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夫债妻顶(3)
作品名称:九龙河风云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20-02-02 20:49:53 字数:5803
黑无常今天正为弄到了他几个月来梦寐以求的张祥荣的新婚妻子彩凤而高兴。下午听说鲍彩凤的父亲鲍老板来了,他一时感到纳闷:他来干什么呢?按说嫁出了的女儿与他是无关的,何况原本听说他就不同意她嫁给做长工的老成章儿子的,怎么今天又来出场了呢?这一层他倒是没有想到的。
但不管怎么说,他是鲍彩凤的父亲,来了不接待总是说不过去的,他还是个在清河乡颇有名气的老板呢,而且还是个知书达理的乡绅,还不能像对待一个土包子那样对待他。如果他和他女儿的事情得成后,日后还是他的岳父老大人呢,他决定要好好和他谈谈。于是他就叫三阿婶把他请了进来。
“哦,阿惠老板,难得您来,快请坐!快请坐!”当倭老板穿着破烂的棉袄棉裤腰系一个褡袱弯腰曲背地走到客厅来时,罗震山忙客气地起来伸了一下手相迎。倭老板略点了一下头,面孔没有表情地走了进来,只是嘴里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他这个人有个特点:看见权势者倒不会低头哈腰;因为他是个闭关自守自给自足,从来不求人,也不想在地方上谋势力巴结他人的土地主。虽然他今天是来求告人家的,但他一向的傲慢姿态还是没有变。
“阿惠老板,坐呀,坐呀,您快请坐!”罗震山虽见他穿得褴褛,但骄傲不俗的面容仍不敢怠慢他,忙殷勤地向让在上横头的单背椅上坐。倭老板不客气地坐了下来。罗震山又向他推过去三阿婶搬来的闷碗茶,但他没有去接,他吭吭干咳了两声,望着笑容可掬的罗震山说:“莫客气,莫客气,罗老板。”
“嗯,我晓得你来意了,阿惠老板。”黑无常不无轻蔑地望着他的破棉袄一眼,他嘎嘎地沙哑着公鸭嗓子说,“您是为您的女儿来的吧?要不是为这事,我是特地登门来请恐怕也请不动您的,哈哈哈!是吗?”
“是啊,是啊,罗先生,”倭老板点点头说,“我这个不争气的小囡,本来我不想再去管她的事了,只是我老太婆逼我来。不知她男人如今还欠你多少债?”说着他摸摸索索去摸系在他身上的褡袱,那样子似乎他想替女儿还债。
罗震山望着他的破褡袱狡猾地嘎嘎笑着说:“呵!阿惠老板,您是替你女儿来还债的?哈哈!有您这个大老板的父亲出场,她有多少债还不了的呢。不过他的债应该由她的男人来还,叫您来还怎么说得过去?”倭老板听说忙把伸进褡袱里的手停住了,他立时高兴起来。
“这点钱不算怎么一回事。”黑无常见他这个样子进一步说,“不过您要知道,她的男人实在不像话。您知道她男人今年在我家做长年,早两天我去芦苇漕巡田头,路过那里我顺便去看看他的家,他就怀疑我和令爱有啥关系,夜里竟拿了斧头来劈我的大门还扬言要杀我,他太嚣张了。昨天我做做他的规矩把他抓起来,他跑了。他走了后,令爱在家里伤心地哭,我是因为她男人在我家做长年,我觉得我对他的家人也有责任,我是出于同情她、关心她,才把她请到我家来的。阿惠老板不满您说,我老婆是个没用场的人,如今我家正缺个内帮手,我是想请她来我家在内务上帮把忙的。同时也好使她不至于因男人不在,生活上发生困难,我是想让她在我家帮忙做点事情继续生活下去才叫她来我家的。您看,阿惠老板,我实在是出于一片好心,可能外界说起我不知会对她怎么怎么的,不想竟一传传到你的耳朵里。这我实在没想到的,要知道您会特地来,我该事先到您地方来告诉你一声的。”
“唔,唔,是这样。”倭老板沉吟说,“这怎么说的过去?她如果不乐意在这里,就让我带她到我家里去吧,我是对这个女儿也悔心了,只是我内人还很想念她。”
罗震山一听他要带她回家,这不使他弄得竹篮打水一场空了?这可不行,刚才对他说得太客气了,这老家伙误解了,事到如今干脆和他挑明了吧,也莫遮遮掩掩的了。于是他就说:“嗳呀,阿惠老板,您这样说就见外了,我知道她是您家老板人家出身,是个闺房小姐;我怎么敢亏待她呢!我对您说实话,我还真喜欢令爱,阿惠老板。我说您来得正好,您就让令爱嫁给我吧!阿惠老板?你看我难道会比那个做长工的张祥荣差吗?我希望令爱能长期在我这里住下去……”他厚颜无耻地说着,使得倭老板干皱的老脸也红了起来。
“嗯,这,我回去到她娘地方咋交待呢?”他尴尬地不知道如何以对。
罗震山见倭老板犹豫不定,赶紧趁热打铁,他小黄眼睛转了两转,又沙哑着嗓子说:“阿惠老板,我对您说实话,你们当年把令爱许给老成章儿子实在是许错了。你有没有想过,您令爱是什么身份?她从小在您家锦衣玉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怎么到张家过得惯这种苦日子?那张祥荣家除了一间破小屋,真是里光外滑,什么也没有呀!嫁给这样的人那不是明摆着去叫她受罪嘛?如今我想也好,那个穷光蛋养不起老婆跑了,那索性就叫她在我这里吧,以后她就甭愁吃穿了,我一定会好好待她,这您可放心。”
“这,这,我怕作不了主。”倭老板感到越听越不对劲,他看看黑无常面孔瘦黑一脸老相,比自己小不过十岁,竟想要他的小女儿给他做起小老婆来,实在不像话!说实在的,他对这个强头倔脑的小女儿并没有多少好感,这小娘鬼不听他的话,她如今受苦受难是她自找的,也随她去。可让他把女儿嫁给罗震山当小老婆,年纪又差这么多,好像他的女儿就这么贱,说出去实在有损他的名声,以后还叫他出去咋见人呢?因此一时他不知如何回答他。
黑无常也略知鲍阿惠的为人和他的秉性爱好,他一看老头子皱着眉头想拒绝,他觉得这事情就不大好办,不顾怎么样,鲍彩凤总是他的女儿,万一他从中阻拦,要与他打官司,那他肯定是站不住脚的。于是他眉头一皱,小黄眼睛一眨,忙堆上笑脸来说:“阿惠老板,您放心,事体成功,咱们就是亲家啦,我不会白白要您女儿的,我准备把在你们鲍家湾附近的一档十二亩大田赠给你,作为聘礼。今年开始您就可以去收租。”
“十二亩大田?”倭老板听了惊喜地睁大眼睛盯着黑无常说,“你这话当真?”他感到这是他做半辈子老板也挣不到的田产,他大为兴奋。
“嗳,等下我就可以把田契给您。我有两三百亩大田,拿我十二亩田不过拔我一根汗毛,我说话算数,你就把你女儿让给我,我不叫你吃亏吧?就算我是大聘大礼明媒正娶一样,以后我们就是亲家了?不过您现在顶好去劝劝她,你令爱的脾气交关犟!”
“嗯,嗯,那,我这就劝劝她,我去试试。”
就这样倭老板叫黑无常驱使到彩凤地方来了。
“你这小娘鬼,当年不听我的话,一定要嫁给那个做五个月的,至有今日之苦。”倭老板见到彩凤劈头就这样骂女儿。彩凤在这种地方见到父亲,不顾怎么样总有一种亲切感,父亲来了企盼他会给她一些安慰,但谁知一开头他就这样骂她,使她对他马上反感起来,望了他一眼冷冷地没好气地说:“阿爸,我又没有叫你来过!我今天落难是我自作自受,也不想叫你来帮助我。”
“哼!哼!小娘鬼,!不是你娘死吃白赖叫我来,我才不来呢!你落到这个地步还这么犟硬?”
“为啥不能犟硬?我又不是偷人家,抢人家,我又没做过对不起人的事体。我嫁到芦苇漕来坐得正立得直,没有什么该向人低三下四的!”
“你还口硬,你看你这样下去以后日子怎么过?”
“这个不用你愁,阿爸,”彩凤又冷冷地说,“我再苦再难,就是出去讨饭,也不会再讨到你家来的!”
倭老板气得不想说了,但他想着那十二亩大田,于是又耐着性子说:“唉!你还是这么犟脾气!你这样下去还要吃苦头的,我是为你好,特地来劝劝你。难道这许多教训你还没记牢?这许多苦头你还没吃够?人们常说‘最香是铜,最嗅是穷’,跟着穷人有啥好日子过?当年你要听我的话,不嫁这个做五个月的,你今天何至于弄到这个地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如今回头还来得及。人家罗老板叫你来也是一番好心,你看,叫你住这样好的房间,对你像客人一样接待……”
“阿爸,你是来对我讲这些话的嘛?”没等到她父亲说完彩凤已气得脸色发青,她跳起来打断他的话说,“你不要给我讲了,你给我出去!你快给我出去!!快出去!!!真没想到你也会替黑无常来讲好话,他给你啥好处了?你竟也会对我说这样的话!这样无耻!天底下也寻不出你这样爹来!你讲过‘嫁出去的囡,泼出去的水’,你已没有我这个女儿了,我也没有你这样的阿爹了,我的事情再不用你来管!”
倭老板被女儿骂得脸黄起来,他尴尬地说:“你看,你看,你把我的好心当作驴肝肺,要不是你娘叫我来,我才不想见你这个小娘鬼呢。”
“我不相信我娘是叫你来劝我给黑无常做小老婆的?”
倭老板奇怪他这个小女儿竟这么敏感,好像已经完全听到了刚才黑无常对他说的话了。他红着脸,低下头望着系在腰上的褡袱,含混地说:“做大人的,都总为女儿好的,你这样强头倔脑下去会有什么好结果呢?”
“哼,为我好,阿妈决不会对我说这样的话。我嫁到芦苇漕来也是阿妈同意的,她赞成我嫁给祥荣。如今我生是张家人!死是张家鬼!任什么人任什么花言巧语也甭想来改变我的主意!你回去吧!我谢谢你的好意了!希望你不要再管我的事体了。”说完她背转身去。
“嗯,嗯,你这个小娘鬼……”倭老板望了女儿的背影一眼,觉得要说服这小娘鬼回心转意是不可能了,再待在这里就多余了,这十二亩田是挣不到了,刚在空欢喜一场。倭老板只得尴尬地怏怏地退出来。
她父亲一走有人喀察一声,又把门锁牢了。
父亲出去之后,彩凤还继续生父亲的气:“这个处处贪小便宜的老财迷,一定是黑无常答应他什么了,竟然会这样来劝她,真是无耻!原先说她的事他再也不愿管账了,咋又会特地跑到这里来替黑无常说话?他说他是娘派他来的,娘难道会叫她顺从黑无常?决不会是这样的!一定是他见了黑无常之后,黑无常许了他一些什么好处,被黑无常说服了来倒来劝自己的。
“这一碰壁回去,黑无常一定要来对自己采取强制手段了。”彩凤想。她担心地侧耳听听外面的动静,只听见父亲低沉的说话声和黑无常生气的骂声。她估计那一定是黑无常听了她父亲的话后在发脾气骂她,她料想黑无常马上要亲自进来逼迫自己的了。但是一时黑无常竟没进来。而她的父亲的声音却也听不到了,他大概已经走了。
看来她现在想要离开罗家大屋离开这里是不可能了。她绝望地看看已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和那黑越越的高高的围墙和被木板钉死的窗门,她感到自己像落进纲里的鱼和被捉进笼中的鸟一样无奈和绝望。她又伤心地痛哭起来,哭黑无常对她的迫害,也哭自己的懦弱无能,哭自己想得太天真又上了黑无常的当。
是啊!这真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啊!人们对于压迫者对于居心不良的人往往估计不足,现实是压迫者和居心不良的人常常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坏得多,凶狠得多。因此年轻的人们善良的人们常常受骗上当。
一会,天越来越暗,屋里已经黑洞洞的了,晚风吹得园里的树枝呜呜地响,如诉如泣,更加令人恐怖和凄凉。
彩凤把门闩又重闩一下,靠着门板躲在门背后,胆战心惊地谛听着门外的响动,随时随地地提防着黑无常的进来。
忽然一阵脚步声自远而近过来,彩凤吓得心咚地一下跳到了胸口,耳朵嗡嗡作响,血潺潺地往头上冲。她的眼睛在黑暗里惊恐地瞪得老大,这时若有人看见她准会吓一跳,她赶快翻身用背脊和臀部紧紧地顶着门。
听得当朗一声响,门锁被打开了,门外的人摘开门攀使劲往里推门,彩凤吓得心都停止了跳动,仿佛门外是一只老虎,门一开就会立刻扑进来把她吃掉似的。她咬紧牙关,撑开双脚,用全身力气狠命地用背顶着。
“那姆的,给你送饭来啦!你把门关得死紧的寻死呀!”听得矮子二妹的声音在门外急躁地骂。
“小娘,是我来送饭的。”好像是刚才陪自己来的那个三阿婶的声音说。
彩凤一边顶着门一边头往窗外张望,见矮子二妹旁边果然立着三阿婶。她急急地眨动着眼睛,想了几秒钟,猛地反身拔开门闩,把门拉开,迅速地往外钻出去,几乎把提着一只宾盆篮的三阿婶撞倒。她是想趁矮子二妹进来开着花园门的机会,趁着夜黑逃出去呢。但矮子二妹早防着了她这一手,他伸手一把把她抓住,又使劲往屋里一推,厉声大骂:“你那姆的!还想逃!逃到那里去!”顺手从三阿婶手里夺过宾盆篮,把宾盆篮塞进房里,喀察一下又把门锁上了。
彩凤在里面顿足大哭。三阿婶见了在窗外说:“里面黑灯瞎火的,让我进去把灯给她点点亮吧?”
矮子二妹不耐烦地瞪了三阿婶一会说:“还给她点灯?你他妈的给她想得真周到!”
“不点灯墨漆大黑的叫她咋吃饭呢?”
矮子二妹无可奈何,只得从新把锁打开,让三阿婶进去,然后又把门锁上。
三阿婶进得房里,摸着自来火在小厨上点着了一盏有玻璃罩的美乎灯。同情地怜悯地望着伏坐在窗下单背椅上上哭得泪人儿一般的彩凤,望了窗外一下,悄声对她说:“唉!小娘,你出是出不去了,你就是能出这屋子,外面花园门也四面八方给锁牢了,也是出不去的,心里难过管难过,饭也总要吃一口的。”
彩凤抬了一下眼睑摇摇头。三阿婶把宾盆篮拿过来说:“小娘,你还是吃一口吧,你一天来还没吃过一餐饭,再不吃,你身子骨怎么撑得住?”她又向门外悄悄瞟了一眼叹息着说,“唉!好好的小娘,叫他们弄成这个样子!”她望着面容消瘦满脸泪痕的彩凤不住地摇头叹息,不由的也滴下泪来。彩凤听了更是泪眼婆娑地哭过不止。
三阿婶打开宾盆篮盖子,把吓饭都一碗碗地搬出来放到桌子上:一碗红烧肉;一碗清蒸小黄鱼;一碗白斩鸡肉;一碗油豆腐煮菜羹;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汁咸菜汤。四菜一汤,下饭不坏。接着三阿婶又打开第二个盒子,搬出一个带盖的搪瓷缸来,盖子打开里面是雪白的香喷喷的大米饭。接着又从篮里拿出一只金边红花细瓷碗,一双描花包头的细细的天竹筷和一只瓷红花小汤匙。
“小娘,莫哭了,乘热吃一点吧!好好坏坏吃一口。”三阿婶把饭给盛好放在彩凤面前劝彩凤说。彩凤闻着那诱人食欲的喷香美味的饭菜,用手背揩揩眼泪,往桌上瞟了一眼,说实话,自从她到祥荣家后,除了结婚那天,还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饭菜。这么好的饭菜,就是在娘家她那节约要命的阿爹,也很少给她们吃的。但时此刻,一来又气恼,又忧愁,没有一点食欲;二来她现在对那黑无常痛恨之极,看见他的什么东西都厌恶,这饭菜是虽是由好心的三阿婶提来的,但必竟是黑无常的东西,是黑无常叫送来的,她就是再饿再渴,饿死渴死也不愿意吃他一口。
“老太婆,好了吗?我要走啦!”门外矮子二妹焦急地催三阿婶,“你那姆的,老陪她在那里干什么?”
“唉,唉,我来了,我来了,我这就来。”三阿婶答应着,向门外敞了一眼,她乘矮子二妹不注意低声对彩凤说,“小娘呵,你顶好是吃一口,这样子摆着,他不安好心,你自己要小心点,多生点魂灵。唉,祥荣可是个好后生,他在这里做生活时下工回来一有空就帮我挑水,烧火,抱柴草。如今他不知被逼到那里去了?唉!多好的一个后生呀呀,屋里给弄成这付样子!真是作蘖啊!”她用袖子抹了一下眼睛,颤巍巍地走出去。走到门口还回过头来再三对彩凤说,“吃吧,啊,快吃一点,等会我来收拾碗盏。”
她一走出门去,等在门口的矮子二妹立刻就走过来把门喀察一声又锁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