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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夫债妻顶(2)

作品名称:九龙河风云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20-02-02 17:58:55      字数:5487

  “这个阿姆是个啥人呢?她好像有话要对我说,却又不敢说,看样子倒是个好人。”彩凤望着她的背影默默地想。
  原来这个黑无常家长工们都亲切地叫她三阿婶的罗家老佣人的老阿姆,就是老阿木第一次来陪他进去找罗震山的那个老阿姆。其实老阿姆也就是老女佣的意思。
  这个,叫“三阿婶”的老阿姆,五年前还是一户好好的种田人家的主人。当年她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很漂亮的儿媳妇。但不幸的是那一年儿子得了伤寒病,作为她堂侄的黑无常得知后十分关心,常到三阿婶家来探望她的儿子,实际上是来探望她那个漂亮的儿媳妇的。他对这个堂弟媳妇早已垂涎三尺了。但过去因为堂弟常在家总不得下手。现在机会来了,他以到城里自己药店去顺便带点药来为堂弟治病为名,偷偷地把砒霜搀进了中药里,结果使三阿婶的儿子很快就死了。黑无常说是火烧伤寒烧死的。三阿婶就这么一个儿子,不用说有多么伤心了。她哭得死去活来,躺在床上一个月没起来。黑无常装作十分同情,很关心两代寡妇的样子,常常去看望她们。实际上却是去暗中引诱、调戏她儿媳妇。那年轻的小寡妇因拗不过他威胁利诱便被他奸污了。以后黑无常便常去。日子长了就肆无忌惮,有时甚至连三阿婶都不回避。村里人知道了,讲得满城风雨,而且对那小媳妇原来丈夫怀的孕也起了怀疑,说是黑无常给她怀的。弄得那小媳妇肚皮大了连河埠头都不敢出去。想到以后生下来更不好说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常在屋里流泪哭泣。三阿婶见这情形,不敢讲黑无常,只能责怪自己的儿媳妇,说她“太不爱惜自己的名声,做出这种事来,怎能对得起尸骨未寒的丈夫!”她便在一个夜里上吊自杀了。
  三阿婶的儿子死了,这会她的媳妇又死了,连她唯一的指望——她儿媳妇肚子里六个月的遗腹小孙子也一道被儿媳妇带进棺材里去了,她绝望了,伏在儿媳妇的遗体上忏悔痛哭。
  这时黑无常又假惺惺地来关怀她,相帮她处理后事,帮她替儿媳妇出了丧,还给她死去的儿子合了坟。把三阿婶儿媳妇安葬之后,黑无常对三阿婶更是怜贫惜老,关怀备至。他对她说:“你一个孤寡老婆子,那弄得来田里行当?你这几亩田我帮你带种带种算了,你莫多劳碌了,就到我家去吃口现成饭吧,乐得省心。”三阿婶想,他可能良心发现,怕伤了阴德,把她家好好的一户人家弄得这样的惨,心中有愧,想替自己人赎点罪。而且她痛心儿子儿媳,心里懊丧不已,确也无心料理家务,就听信了他花言巧语点头答应了他的帮助。于是他就把她十五亩田,一头牛和牛犁车盘全部家档都接了过去。把三阿婶接到他们家去吃现成饭。把她两间屋宇充作了酒栈房。三阿婶被接过去只款待了一个月,黑无常便把一个管厨房的女佣辞掉了。一天黑无常翻脸对三阿婶说,“叫你过来你还真享起福来了!眼看着屋里这么忙,你倒只顾吃饭睡大觉。你从今以后也得到伙房里去帮帮忙,厨房里如今只一个厨师忙不过来。”从此她便在厨房里烧火扫地淘米洗碗做起女佣来。三阿婶当时真是哑子吃黄莲有苦没处诉。她懊悔当时考虑问题太不慎重,不该轻易答应把家产并给他。如今牛也给他卖掉换过了,田头田塍也给挖掉重垒过了,和他自己的田合并在一起。至于牛、犁、车盘、锄头、铁耙也早被分得五花散飞无从寻找了。房屋也被做酒栈房拆得一塌糊涂。变成了仓库。一句话,如今她家东西早变为他家家产的一部份。再说拿进黑无常手里的东西,好比掉进老虎嘴里的肉,你再甭想拿出来。她恨自己糊涂,当年已被弄得家破人亡,还看不清他的狼子野心。没法子,从此三阿婶只好起早摸黑,成天操劳。她便成了黑无常家只吃一口饭不拿一分钱工资的最辛苦最便宜的老佣人。到如今,除了老薛根矮子二妹等一些老作头老长工和本村的老人,晓得她是黑无常家的亲戚外,大家都以为她是黑无常家的老阿姆——老佣人呢。
  这还不算惨,更难堪的是黑无常的老婆“死蟹”,在黑无常面前是一只死蟹,在下人面前却是一只活蟹,凶蟹。对待她们的态度十分蛮横,嗅架子挺大。她自己尽天价一个指头都不动,躲在楼房里静坐养神,或者有做没做的做点针线生活,只在吃饭时看见她下来一趟。养得细皮白肉的。而马桶,痰盆都要叫三阿婶来倒。房间里的地板要叫三阿婶来拖。洗脸洗脚水要叫三阿婶来端。连自己换下来的脏布衫裤都要叫三阿婶来洗。自然,黑无常一份更不用说了。动作慢一点,还要受她严厉训斥。三阿婶常被她训得流眼泪,想不到她这么大年纪了,还要做这个侄媳妇的媳妇。
  刚才三阿婶出去流泪难过,摇头叹息,是她看见彩凤,又想起了她含怨死去的媳妇。同时恻愠地为彩凤的命运担心。她觉得那又是一个像她媳妇一样的受害者。眼见她活活跳进火坑来,但自己又无法帮助她而感到心里难过。
  
  三阿婶走后,彩凤望着窗外小花园里随风飘摇的树木花草默默地出神。她觉得那小花园有点像她父亲家的晒场园。她父亲家的晒场园比这个小花园大得多。她父亲家的晒场园四周也种着许多树木花卉,那里是她小时候的乐园。春天里她和她二姐在那里采花扑蝶;夏天里,她帮母亲收完场,便和二姐小哥在桔子林里和箭竹丛中,钻进钻出捉迷藏;秋天里叫她小哥用竹筒做了蟋蟀笼,兄妹仨在石板底下和瓦砾堆中捉蟋蟀。有时乘父亲不在,还钻到金桔树下去偷摘那还未成熟酸溜溜的金桔吃。冬天里下起了大雪,晒场园里积起了厚厚的一层雪,小哥哥立起一面团篇,放一把米,撑一根竹棒引小鸟。那一年捉到一只羽毛美丽的金丝雀,小哥哥还用高粱杆做了一个精致漂亮的鸟笼,把金丝雀关在漂亮的笼里。她把它挂在自己的房里,每天三次给它喂水喂米,养了好几年。后来给一只野猫叨走吃了,她哭得好伤心。小哥看她那么喜欢鸟,后来他不知用啥方法又给她弄来一只八哥鸟。这只八哥可乖了,它会跟人学说话,她没事在房间里绣花或做针线话时,就常常抬起头来逗它学说话。它学会了很多话,母亲上楼时它就叫“阿妈来了!阿妈来了!”小哥哥上楼时它就叫“小哥来了!小哥来了!”生人来了它就叫“客人来了,倒茶!客人来了,倒茶!”直到小哥出门经商后来患肺病死了。她看见它就想起小哥,心里难过,才把那只八哥放掉了。
  自小哥死了二姐出嫁之后,她就很少到晒场园去了。除非是早晚稻时晒谷去。一等谷晒好,她也忙跟阿妈一起出来了。她见到当年和小哥二姐玩耍过的地方就想起小哥和二姐,一个死,一个远嫁,从此再见不到他们,她感到十分凄凉。特别是到了黄昏和夜里,她更不敢去,她觉得小哥会从那暗丛丛的梨树和金桔树中走出来。不但如此,还有,在晒场院左前角的木瓜树旁边有一个小池塘,听阿妈和老辈人传说,那池塘里住着一只水獭精,早晏晚头会变成一个穿白衣的姑娘走出来。虽然她和姐姐们早早进园里去,也从没见过,但她相信是有的,觉得以前可能人多,阳气重,不敢出来。现在人少了,它可能就会出来。所以后来她早晏晚头都不敢去了。
  “呵,这小花园里有没有这种小池塘呢?”她抬起头来,仔细望望那小花园,觉得这个小花园比她父亲家的小花园小得多了。可她随眼看去,发现那小花园桂花树下,竟也有个石砌的小井台呢。“呵,那水井里有没有水獭精之类的精怪呢?这地方也像她老家的晒场园一样,怪凄凉的。她向周围瞧了一下,四周围都没住人,夜里一个人在这小屋里怪害怕的,一时里,她浮想连翩。由家里的小花园进而又想到家里的人。
  “唉!可惜,我家这样的家如今也全败落了。我走了之后那里只剩下年老的父母俩人在那里冷冷落落过日子了。这个狠心的父亲她不怎么去想他,她只想她的母亲。自她出来到芦苇漕之后,已经有三个多月了。母亲常来看过她两次。自从正月里来过之后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来了。不知母亲现在过得怎么样?母亲一定很想念她,她也时常想母亲呀。如今不知她咳嗽的毛病有好一点了没有?因为与父亲难于相处,她自嫁到张家来后,她不敢回去,也不想回去。她终究没有回去看看她,她是应该回去看看母亲的。可惜如今没有机会了。而且我被黑无常抓了来,母亲知道不知会多么着急!唉!都怪父亲太无情呀!若父亲好一点,当年若能借给我几十元钱,祥荣何至于给黑无常抵债做长年!黑无常也不至于借机来调戏她。要那样如今他们夫妻还欢欢乐乐在一起,何至于弄得今天这样家破人亡,弄得祥荣走上绝路啊。她公公出事上回祥荣被抓之后,大姐去求告求告他,他竟至于无动于衷。不但不肯支援一点,还又把我骂了一顿。父亲对她这样无情,她也不想他了。在家时阿木婶等众人曾劝她再去找找父亲,但她竟如姐姐说的,对他已不存什么希望,不想他还会对她发什么善心了。算她命不好,此生就算没有父亲吧。
  但是世界上的事情就是怪,有时你不想他,他却会来找你。说到曹操,曹操就到。这时彩凤听得门锁霍朗的一声响,大门被推开。彩凤正吓得惊恐地往里躲时,门口竟出现了她刚刚才责怪地想到过的父亲!他穿着补钉叠布钉的破绵袄和破棉裤,脚上着双她母亲自织的老土布做的土袜和棉鞋,腰上缠个破褡袱,弓着背尴尬地立在门口。还像是她在家时看到的那样。只是几个月没见,他好像衰老了很多,两边头发显得更白了,脸也显得更皱蹙了。只是那傲慢的鄙视人的神气,依旧没有改变。
  此时她正惊讶地望着父亲,父亲也正轻蔑地生气地望着她。在这样尴尬的局面、尴尬的情况下,不知如何开口说话。她猜不透此时他来的目的的时候。这时后面忽然露出黑无常的身影,响起他那公鸭子般的嗓音说:“彩凤小姐,难得你阿爸特地到我家来看看你,看来你大不如你阿爸明理呢,听听你阿爸的意见吧,啊?如果早能同意你阿爸的意见啊,你何用吃这种苦头?我何至于用这样的办法来请你哟,我们之间的许多事情就好商量了。嗯,好好听听你阿爸的话,好好想一想吧,啊。阿惠老板,你们谈,你们谈,我走啦。”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是黑无常请他来的,叫他到这里来干什么?”彩凤听了黑无常的话,惊疑地瞪着站在门口想走进来神情游移的父亲想,我到芦苇漕来的时候,他不是曾再三声明,“从此我不认你这个女儿,你也不要再到我家来,我算没有你这个女儿”的话吗?结婚那回,祥荣被抓进乡公所,大姐去求告求告他,果然一口拒绝。可今天他怎么会到这里来?若不是黑无常去请,那是谁指使他来的呢?反正她相信他自己是不会自觉自愿会来帮助她的。
  原来今天彩凤被抓走之后,她大姐彩玲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又到鲍家湾去告诉母亲了,老母亲一听,顿时急得气喘咳嗽,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大哭起来。
  “唉哟哟,我的彩凤!彩凤!你如今还咋做人呵!又是妈害了你呵!又是妈害了你呵!总以为你跟了祥荣从此能太太平平和和睦睦过日子,没想到那里还有这么坏的坏人呵!如今彩凤你咋做人呢!咋做人呢!祥荣又不知去向,你又这样落进了虎口,彩凤呵……”自古做娘的总特别疼爱小儿子小女儿,彩凤又这样特殊,如今又弄得这样的惨,彩凤妈更加关心和爱怜她的这个小女儿。鲍家湾距离罗家桥并不远,彩凤娘对于黑无常的为人也听说过,她知道如今彩凤落入这个强横霸道的罗震山手里会有什么结果。她更知道她小女儿娇生惯养的犟脾气,她不愿做的事情甭想屈服她,她在罗震山家里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可想而知。而且又晓得女儿已有身孕三个月,肚里已经有了小外甥,她一时为彩凤又急又哭,不知如何是好,如何去救彩凤?如果自己是个男人她一定马上奔到罗家桥去找罗震山,可是自己是个女人,且又年老力衰,还是个小脚婆婆,那么些路走也走不动,她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得硬着头皮再去求老头子了。
  “彩凤她爹,彩凤落到这样地步,你总得想办法去救救她了,彩凤虽然心刚气硬,走出去之后没来过家,但好歹总是你女儿呀。”彩凤娘待彩玲向他说了情况后这样求告他。
  “嗨!今天你们又想到我了?当初你们不是说,这小娘鬼的事体不要我管吗?哼!今天出了事又来找我做啥?”彩凤爹一口拒绝。
  “当年那会晓得那边会是这么坏地方,有这么坏的人呀?你管不管她都是你的女儿,人家那边讲起来,总说某某是鲍阿惠的女儿,坍台也总是坍你的!”
  “嫁出去的囡,泼出去的水。这与我有啥相干!”
  “如今她不是在那里受穷挨饿的事体了,如今她是要叫黑无常弄去做小老婆,或者还要叫做比这更难听的名声的事呢。人家说鲍家湾阿惠老板的女儿在给人家做小老婆。你听了不难过?”
  “谁说的,啥人讲我女儿一忽儿给罗震山做了小老婆?”老头子是最珍惜这个书香门第的名声,这句话无疑剌激了他。
  “还说谁说的,人都已经给他弄去了,你还不知道?”彩凤娘把彩凤已经给黑无常抓去到罗家桥的事再给他述说了一遍,老头子听了瞪着天井里的水缸有一分钟,气得叹一口气说:“哼!弄到这一步也是她自找的,我有啥办法!当初我替她找的胡家那么好的一户人家她不待,偏要离婚,找个做五个月的,小猪屎多穷人气多,古人的话一点不会错的。谁叫她去嫁个穷光蛋呢?”
  “彩凤她爹,你就再难为她一次吧!想法子把她保出来,只要能让她跳出虎口,让她回来芦苇漕去,我就不再叫你费心了。”
  “哼,去保?空着手保得出来?我可不愿为这小娘鬼再破费一个铜板了!”
  “要多少钱,由我和彩玲想法子,就相烦赔点脚头给我去一趟吧,啊?”
  老头子知道她是有私房钱的,他一直想把她这些私房钱弄出来。可惜,他在房间里,甚至地底下,到处找都找不到。今日听她口气,她是为救女儿连私房钱都准备拿出来了。老头子感到这是个好机会,正如一个投机倒把的商人,听说一个买主要付他预支去叫他买一批保证能赚钱的生意那样高兴,他忙把手一伸说:“那你把钱拿来,我给你去跑跑看。”
  他想着只要把老太婆的私房钱骗到手,去一趟装装样子,可保不可保这个钱她就甭想再要回去了。那些钱他总以为是老太婆当家时从他手头刮去的。
  彩凤娘没有法子,就说让她娘俩去想想办法,下半天拿钱给他。
  彩凤娘故意向外转了转,说是向邻家借来的,下午娘抖抖擞擞把三十元大洋交给他时说:“如果保不出来这钱你依旧要还给我,我是向阿姆阿婶借来的。”老头子阴笑了两声,赶快接过洋钱来丁丁当当地敲了一遍,赶快揣进系在他身上的褡袱里去。吃了中饭他就慢吞吞地走到罗家桥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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