主笑着往后改名寨主了,叫个什么寨呢?推来推去半天,还是用寨主本名好,就叫“曼琴寨”!好不喜气大气。
  弄着那木桩,三伢子忽然想起老劈柴来,演示了不少北边招式,那还是跟人对打看的,而太婆可是正儿八经学的,不更真材实料吗。若让武功山的师傅们摸清路数,可大有用处了。可惜太婆不见男人,不如自己学一点,也好省得师傅们隔靴搔痒了。于是抽空跑到太婆小屋后,央着她教自己北边功夫。太婆在里边笑着说你这伢子还用学老身这点微末道行吗,三伢子实话实话。马婆婆更是高兴,南边北边的男人都恨,只要能让他们相互打,那再好不过了。于是悉心教导三伢子运功心法和御形手法,尤其那炼气控气之道,确比南边有独到之处,难怪太婆跟那特使都能使拐弯的门道。修得数日,气海充盈感颇有增强,发气绵长浑厚了许多。马太婆也对这少年的参悟力赞佩不已,一日所修直可当得寻常资质者一年。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快到小年了。大哥迎亲就在这几日,三伢子辞别太婆寨主和姐姐们,就要回家去。一众姑娘十分不舍,但也知难以强留。兼又提及结亲喜事,反躬自身,不免伤感。三伢子没头脑地问她们什么时候办喜事,自己肯定要来捧场。一听这个,姑娘们倒都羞起来。小尴尬一过,仍莺莺细语小师傅多回寨看看,在流尽半湖水的泪珠后,才挥手送别那小英雄小师傅,回归寨中喁喁度日。
  三伢子飞奔而去,一路念起正事仍无头绪,不禁心灰意踌,眉间紧锁。到了村口,爆竹声声,年关近了,可不能露忧色,让父母揪心。于是一脸喜气,一顿小跑,几个大步,就进了家门。
  往后几日,自是热闹非凡,三伢子的名号在四里八乡那是越来越响了。他哥哥的婚礼也备受关注,各向拥来的络绎不绝,不晓得是来看新人呢还是看名人。三伢子趁机向老把式们问一些春耕农事,都被笑话说那还用得着你管呐,家里田土有什么要干的,招呼一声就来。三伢子忙推不用,就是想长学问,这才一五一十三言两语的叨叙几句后,兴趣仍在武功上,还引了好些个毛头小伙来学。三伢子传点基本功,一会儿就呲牙咧嘴受不了,见要吃荏大苦头,大多也就打退堂鼓了。间暇母亲把他拉一边,抚着儿说,转年头就十六了,大哥成婚了,二哥也定下了,想着明年多开几亩地,盖两间房,给他也对门亲事。还听说外间乱,打仗多,男丁少,官家对年满二十还不成婚的要罚哩。现今女娃子合适的也紧俏,西村巷口那家姑娘十五了,性子好,模样也不赖,先订……见三伢子一直黯然不语,母亲叹口气也没再强求。
  趁着喜气过大年了,新衣迎新年、新人闹新春,各家相互串门拜年,连外来户也不落下,日子和美事事顺意,龙灯戏舞样样精彩,真个是红红火火、一派祥和。到了正月十五,圆月上柳梢时,家家散灯,整个村庄朦胧在摇曳烛光中,甚是旖旎。三伢子想着过些日子要离家,不免徒增感伤,这些天走亲访友,都聊个痛快,到祠堂把祖上藏书又翻阅一遍,与茂林师佬促膝探究,与九公所教一一映正,颇长心得。还跟上座切磋历代传下来的武艺,补益不少,蛮子直要把上座让出来给后辈。三伢子哪里肯,传了些能用上的口诀给他,再帮着带出几个愿吃苦学的,下回也能少吃点亏。还跟阿雄讨教打猎的窍门,同伙伴们玩了个痛快。转眼个把月又过去了,虽万分不舍,仍辞别双亲,背上板凳,带点春播的种子,大踏步往武功山方向去了。
  一路奔波,先上庐吉买了点布料和成衣,再拐到曼琴寨,把稻种和衣服送给十二姐姐,自是感激不尽,又教她们如何育苗出秧、春播下犁。寻常女子干这些吃力,好在姑娘们都有了功夫底子,唤牛耙田等粗笨活慢慢也像模像样了。过了个把月,已经个个练得差不多了,三伢子也要离开了。好在不远,待秧苗长成时再来看看。又是一番难舍相送。
  遥望太湖山,双峰对峙,层峦依连,翠色袭人,轻雾朦朦,若隐若现。三伢子边欣赏边沿湖岸疾行,循着马太婆告诉的路子,不半日便到了武功湖,再恢复常态步子,不紧不慢地往功夫林走去。快到边沿了,远远见林子里正热闹着呢,有干活的,闲聊的,练功的,跑动的,不一而足。再走近点,更有不少熟悉的身影。想看看师尊在不,紧盯扫了一遍,硬是没有,倒发觉侧旁酒怪师傅席地在一棵大松树下和一个瘦条的人对葫芦灌酒。一个怪老头子回气功教得太晚,吃了亏,一个怪有巢氏不好好教,生怕自己超过他,你看看,到现在还都不好意思回来。
  如此这般那般,相互捧扬,驴唇正对马嘴,牛皮吹得是不亦乐乎。三伢子跑过去,高兴地叫一声“尤师傅”。一人抬头一人扭头,尤西正要开口,顿一下又略显尴尬迟疑道:“你——们咋来了?”三伢子没等他话落地,便连珠般谢过尤师傅路上指引,后头的事也挂一漏万的点了几句,就跟酒怪说要去见师尊。酒怪摇晃着站起来:“你们还没见过啊?”三伢子说没有啊,急问师尊在哪个屋里头?酒怪一听,打了个响嗝,拎起葫芦嘴往后指指。三伢子瞬而转头,哇,三五步远处,那不是师尊吗?这么近,自己竟毫无察觉,一股热浪涌过,脚跟赶在心头前,已蹿行过去,扑往师尊身前躬拜问好。
  师尊笑呵呵抚着三伢子:“高啰,高不少啰。”牵着他的手往林子屋里去,沿途三伢子和师傅徒弟们打着招呼,见到水生兴奋地挤了个眉眼,不一会儿就到了师尊常居的堂屋。
  刚一坐定,三伢子就好奇地问师尊从哪跟着自己的。师尊和蔼笑道:“我在武功湖边候你多日了。”三伢子不好意思地把耽误时日的事说出来。师尊也颇为诧异,待来日让三伢子带几个女师傅去寨子看慰。转而又问:“出去这一趟,快一年了。伢子,老夫一路涵气回探,汝之修为大有长进,不唯人力,恐也是天造地设之功啊。”三伢子感激地望着师尊,把这一路所遇所学功夫毫无保留地翻腾出来,并请师尊训诫又认师公之过。师尊捋捋长须,眯眼和声:“法天则地,何过之有?”起身带他进入暗室,取出皮卷,启动活木人,焚香拜过之后,席地而坐。对三伢子说:“伢子,今日,老夫有话要跟你说,日后,就要靠你自己了。”
  三伢子见师尊少有的肃穆,也严正起来,洗耳恭听:“古者,天地人本为一体。后世道衰,乃分三才。如今仅存的上古天真遗卷,也不唯武学,实为三才合一的法门。所谓武功,非只强身健体、抗击御敌,更当修德养性,作个通人。通人者,能通天、通地、通人,谓之‘三通’。何能‘三通’?必炼三造化:心、气、体。心当虚,气当和、体当实。以你当下修为,气趋和、体渐实,而心尚未虚。因而吾随汝后,你气感虽强,心感未达,老夫一闭气,你就难察觉。伢子啊,你能参得天真地成之功,殊为难得,能识卷中字,自当事半功倍,而用心去悟远比用眼去看重要,是以去年老夫并未教你,全靠你自悟,望你出门历练,实为考心,汝亦未负吾所望,天真地成能否大成,日后全在汝一心。天道循环,周而不舍。我武功山天字一脉,以天驭心,到最后,却无力回天,是以老夫终有抱憾。若汝能以心通天地人,也不枉这千年一遇的奇缘了。”稍作停顿,慈祥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三伢子边听边沉思,一时醒来,问师尊如何炼心。师尊笑道:“卷中自有其法,而其道则在汝本心,自问自答即可。”三伢子又问大成境界是什么样的?师尊又笑:“吾亦未到,不知,不知。”而后,师尊略露忧色道:“伢子,老夫今有二事有求于你。”三伢子惶恐拜道:“师尊吩咐便是,哪里说得‘求’字?”师尊摇头:“事关重大,不可不求。”又听师尊徐徐言道,“自吾有生以来,世道就已由盛转衰,儿时便充耳听闻‘难逢四千五,泱泱华夏辱’,于是自奋,遍访名师,求学武术,也因机缘,承天字一脉至今,入武功山也已五十余载。数十年来,北侵南退,生民涂炭,究其因,恐为自取其辱。胡人远祖本为华夏支系,而居于中原者素来鄙之击之,怨尤已久,中原弱,则必反噬,觊觎华夏大宗。所谓安定,必各安其位。百年来,不唯边胡不安其位,中原内部诸王,亦不安生,自相杀伐,余波甚而殃及南渡之后,汝家樟台隐村,可谓自作孽不可活。虽固如此,先圣有言,父母之邦,不可不救。这些年,武功山会合四方同道,驱驰南北,共御强敌,不图立功,只为保民。近年声势渐强,为胡人所忌,去年老劈柴来后,引路带队戗灭十数军酋,边境战事稍宁,南人稍安。然树大招风,自去岁后,北边各大虏庭视我武功山为重疾,必欲去之而后快,早已派出红黄数百高手潜入南部腹地,近者早已抢至豫章,你尤师傅亦为所伤。后来不知为何急急退去,有传言年后将卷土重来。是以老夫早发号令,各路师徒速速回山定议。”
  三伢子本来心紧着,到此松口气道:“师傅们大多回来了,有师尊在我们就不怕!”师尊又抚抚他的手:“不怕,我们是不怕。可莫忘了,过些日子,你那师公可也要来哟,两方要合起来,也是不好对付啰。”“不会不会!”三伢子肯定道:“旗岭师公带伤回来的,说是掏了红胡子鸟窝。”三伢子一抢话忘了词,把常念叨的鸟窝带出来,不好意思笑笑。师尊也笑问:“他说的是‘老巢’吧?”三伢子使劲点头。师尊又和声道:“董林风乃中原武林翘楚,地一脉当家大师,早年也意气风发,抗胡有功,这些年听闻密会一胡子将军,以致同道侧目,徒孙消散,性情激变,屡屡上我武功山挑战,被老夫击退后,每每不服。论年岁,不日又将前来,吾意,他若上山,你须劝其迷途知返,不误一世名望。”三伢子听了,也不知如何开解,只把师公那天跟两水鬼师傅讲的说出来。
  师尊颔首:“如此最好,如此最好。此人心性乖戾,武功超强,亦不可不防。”三伢子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又接道:“学成后,我也跟着师傅们去北边。”师尊点头:“好孩子。还有一事,我天一脉武学,其气虽强,却易发散,若居山中,为师可助益徒儿们内气,要下得山去,功力却大不如在家;而汝所学地一脉心法,足可固气稳神,若可行,日后当授予他们,老夫是无能为力了。”三伢子立刻应下来,还把跟马太婆学的胡子武功也一并托出。师尊微笑:“如此更好,如此更好!北边武学,杀气甚重,当有所知,明所防。其功夫愈高者,毛发愈红,统领分六主,最下者称侍主,之上为方主、中主、上主、领主,最高者为宗主。近年来,听闻为修炼奇功,纠集一帮耄宿,又另辟个什么巴司团,为害不小。先前胡人兵锋甚锐,那些武夫出来不算多,去年挫其军气后,乃大肆南下,为胡朝效命。”三伢子听罢急着站起来要出去,师尊摆手让他坐下:“山高路远,一时还来不了,当下最迫切的,是你将满二八之岁,在这一个月中,老夫将传你天字一脉武学,你仍需与皮卷木人为伍,潜心研习天真地成功,望能至中成,为日后大成筑基。切不可如老夫,少不更事,荒废了好时辰。”见三伢子有疑,不再多语,呵呵一笑:“开始吧!”
  此后数日,师尊带着三伢子,遍览天一路武学,心法招式详加教授,并与地一路和北边功法互参,增广补益不少。一旬工夫,三伢子已能自发用了,正要与师尊共习天真功,师尊却反常推到:“伢子,此功并非人人可练,可臻极境。老夫少年时,有幸得而习之,并赖先师悉心导引,得有大长进。惜乎一念之差,贻误于儿女情长,数十载未能心平,未得大成。汝才质优于我,机缘也上佳,或许天意如此,当惜此福,善自为之、善自为之吧!”说完转身飘然离去,留下三伢子在那木然发呆。
  重新单独面对上古天真遗卷和活木人,少年不禁五味杂陈,那些苦和泪又一一翻涌上来。摊开皮卷,暗室眼力似乎比先前强了些,能看得更清明了,“字”也认出不少,连猜带蒙的先读了一遍。原来跟洞中皮卷不一样,那上面还有些打斗打仗的路数,而这还真不是什么武学秘笈,最多只是那时真人的日常活动罢了。所谓功夫,倒像是些游戏,很是好玩。三伢子又读了几遍,越看越有趣,渐渐入迷起来,有了认字的功夫,以往那些没弄明白的,跟活木人对打几番,渐渐也搞清楚了,气脉和力量走向运用愈加稔熟。过了几天,跟活木人也变得不像是对手,更像玩伴了。当然有时也打打闹闹,却不图胜败,活木人倒了把它扶起来,自己倒了爬起来,随心而动,信意而为,再没去年那般受苦遭罪。周身里中外三层九路气脉运行不用去翻查木人,自身就能感受到,用心调理就行,即便九脉合一,虽未全通,也可不时偶得;全身甚觉真气充盈,体量也越来越轻,轻轻一跃,就能触到屋顶,真是门好功夫!这些日子,该吃吃,该睡睡,三伢子舒坦得不行,就等十六岁生辰一到,开门报喜了。
  又过了几天,皮卷所记都能背下来了,虽还有很多关隘难破,不知其所以然,但偶尔也能身随气动,气由心生,十分惬意。难道上古天真过的就是这样的好日子?三伢子不禁仰头神往起来。再往后,眼越明,耳越聪,心越灵,偶有不知自己是谁,在哪里之感,甚而常问:“我,三伢子,存在吗?”时而与皮卷,时而与活木人合为一体,真是怪了邪了。到后来,周遭如此安静,除门口送饭那么一下,真觉自己早已与世隔绝了。三伢子在若有若无之间游弋良久,渐渐想不起什么,也说不出什么,外间是什么样也不再关心了。慢慢的,耳边竟能听到外头的声响,开始含混,后来清晰,音虽不大,到底能听着。去年可什么都听不着啊!三伢子任其飘进耳廓,也不专心听,逐步逐步那些动静也置之度外了。再往后,外头能听着,里头能看见,却可视若无物,心如平镜,任由挥洒。三伢子一时间感到超然于物的极大愉悦,至如哪天出去,出不出去也心无所念了。
  像是到了快出关的光景,三伢子听到水生往师尊屋里来,嚷着要带他出去玩。三伢子边听边笑,也不着急。听师尊训他说还差一个时辰,连接着又听雍北师傅闯进来揪水生耳朵,要拉他出去。水生边喊疼边挣脱,嗷嗷着叫一句:“我不乱跑,我就坐在三伢子那个板凳上好好等,行吧!”师傅不依,徒弟强拧,像是斜拉着靠上一头,还哎哟着喊:“我就坐,坐一下!”师尊说让他等吧。雍北师傅气他不听话,耳朵是松开了,手也顺劲往下一措。没想力大,水生猛一蹲,板凳一头陡然翘起,仓促间滑坐地上,板凳那头砸下,嘭的一声,水生生怕大人变卦,不顾疼赶忙爬起来凳上坐稳。看那毛手毛脚样,师尊师傅早已开怀大笑,三伢子却不知为何胸口忽然一紧,板凳翘,汐儿笑,画面如此清晰,登时心乱如麻。早先那般平静荡然无存,内里丛生凄苦。坐下调心御气,渐渐能平复了,但似乎再也难如之前般冲和平淡了;尤其九脉合一,总觉有所窒碍,不能随心所制,只能缓缓图之,颇为懊恼。
  时辰一到,水生跳过来开门,不见人出来,就要进去,被师尊拦住。过了好一会儿,才见三伢子面带微笑暗含苦笑走出了暗室。师尊望着他,凝视间,若有似无的点点头,又摇摇头,任由水生拉着他出门去了。雍北笑着对师尊说:“这伢子像长大了咧!”师尊扔下一句“长大了就好啦”踏出门去,只留下雍北蒙在那摸不着头脑。
  师尊找到尤西,问逸南怎么还没回来?酒怪突突半天说不清楚,倒是旁边那位若有所思回道:“我看这个人呢太爱玩,哪肯走直道回来,不晓得七拐八拐跑哪里去了。”师尊点点头走开了。酒怪对他竖起大拇指:“对付老头子,还是老弟你厉害!”那人一晃脑袋:“论聪明,哪有几个比得我?!”两人又神吹起来。相去不远处,三伢子正问水生相亲的事,水生说自己不着急,还有那么多师傅都没寻门亲事呢。三伢子问师傅们个个武功了得,定门亲还不轻易的事?水生笑言你一来就进那小黑屋,哪晓得外间的事,山里头谁愿嫁过来?指指尤西:“那酒葫芦找个媳妇还靠抢的呢!”三伢子哑然失笑:“尤师傅对妻儿好那是出名的!”“他敢不好吗?”水生撇撇嘴:“要不好不早跑了哇!”又想起什么,“你也十六了,家里冇催吗?”三伢子说那还没有。水生羡慕道还是你家通情达理,老催着干嘛啊?我俩也老大不小了,连个师傅都没混上,谈什么亲事。对了,又快上台选师了,到时我们都去吧,你要没选上跟着水生,哦,不对,跟着东生也行,呵哈哈。三伢子立刻拍一下叫一声:“东生大师傅!”水生乐不可支,一时兴起,说要带他去个地方见个东西。三伢子好奇地紧跟着,在这大山里还真没看够。
  猫腰潜行了好一会儿,水生对这地形还真挺熟,都没几个人踩过的路,硬是让他东弯西弯的趟出来了。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大概半个时辰左右,出现了一条小溪,顺着蜿蜒而上,渐渐又有云山雾罩的意思,渴了伸手就捧口水喝,甘甜可口。就在布鞋都快湿透的时候,泉水尽头处,一块石罅之上,豁然出现一块光秃的平地,更可奇的是,中间还有个石亭石桌石凳,亭柱为四根高约一丈半的方石柱,顶盖也用窄短一点的石条围成圆伞形,底下为圆桌方凳。转了一圈,扒开青苔,也并无一个字,不知是何年代,由谁建成。三伢子问水生晓得么?水生一蹦上桌:“我爷都不晓得,我哪晓得,上来,上来,看个好东西!”原来不是看亭子啊?水生嗤一声笑道:“这个破旧亭子有咋个好看的!”说着把三伢子拉上桌来,故作姿态:“这头,那头,看仔细了啊!”这石亭所在虽非武功山至高点,但也足可傲视群峰,极目远眺,日头在上,云林在下,雾丝飘逸,心旷神怡。
  望了半天,也没什么异样的,三伢子问:“哪有什么东西?”水生也像有点不自在:“那头,就那头,别着急,好东西哪那么容易看到的?!”往南向指着:“我亲眼见到过!”盯了半天还是什么都没有。终于沉不住气,垂头丧气跳下来趴着坐下。仍念念道:“前几天明明还看到过,还有蛮多人都在这看到过啊!”“看到什么东西?”三伢子好奇问。水生烦着回:“说哪里说得清,就是个山水画样个东西,挂在天上!”三伢子一听也惊讶憧憬不已,说大概好东西要等好日子吧。水生一听,缓了点精神:“你说得对,又不是日日有,要撞日子,想看就常常来,今天算给你带路了,冇看到别怪我啊!”“不怪水生大师傅!”三伢子乐道。
  水生也一扫颓势,兴奋起来,给三伢子介绍眼廓所及的山水林木。到底是深山里长大的,那是条条是道,路路门清。三伢子频频点头,冷不丁问一句:“板凳山在哪儿?”水生一愣:“什么板凳山?扁担山倒是有,呵呵,板凳,扁担,是不是你们外头人乱传搞错了?”三伢子眼一亮:“有啊?!去看看!”“看什么?扁担山?”水生不解。“对,现在就去!”三伢子肯定道。水生摸摸他头:“你没发烧吧?扁担山有咋个好看的,还那么远!”“有多远?”三伢子紧着问。水生顺手一指:“看到没?要过几个山头,下去,上去,又下去,又上去,又……像我要当师傅的武功,冇一日都到不了,你光在小黑屋治病不练武,冇两三日都难。”
  “治病?谁说的?”三伢子问。“我雍北师傅听师尊说的。”水生随口答。三伢子呵呵一笑:“师尊说我的病光在小黑屋治不好,要到山上去吸气,我看这里正好,你先回去吧,我要在这治病。”“真的啊?”水生疑惑道。“真的,真的。这两日我就不下山了,要清肠!”三伢子肯定说。并作势盘腿石桌上,调气养神。“你到底得的什么病?”水生问,“连师尊用一年都治不好?!”“不晓得什么病!”三伢子闭目言道,“晓得是什么病不就好治了吗?”水生点点头,迟疑了一会儿,怕耽误伙伴治病,就说先下山去,让他时不时开眼看看,万一那山水画又挂出来了呢。三伢子点点头,很快进到入静状态,水生摇着头,循原路滑探着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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