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剑舞凌风

　　座落在德胜门西面高大的状元府邸，如今是少珺的住所。
　　这座府邸原就是一座官宅，随着少珺的迁升，被皇上恩准赐予，还拨出银两重新修缮。重装后的状元府显得高大气派，尤其那高门楼，大匾额，落成时张灯结彩，朝中官员纷纷来贺。梁攸、刘卞、秦中和、赫英父子等朝中重臣均有贺礼，加上自己的同班同僚，往日的旧友同年，连着宴请了三天。
　　这三天里朝中各派势力明的暗的窥探，少珺都看在眼里，周旋其中。她明白是自己特殊身份造成，再加上李安送来一对太后钦赐的大红宫灯，悬挂在门楼之上，霍府二字，把霍少珺推到了朝廷重臣之列。
　　少珺知道，如此地位，一个不慎就会一落千丈，粉身碎骨。所以初到枢密院时，她并不急于行动，而是先摸清了里面的人脉关系，找到能让自己立足根基的切入口，也深切体会到，权力落在手里时的显赫与进退自如。
　　一连几天的应酬，令少珺疲惫不堪，这日便托病告假在家休息。
　　吃过早饭，她让兰湮搬了一摞兵书，随她来到后苑竹林环绕的小书房内。
　　这片竹林是她修缮时让人种下的，一来她喜欢竹子的青翠挺拔，二是这竹林会让她时时记着慈恩寺那郁郁葱葱的翠竹，竹林里那位死去的霍长君。她是为她而活，为她的才学，她的心志，她的使命而活。
　　如今这片竹林，经过严冬冰寒后，从春到夏，长的婷婷玉立，轻柔摇曳。清风徐徐，穿过书房的对窗，送走些许的盛夏暑气，把这一阵处心积虑的紧张舒缓不少。
　　她接过兰湮的书籍，放在桌上，吩咐道：“你告诉门房，今天我一律不见客，若有人探病，就说我正在休憩，替我谢过，就请回吧。”
　　兰湮应着走了。
　　少珺坐了，打开一本认真翻看着。
　　最近在她上任的日子里，不但摸透了刘卞在枢密院控制的那些脉络，还以熟悉军务为名，看了许多历次战争的战况战报、军中粮草的调运、兵力的调动等存档。
　　其中有几份是以前一位枢密院事写的关于开国前后军队南征北战的详尽军事资料，其中叙述了精锐骑兵在攻城略地中的战术战略，让少珺不禁汗颜。难怪蒙古人北上南下时所向披靡，除了宋朝的腐败，更来自蒙古军队作战的特点特长。还有蒙古人的残忍杀戮、以毒制毒的战略方针，这些促成了蒙古人在欧亚大陆的霸主地位。宋朝重文抑武的策略，和对有功将帅剥夺军权的制约，怎能创建一支军事上能与他们抗衡的军队？这就是上千万百姓惨遭杀戮的悲哀。
　　一连几天，她翻阅了许多兵书，结合历史上重大战争战役的例子，详细分析了胜与败的原因，又假设了许多能扭转战机的策略，在脑子里反复演练着，这也是她一介儒生把权力架在一帮武将之上必须要懂的。
　　起身活动一下腿脚，她叫兰湮去取自己那柄凌风剑，很久没动它了，怕是生疏不少。转身时，瞥见那摞书里露出一个蓝色封皮，是自己熟悉的颜色。她打开，那字迹，那语句，又一次呈现在眼前。
　　这本兵书曾读过多遍，是子玉亲身浴血经历的凝练，靠着谨慎的思维和过人的胆略写就。若再经过数次战场的洗礼会不断完善，可如今被它的主人半路抛下了。
　　少珺颤抖的手摩挲着被自己精心修补过的断页，泪水模糊了视线。取书时还存有物归原主的期盼，如今却物在人亡，大颗的泪珠滴落在书页上。
　　兰湮取剑回来，见少珺眼盈泪默默坐着，手抚着兵书发呆。这才辩出那是姑爷的兵书，不禁埋怨自己粗心，可能整理时不慎放了进来。便轻声道：“是湮儿不好，惹得小姐伤心了。”
　　少珺起身褪去长衣，接过兰湮的剑，左手轻轻掠过剑鞘上刻的凌风二字，紧紧抓住，右手轻轻抽出。走出书房，就在竹林边的荷花池边挥剑起舞。
　　兰湮一旁看着，见小姐一改往日的潇洒优美，变的刚劲有力，出剑凛冽，步伐迅疾。前挡后刺，左右出击，隐隐透出一股杀气。她想起前几日小姐对她说过，在枢密院查了许久，竟找不到一份赫连军辽南兵败的详细战报，只有一封上奏赫连晟战败被俘的信件和之前的几次歼敌捷报，便知小姐心里憋着气，此时正往外发泄呢。不知姑爷的冤仇何日得报，兰湮也是焦虑。
　　少珺越舞越快，一把剑上下翻飞，一直削落许多的竹叶后才算作罢。她扔掉剑，微微气喘，怅然伫立。
　　兰湮跑过去，从身后抱住少珺，把头埋在她后背，颤声道：“小姐，小姐。”
　　少珺拉过兰湮道：“以后这儿没什么小姐，只有霍少珺霍大人，湮儿记住，她是男人，永远是男人。”
　　兰湮道：“是，是霍大人。”
　　接着又回道：“回霍大人，早上刘文山、詹木尔还有缇大人都来过，均被回了。”
　　少珺应了一声，又说道：“昨日约了赫英御史，时辰也快到了，帮我把马牵到后门，我去更衣。”
　　少珺回到卧房，匆匆换上一件海青色杭纺丝绸长衫，也不束腰，清清爽爽。手中擎一把墨色白描素绢折扇，削过的头发挽起，只简单束了，身后发带飘拂，朴素简洁不张扬。她在镜里照照，还算满意，便出了门。因她与兰湮长年束胸，现在只用一层布扎裹就行，此刻没有官衣官帽的累赘，感到无比轻松。
　　出了后院，就见兰湮匆匆赶来，说道：“大人，刚才门上来报，说有个——”
　　少珺叱道：“不是说了，我不见客吗？”
　　“怎么，霍大人高升，门槛也高了，下官也不得进了吗？”随着话音，筎修平快步走了进来。
　　少珺一见，不禁笑道：“门槛再高，也挡不了正林兄的大驾，请，请。”
　　此时，兰湮才得空把话说完道：“是这位筎学士，门子挡也挡不住，他自己进来了。”
　　少珺道：“就对门上说，以后挡谁也不用挡他。”
　　“噢。”兰湮应道。
　　少珺把修平让进书房坐了。修平看少珺这身打扮，便道：“霍大人要出门？”
　　少珺道：“倒也不忙，正林兄怎么想起来这儿了，我这儿可是靠邀宠得来的，怕是不对兄长口味呢。”
　　修平笑着看看君玉道：“茫茫迷雾缚鲲鹏，展翅欲飞待雄风。记得四个月前，霍大人曾说过的高见，就是机会，现在，是霍大人这只鲲鹏展翅高飞的时候了。”
　　少珺道：“还是正林兄知我，莫看我富贵繁华，依旧不改初衷。不过我这只鲲鹏孤掌难鸣，还要靠仁兄这样的正直君子帮衬才行。说到这里，我可要不满意了，四个月前，你还句句明毓不离口，如今倒见外了，真想离我这么远？”
　　修平不好意思挠挠头道：“毕竟差距太大，我这人你知道，一向不拘小节，若再不时刻想着规矩，就怕哪天守着别人在你面前失了礼节。”
　　少珺莞尔一笑，说道：“茹兄的脾气我怎不知，穿上官服是同僚，脱了官服，走到哪儿都是兄弟，我也最不讲究那些个俗气的礼节。”
　　修平道：“这话对我脾气。”
　　他看着面前仪表俊秀，说话清脆爽快的霍少珺，竟引起他一种异样的舒畅，便放开拘束道：“行，明毓既是如此说，我也就不见外了，只要有用得着的地方，我筎修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其实今天少珺约赫英出来，也是为的把筎修平介绍给他。如今修平在少珺的规劝下性子改了不少，只有他一身正气，刚正不阿的秉性没变，这才是少珺最敬佩的，御史台也应是他最适合的地方。
　　时候不早，少珺起身说道：“不瞒正林兄，今天我在玄福楼约了赫英，既然你来了，不妨同去。如今他也是朝廷中的正直官员，如有机会，我荐你去御史台，那才是你的用武之地。”
　　在通惠河与积水潭交汇的地方，商贾云集，码头众多，在大都是属于最繁华的地区。在这里，几千艘的船只每日穿梭在江南至皇城的运河上，是元朝大都生存的经济动脉。
　　玄福楼就开在这里，属于闹市中的一处雅静之地，就像它的主人钰道林一样，娴雅中带着神秘。少珺与他相识，还是在初来京城的时候，人地生疏的霍少珺与董清裴熙元，是听说玄福楼装潢典雅，儒生云集才慕名而来，而这座三层小楼也不似一般的茶楼酒肆，布置的清雅别致，从楼上看去，远处的水光山色，近处的闹市街景，尽收眼底。
　　那时正值四方学子来京赴试，在众多的考生中，许是少珺与众不同的外貌和举止引起了钰道林的注意，而钰道林与其他商人不同的飘逸不羁风度也让少珺颇感意外。两人相识后，少珺曾一度怀疑过他，容长脸，丹凤眼，上扬的眉峰，时时展露笑意的唇角，有一种女子都无法超越的妩媚，说他是女人倒也像。不过时间久了，少珺便打消了这种念头，也许别人对自己也是这种感觉吧。最让她敬佩的还是钰道林不逊于自己的学识，谈吐间流露出的那种敏捷思维和心机，既不像商人，也不像儒士。这种神秘，让他俩虽才学上惺惺相惜，却始终隔着一层面纱一样无法深交。少珺也曾问过他，如此的学问为何不走仕途？他还是露出那种神秘的妩媚的笑，回说，人各有志，学问是自己的，不属于别人，也更不属于朝廷。
　　时近午时，少珺和筎修平把马交给兰湮看着，两人步行穿过闹市，拐进巷口便进了玄福楼。
　　一个正为客人添水的小伙计见了他们，忙迎过来说道：“明公子来了，您是会客还是找我们六爷？”
　　这明公子是少珺便服出门时的称呼，而六爷就是钰道林。
　　“我在楼上约了一个朋友，不知到了没有。”少珺道。
　　伙计笑道：“是赫大人吧，他来了，我领你去。”
　　少珺二人跟着伙计上了二楼西面的一个角落，这里既能看到玄福楼门口的人来人往，也不容易被周围的人注意。少珺立刻明白，这赫英心思还是蛮细的，如今自己身份特殊，为此她没约赫英来府，而是在这里见面。
　　这赫英倒也精明，他们父子与刘卞不是一路人，所以也不想给少珺造成不利。见少珺过来，忙起身相迎。
　　少珺双手抱拳，歉意道：“不好意思，让赫兄久等，不知赫兄会来这么早。”
　　一旁修平笑道：“这不怪明毓，是我把他耽搁了，我给赫兄赔礼。”
　　赫英哈哈一笑，说道：“都是自家同年，何必客气，如今皇上在上都，我这几天也没去御史台，正在外面忙一件棘手的事。”
　　三人入座，伙计也不用问，按少珺的习惯，上完茶和点心退了出去。
　　修平道：“现在赫兄是皇上最得力的大臣，忙是忙些，却可以一展宏图了。”
　　赫英摇头道：“哪有这么简单，这朝里有多半的人都是惧怕刘卞的，还有些人看风使舵，做一件实事并不容易。”
　　少珺颇有同感，说道：“确是如此，许多人做事谨慎，态度模棱两可，即便是刘卞的人也不全是与他一心，里面复杂的很。一向说你们蒙古人豪爽，可很多人也学会了官场敷衍的一套。”
　　赫英笑道：“你们汉人一向喜欢做学问，行事谨慎讲究心机，若想稳住朝政，还真得多学些东西。”
　　修平道：“这里可别包括我，十年寒窗，就没学会这一套，我喜欢做事明明朗朗的，明毓没少劝我，如今我也改了不少，不过这也是我的最底线了。”
　　赫英道：“这有什么，我就喜欢这样子，好相处，在我们那儿没有几个。”
　　君玉问道：“刚才赫兄说有件棘手的事，不知是不是机密，能否说来听听？”
　　赫英道：“不像你们枢密院，在我们那儿没有绝对的机密，我们三人之间，就更不是什么秘密了。这段日子，我们查到一起因官吏霸占土地致死人命的案子，里面牵出了刘卞，待进一步查证后，就可上奏皇上。只是就凭这也难以板倒他，许多人不敢具名，怕他报复，所以说是棘手，在御史台，像正林这样刚正不阿，嫉恶如仇的正直官员不多。”
　　赫英说到这儿，少珺道：“我今天就是为这约你来的，像正林兄这样的人品，不可多得，为国家大计，我一定寻机向皇上举荐。”
　　赫英也道：“也是我所愿，我会与父亲商议，一同举贤。”
　　修平对两人拱手相谢，说道：“仰仗二位了，修平如能施展抱负，全凭提携。”
　　少珺道：“并非全为私谊，也是为社稷着想，人尽其才，是两全其美的事。”
　　赫英也道：“是啊，蒙汉一家，是大元的希望，也愿与正林明堂共同携手辅佐皇上，治理朝政。”
　　临别时，少珺还对赫英建议道：“那件案子，如没有能扳倒刘卞的把握，还是先把刘卞一人搁置起来，留好证据，为以后有机会多证齐备，一举置他于死地。”
　　少珺出了玄福楼便与赫英告辞，和修平还未走到街口，兰湮就匆匆跑来，说道：“大人总算来了，刚才梁府派人来请，他们已经寻到玄福楼来了，咱们直接去梁府吧。”
　　“好的。”少珺说着，回身与筎修平拱手作别，上马奔梁府而去。
　　一进梁府，还未到中门，梁攸就迎了出来，少珺见梁相亲迎，事感重大，问道：“恩师可是有重要之事？”
　　梁攸道：“不是我，是皇太子找你。”
　　“哦。”少珺心里一凛，从殿试时皇太子亲点了她的试卷荐于皇上后，朝堂上经常见面，自己却还未单独被他召见过，今天定是皇上有重要的事安排。
　　少珺跟着梁攸来到后面一间不大的书房，这里是梁攸比较私密的会客地点，鲍硕正等在里面。
　　少珺上前行了跪拜礼，鲍硕亲手把他扶起道：“今日便服前来，霍大人不用行此大礼。”
　　说完让少珺坐了，又道：“大人入职也有些时日，不知可习惯了？”
　　少珺猜到太子所问什么，回道：“下官这些日子也摸到了一些内幕，里面的关系是复杂了点，但也不是预想的那样可怕，有些事还要做些整理。只是下官感到里面所存的档案并不规范，有些重要卷宗缺失不少细节，下官还尚未查到。”
　　鲍硕道：“是否被刘卞扣押了？”
　　少珺道：“刘卞本人倒不出面，听说以前鄂多尔大人常年告病在家，所有公务都是副使詹木尔经手，如今他对下官不是很配合，所以理清还需要些时日。”
　　鲍硕十分欣赏眼前这位年轻俊秀的大臣，以前只觉得是位才华出众、思维敏捷的儒学之士，如今看来，这位年轻人不仅貌若潘安，还熟悉官场的学问，竟比自己成熟多了，怪不得父皇对他如此信任。
　　少珺被他看的心里直跳，他那双眼睛直率到让少珺避之不及，生怕露出端倪，被他识破。不得不想起一个话题，虽未考虑成熟，却不妨拿来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想到这，她便小心说道：“还有件事，下官并未想好，说出来请太子斟酌。”
　　鲍硕很认真说道：“不用顾虑，霍大人请讲。”
　　少珺道：“以下官最近的查勘，各地许多的镇戊驻军军纪经常出事，而上报的函文不尽详细，善后处理疏漏颇多。究其原因，还是因战事平定，领军将领松懈疏于训练管理。长此以往，军队的应战能力必会削弱。就是边防的驻军，虽可以应对小的骚扰动乱，但因粮草军需的拖欠时有怨言，这都是潜在危险。还有，如今的高级将领年龄偏大，又安于爵位勋功，不思进取。从居安思危的角度来看，这都是大忌。如果单从军队的整顿、粮草军需的调配来说，假以时日还可补救。但这良将的选拔和培养却是长久之计，如不及时向军队补充能征善战的新生员，恐一但边疆战火复燃，就会无兵无将可调，即便有，也无法稳操胜券。”
　　一番话正中鲍硕心中所虑，遍观朝中俱是前朝旧臣，战事平定以来，很久没有选兵调将，终是隐患。他说道：“大人所言极是，皇上也是顾虑此事，仅辽南一地，赫连兵败之后，高丽人几次三番的在占领区挑衅，派去的军队如羊入虎口，竟是欺我大元无良将。如今以大人之见该如何？”
　　少珺道：“我想过，要尽快征得人才，靠举荐提拔有限，且有举贤为亲的嫌疑，不如遍招天下武士，开设武举，除军队任职以外的年轻人，包括皇族贵戚、下层平民，均可应考。还有那些获罪之人，只要能为国所用待罪立功，也可赦免。这是下官粗略想到的，太子可斟酌考虑。”
　　鲍硕听了，想起与自己结拜的义弟赤虞，说道：“这想法不错，你可拟写一道奏章，详细写明递交皇上。另外，我今日来此是传达皇上口谕，让你遍访人才，有能力者举荐上来，这举荐的奏章，就直接递与皇上和我。皇上说了，霍大人能在短短的时间立足，能力显著，不愧是朝廷的栋梁之材，日后必堪重用。”
　　少珺道：“谢皇上和太子的信任，请转告皇上，为国为民，少珺定当竭尽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