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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若有人兮山之阿(上)

作品名称:天下孤岛      作者:柳樟      发布时间:2020-02-01 10:24:34      字数:10628

  第二天日头上八竿子高了,一众人等才从醉梦中醒来。酒怪手里仍提溜着葫芦不放,老游也是难得如此般酒足饭饱,两人俱兴味相投,不一时就交心贴肺、无话不说。把南北东西各地小酒大曲胡侃一遍后,老游又问酒怪会不会武功,酒怪说会点,不如酒功好;那轻功呢?也会点,不如树怪好。老游仍问有没有比猴精有巢氏更厉害的?酒怪直言那还得往南走,上武功山。
  老游一听还要走远,就有点犹豫,本想早点回建康,但转念想,学了一路也没能蹦多高,以自己这般聪明了得,恐怕还是教的人不行,就这样回去下次还得堵在人墙外干着急啊。于是挑明想上武功山访名师去。酒怪难得这样的挚友,哪有不乐意的,说正好有事要去呢,顺道一起吧。找到逸南,告诉他也不晓得么情况,老头子前些天发号令让回山了,自己在梅岭等他一块回,这样子恐怕一时走不脱了。
  逸南也甚为难,加之还想找庾大哥告知幺妹的事。酒怪劝他还是在家消停陪老爹老娘几天吧,老头子是不会怪罪的,上那山里头去就不必了。听外头传,中秋前那个什么黄毛中主,被一个长毛老怪给轻飘料理了,手法辣得很。俺估摸着像是“又不服”的路子,这老鬼都不在旗岭了,个么长日子了,庾书生跟三伢子恐怕也走了,来豫章路又不熟,估摸着各回各家了吧。逸南说正要问黄毛的事呢,连建康都有得了,越来越冇怕个人,让老怪收拾一下也好。听说还要带游方子一块上山,逸南不禁摇头,人是自己带来的,又不得不管,抓了一大把盘缠让尤西捎着,路上打点好酒。
  酒怪也不客气,让他放心,又找上老游,灌满几壶老冬酒,齐刷刷一背上,拍拍肚嚷道:“靠,来这豫章就吃哩两顿好的,一顿是刚到马王爷家请的,好是好,就是尽说些莫名其妙咸淡不痒的话,冇卵意思,还一顿就是马上要走。昨晚来老吴家胡吃乱喝这顿,个才叫吃酒过瘾啊,哈哈!”逸南说山上招呼得不好吗?尤西呸道:“老子晓得老道跟老孟是好心,可就是顿顿吃那个淡出屁来的饭,吃个酒也管来管去,真个是苦日子冇个头,早就想开溜了。好了,老头子的话俺也传到了,走咧!”说完就撩肩搭背,欢歌笑语,告辞上路了。
  这边天坑山窝里,不晓得过了多少天,洞中三仙仍意犹未尽、反复琢磨,又觉精进不少。尤其那气刃,原来其劲道源自罡气,外发后可分天人地三气,地气刃乃如老怪,开石削树,以柔克刚;人气刃则可夺活物之气,以柔制柔;最神奇者乃天气刃,亦柔亦刚,其大成者,虚若无物,至能支撑自身飞升。老董只懂了最下者,便以为天下无两,实在可笑。不过此功实在难炼,苦痛和学养倒在其次,禀赋和悟性似为首要。况且三个臭皮匠也未完全搞懂内中要旨,老怪找的册子也不完整,不少都是连猜带估的,多要靠自己身心体悟来修炼。这方面三伢子倒是强项,武功山所得与这旗岭虽非一路,却都源自上古天真;加上天然外气,可合辙混一,想起跟着两水鬼时所虑,且名之为“真气”。
  外发则有时炼一气,又或两气并行比较着炼,更大胆时三气合炼,此中奥妙,言语难达。是以九公庾亮虽得后天之胜,先天之能却差得甚远,以致看三伢子功力前进如脱兔,自个缓行如蜗牛,也只有空余艳羡的份了。好在九公自知年岁不饶人,有点功夫能出得这山,找得着族人就够了,启明后又对其中所载兵阵颇有兴致,钻进去后,于练功也不那么上心了。唯剩三伢子如啃甘蔗般,愈苦愈难愈觉甘甜,尤其地一脉虽阴气重,开初也如掉冰窖一般冻得发抖,但正好能解天一脉的燥热,两相合辙后,真气充盈平和。虽不如师尊般冲淡,也不像师公样暴烈,反而舒坦了许多。
  时光如梭,不知不觉又过去不少日子。闲暇之余,三人不觉念那虎贲大王怎还不见回来,虽来时勉强,但能于此风云际会、大有修为,正要感谢于他呢;老先生也想把以往故意坏他的那些武道给正一正,尤其那气刃,别让走邪了。
  直到快把老怪忘了的时候,不知哪天一早,管事的伙计不知为何慌慌张张跑进来,急冲三位叫道:“贵客,贵客,不好了,不好了,虎王带伤回山了。快,快看,看看去吧!”以老怪武功,谁能伤他?不遑多想,九公带上二人,速从洞口飞跃而出,眼一晃,都快睁不开,原来外头早已白茫茫一片了。踏雪驰奔,不多会儿到了山民居所,老易早带人候着,见他们来了,忙引进去。
  满屋子围着大人小孩,见那虎王正躺在土炕上,是有点挂彩,但精神头还算好,见他们进来还笑着打招呼。老先生上去把脉,惊疑不定,此中内气极强,不过像有好几股在冲撞,斗得挺凶,也不晓得是老怪自己炼的什么邪气功夫,还是跟这受伤有关,或是自己原来给他乱诌那几处造成的?
  正要开询,老董一下坐起来,哈哈大笑:“痛快!杀得痛快!我个手,天下无敌,老子天下无敌!”“天下无敌?”老先生本要给他纠一纠,这样看,莫必要了,心又生厌,骂道:“狂徒之狂也且!”转身跟三伢子交代几句,便拉上庾亮,弯腰钻出去,连蹦带跃的,早出山头去了。老易没追上,赶回来禀报,老董惊愕不已:“这,这两先生看不出来啊,还有个好本事?!话要说回来,老子哪里得罪他们了?”众人都说没有,又看自己徒弟,三伢子年岁轻,也弄不太清楚,只说他们家里有急事,本就要走,师公回来见过,就走了吧。
  虎王正在兴头上,哪理会得他们,只问皮卷还在吧,听说在,更不在意了,只唾沫四扬的大呼过瘾:本要去会龙将军,一路看胡子猖獗,黄毛红毛棕毛四处乱窜为害,顺带剁了不少,更激奋的是,还趁兴闯了从未去过的红毛老巢,虽没找着正主,好歹兜了一圈,搞它个人仰马翻,也杀杀他娘的威风,壮我中原武林胆气!成本就是一点小伤,划得来,划得来!山民更是个个仰慕不已,直夸虎王是霸主再世、天下救星。
  老董颇为受用,笑眯眯地问三伢子:“好徒儿,你怎么没让两个臭书架子拐带走啊?”三伢子如实说也想家了,想回去过年,师公没发话,还走不得。虎王呵呵大乐:“就冲你这有情有义,走吧,回去吧!过完年师公还要上武功山会会你那师尊,到时再见不迟。”三伢子一听,既喜又愁,把住师公的手,欲言又止地想要说什么,又不知从何开口。猛然想起九公刚才跟自己提的事,暗暗催动真气探路。
  试着试着,师公猝然警觉,体内几道凌厉之气群起而攻,三伢子真气是不温不火,里中气道却阴寒至极,在洞中对练也没发觉啊。怕对师公不敬,三伢子忙撤手,把九老先生的疑惑和疗伤之意和盘托出。虎王笑道:“算这老九还有点良心。”摆手把其他人都撵出屋去,拉徒儿坐炕上,抚着他的手说:“这门功夫恐怕你现在还练不得。”三伢子惊道:“师公,这是门什么功夫?”虎王沉道:“说来话长,当世恐怕就你那师尊和老夫能入这个门了。”看徒弟不解,老董徐徐言,“说白了,就是‘自伐功’。当初天地分脉之后,你练你的,我练我的,后来出了个邪事,地一脉练到高深处,气场之内越是同门弟子内气竟越被消散,且越近越明显。咳,老夫原来那些徒弟纷纷离我而去,这也是个由头。”
  “那怎么办?”“总得想办法啊,后来有个先祖宗师创出一套功法,就是把自身内气再分出几道,相互攻伐,以抵消这个灾孽。还多出个好处,分气自伐之后,内功也能大大提升,不过功夫不到,分气极易走火入魔,把自己毁了。师公我也是这几年习得地成功后才敢练。”三伢子听着听着,似有所悟,突然想起水生说的,脱口而出:“那师尊离得越近徒弟功力越强……”“哈哈,你以为那是好事啊?”话没说完虎王就打断道,“是,天一脉相反,越到高处,越能给同门加气,于是徒子徒孙们都高兴着呢,可他们哪晓得,老山妖每常施气,得损耗多大?他也能使‘自伐功’。但周身的人恐怕不乐意了,这倒好,把自己装进去了,何况徒弟一离山,没了内气加持,功力就要降不少。瞧瞧,还不如我这抵消的呢!哈哈!明年上山,老夫必定稳操胜券,看看到底谁不服谁,哈哈哈!”
  三伢子心一紧,又有不解:“自伐功跟古卷里的‘人气’有点像……”“古卷,人气?”老董疑道。三伢子点点头,把这些天在洞中钻研时明白不明白的都告诉师公。虎王越听越起火:“这个死老九,跟老子玩阴的,我就晓得他肚子里藏着东西,老子每次都客客气气,他却每次吞吞吐吐,哼,天助我也!”说着让徒弟讲细点,自己就在屋内运起功来。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一会儿惊讶,一会儿迟疑。过了半晌的样子,忽然头上冒烟、脸色惨白、汗如雨下。三伢子赶忙上去,真气盖顶,封其百会穴,好一阵子,才见复常迹象。
  老董喘着粗气,好歹能开口了:“死老九,还敢算计老子,练不了,练不得!”三伢子仍不敢放手,待到平缓下来,虎王从头顶握住三伢子的手,拉他坐在竹椅上,表情复杂地说,“我跟老山妖恐怕做不得你的师公师尊了!”三伢子一听,惶恐要起,虎王按住:“伢子,你不晓得,你所练的,是快要衰亡的‘人’一路功夫,也叫‘天地同修’,我跟你师尊都各执一端,走得太远了,回不来了!”说着竟要泪下。
  三伢子即惊又疑,虎王娓娓道:“上古天真法天则地,天地本为一体,直到千年以前,生生裂为两脉,各守其成,颇有争斗。不是老夫跟老山妖有仇,世传下来,不得不遵,况且,天地相斗,也是提高功力的上佳法门。”徒弟似乎有点懂了:“师公,天地两边一直都想合二为一吗?”虎王哈哈大笑:“是又怎么样?斗得久了,就成习惯了,成习惯了,就不好改了,是不?”三伢子也笑笑。
  老董又问:“你发现师公跟你师尊有何大不同了么?”三伢子想了想,回到:“师尊脾气好,师公脾气大!”虎王抚着他头:“呵呵,我服你了,晓得为咋个这样么?”徒弟摇头,师公开解:“天行健,天一脉修炼开初,那都走刚猛一路,但物极必反,越到后反往和柔走了,武功山死力气大的到北字辈就冲顶了,中字辈就靠内气修养了,到老山妖那程度,想不温和都难啰。地一脉也同理,地势坤,起步柔和,到顶后就反了,越来越强硬,脾气不暴也做不到哇!跟大多人合不来,只能跟老虎一样,独来独往,成孤家寡人了。”说着黯然神伤。
  三伢子下座好生劝慰。虎王悠悠笑道:“也许天地有眼,千年之后生出我们三伢子,终于返璞归真,可以‘天地同修’了,假以时日。别说师公,就是那八十余载老山妖,只怕也要甘拜下风了。”一番导诲,三伢子深感受用,感激不尽。虎王把老易喊进来,让给三伢子多备好行李盘缠,板凳包好,吃过中饭,就依依不舍送徒儿出山。望着层峦密林,踏着如絮白雪,三伢子既归心似箭,又感慨万千,到了天坑山脚下,执意请师公他们回屋,师公摇头,请师公到自家过年。虎王笑着点头又摇头,自己竟无一可回报的,急匆间又搜想起上山时见到黄毛的事,忙向师公说起。虎王脸色微变,继而笑道:“莫事,来一个宰一个,来两个屠一双,放心回吧!”说着连连摆手。三伢子这才向师公他们深深一鞠,而后一挥手,一纵而上,到得山头,回喊一声“师公保重”,转身消失在茫茫林海雪山。
  最喜回家路。第一次离乡这么久、那么远,三伢子也顾不上沿途景致,船行路奔的,半月不到,就快到村口了。大概要到年关了,远看村里还挺热闹。一靠近,怎么好多人都不大认识了,别人也微带异样地看着他,连狗都冲着汪汪叫。直到跑近家门口樟树下,突然蹿出个小姑娘,一把扑上来:“三哥哥!三哥哥回来啦!”原来是妹妹。三伢子一把抱起她,又想笑又欲哭地喊着从屋里冲出来的爹娘。
  母亲抚着他的脸:“崽啊长高了,咋瘦得变样认不出了呢?”“我认得出三哥哥。”妹妹甜甜接道,三人皆笑。父亲点头:“我个崽不吃得苦,哪里做得个大个事?我早就说过冇事吧!”母亲抹泪:“天晓得我伢子吃了咋个大苦,让死老东西捉山里去。”边说边把三伢子拥进屋去,天未向晚,也赶紧点火烧饭,三伢子仍不停脚的去把住大伯家的祖父母也扶过来,围坐火盆边说说贴心话。
  一会儿两个哥哥也干活回来了,先前没大认出来听说后也纷纷来访。除了看望外,多还打听明年押车啥日子,莫忘叫上他们。旁边妹妹一听就抢着说:“我三哥哥不去不去不去了,在家带我玩。”大伙哄笑,仍止不住询问。原来自打三伢子当了这押车官免了全村赋役,先前避难搬出去的都赶紧搬回来,外带四里八乡的亲友也跟着迁过来沾光,把年初外来户空下来的屋子住满了还不够,又新盖了不少土砖房,恐怕要来樟台作长久打算了。人一时越聚越多,连饭也吃不消停,三下五除二扒拉几口,推说要去看族长上座和师佬,才从家钻出来,幸好脚下快,后边人想跟也跟不上了。
  还在路上就碰到简公,三伢子忙奔过去施礼问好。简公呵呵道:“还是我三伢子有礼节,外头来了蛮多蠢脑壳,教都教不当。”又问,“那个府吏早回来送你的份子了,说这一趟赚头蛮大,连押工一个都有了几十吊钱,要得!就是早听传你让两只老虎捉山里去了,把我们跟你家里吓个半死,外头咋个老虎,还吃人啊?后头才晓得有个是个长得像虎的老骨头,连武功山的师傅都打不赢,受罪了吧?伢子?”三伢子摇摇头:“山里还蛮好,老师公对我也好。”简公点头:“这就好,我伢子有福气,给村里也带福气。”指指周边:“看看,哪里都是人,兴兴旺旺。对了,蛮子这几天不晓得死哪里去了,回头让他多教教你练武打,出门好有个身手,省的再受欺。”三伢子点头说好。简公拉他上家里坐,走着不经意说到九公的事,族长一愣,又一下醒过来:“不行,不家去了,上祠堂去!”随身叫了几个人快去把各屋头主事的叫上。
  刚要到祠堂路口,有个哈着长长雾气的村民跑过来,边喘边报:“族长公,不好了,上座,上座带人跟那几个外头老座打起来了!”周方除樟台外,把有点功夫的武师都叫老座。简公惊道:“又打起来了?蠢蛮子越来越不听话了,个冷的天搞咋个鬼?咳,外头来人就冇好事!”让三伢子先回家,折身就赶过去。地面硬滑,三伢子忙过去扶着,简公毕竟上年纪了,本来脚下不生力,打滑也走不快。见被伢子一扶,倒像年轻了十年,走得蛮快还稳,对这后生颇为赞许,就让跟着去了。三伢子问简公他们为什么要打架?族长边走边说,农家人,还不就是为田地打猎的事。
  这次进村的外乡人跟以前的还不一样,先前来的大多是北方人,老家那边乱,离得远,出门就是讨个糊口,来了也安生,自己开荒搞点薄田,能过得下就行了。而今来的那帮人就不一样,本来就是四邻八乡的,来村里就是为逃税躲役,想过好日子。来了后,也不把自己当外人,不但把迁走的外来户老房子用了,还抢山占地,不讲理,横得很。三伢子问官府不管么?简公摇头道:“我们这里原先就是得了官府不管的好处,而今来管了,就管抽丁征税,难得你跑这一趟,免了一年。至于下头那些争斗,哪里冇有,官府外头那些仗都打不完,哪有空再管乡民内斗。要解决就靠自己打架,打了几次,越打越吃亏,咳!我这个族长也不好当了。再不行只好厚面皮去请武功山师傅了。”
  三伢子环顾一下说:“还是村里人多啊,上座带猎头他们还打不过吗?”族长咳一声:“开头还冇问题,后头外头来多了,有几个硬手不好对付,还请一些游手好闲的打帮。我们本分人,除了蛮子,练武多练打猎的本事,打人也不在行,跟上次那老不死的来一样,人多不顶事。”三伢子扶紧简公:“冇想到我跑这一趟还给村里带祸害了,下次去不得了。”族长提声道:“蠢伢子,个哪怪得你!要怪就怪世道不好,人心歪了,我这个族长冇德,蛮子他们冇用!”三伢子一听心酸不已,连连自责,简公再三劝慰,一时间,到了“战场”。
  就在几丘田里,少说也有二三十个人正酣斗不休,很多村民围在田垄上又喊又骂,相互推搡。三伢子把族长交到本村那一边,就挤进圈里去,大喝一声:“别打了!”正挥拳蹬脚扭打在一块的好汉们突然胸口震荡,耳鸣不止,吓得纷纷住手,往喊话这边望过来。一见就是个有点瘦的小后生,刚才那一下出鬼了?!倒是有三个人跑出来,其中一个老远就高声道:“伍老弟,这次我们是来帮你们的啊!”原来是邱书生,上座把庐吉三霸都请过来了。三伢子也向他们拱拱手。上座在里头叫他快到田垄上去,三伢子反越往里走。村民有的急喊,有的叫他父母去了,那些外来硬手一看这个后生带着文气,不像是个能打架的,就是嗓门大点而已,也不在意,又要开打。
  三伢子忙让自己村里这边的人都让开,大人哪肯听他的,只有三霸听话去张罗,硬把村里人拉开挡住。外来武师一时也不好过分,吵吵着笑话村里人怕死。田垄上村民愤懑不已,都怪三伢子乱来,本来这次请了厉害的,十有八九能打赢。三伢子全当没听到,让人把族长公请进来,站到自己身边,上座更是担心恨骂,摄于三霸死拦着,才没冲上去。己方落停后,才跟对方说把主事的请出来。那头一听,哈哈哄笑,其中一个五大三粗的大摇大摆出来,竖起拳头:“这就是主事的!哈哈哈!”三伢子平静地说:“我是讲理的!”“讲理?哈哈哈!”对方又是一阵蔑笑,“你们占了个好地方几百年,还不上税,讲理就都搬出去,让我们来享受享受!”后面外来户更是起劲附和。
  村里人又急又气又无奈,看三伢子这个莽孩子怎么收场,还把简公弄过去,别像上次一样又让人家给抓走了。三伢子不解道:“你们就一定要打架吗?!”大拳头粗声道:“那你还想怎么着?甭废话,谁打赢了谁说了算,是吧!哈哈!”后头又是一阵“是是是”“个还用说!”三伢子点头:“那好,打架的事是我惹出来的,你们能打的都出来,我一个跟你们打,我打赢了你们都要听我们族长公的,你们赢了就听你们的!”话没说完,对方早快笑掉大牙了。
  简公一听这伢子是要以死相拼啊,赶忙拉住道:“蠢伢子,路上不是跟你说了嘛,不关你的事,不关你的事,快回去,快回去!”上座在后更是痛斥:“夸大话,要休命!小伢子快滚一边去!”三伢子一动不动,这时旁身又一阵哭声传来,伢子一扭头,见双亲闻讯跌跌撞撞冲进来,强拽着不放。外来户鄙视地看着,见这后生仍不为所动,也不知使了什么怪招,族长和他父母竟不由自主的边叫边哭往后捎,不一会儿就退到田埂上去了。
  这一来,情势很明显了,一边十多个虎视眈眈的大人,一边就一个不那么壮实的少年小伙子,摆开了阵势。全场都屏住呼吸,那大拳头稍一迟疑,又哈哈一笑:“我们个多人赢你一个,传出去还不让人笑死,你们那个什么下座猎尾也不服啊。”转身摆摆手,“老座们先歇一歇,让我先跟他玩一玩。”后面的硬手笑呵呵地退后一边。看大个怎么收拾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伢子。
  大拳头伸伸手:“来,后生,你先出招吧,我接着,输了我也服,啊。”三伢子笑笑:“谢过大叔。”说着身稍一沉,双手拇指食指对着一合,双掌轻轻往前一推,那大汉扑棱扑棱地往后退,后面的老座们起哄笑:“熊巴子!快打啊,天都要转暗了,让咋个让!”大汉讪笑道:“不让,哪里还让!”扎稳步子,攥紧拳头气势汹汹又望前来。三伢子一动不动,等着他一拳打来,并不还手。全场呀声一片,又传哭声,三伢子心一凛,肩一震,大拳头突然一翻跟斗,仰趴在田里,而对手双脚尚未挪动一下。其他人呆呆看着,熊吧子蒙头蒙脑的爬起来,活动活动,还能用,尴尬笑道:“田里土松,滑了一跤。再来,再来!”说着挥拳又上。不过不敢再贸然进攻了,而是转着圈试探一下,出个拳踢个腿,并不挨他身。
  看这后生仍不动弹,估计他腿脚可能有问题,转着转着,转到后身,冷不丁的又要出拳,一想不对,先离远点用脚一踹,哪知还没碰到呢。突然感到前头有股浑厚的气浪扑身而来,后面好像还有个气口要吸自己走,前后一夹击,生生站不住,啪嗒一声又仰下倒地了。村里人哈哈大笑:“又是滑倒哩吧?!”这下又有不同,想翻身竟动不了,诺大个身子,就像泥鳅一样在田里扭来扭去,好不丢人。几个老座开始还笑,一看不对,忙过去两个把大汉生拉硬拽回来。熊巴子坐在田埂上,面如土色,牙关紧咬,也不晓得是受伤还是摔伤,也没挨打啊,天晓得搞什么名堂!
  一看大拳头败下阵来,樟台这边欢呼雀跃,精神头大增,族长上座也不急了,安神站立伸脖看着。外来户则很不痛快,骂熊巴子冇用还逞能,让个小伢子摆弄成这样,伤了自家威风,再没人理他,又催着老座们赶快上。这时出来个稳当点的,拎着根长扁担,跨着大步走上前去,村里人一下又把心揪嗓子眼,这个人他们打交道多,号称“篾杀鬼”本是个篾匠,不知从哪学来一身好功夫。他那根扁担,跟一般木质的不同,是用竹子做的,用药水泡大半年,既硬实又柔韧,周边村庄伤在那扁担下的不下百数。平时都像躲鬼一样躲着他,有竹器活的时候又不得不请他,自从进村之后,是背后恨身前怕全忍无奈。
  见这个恶鬼出来,有人赶快悄悄躲在人墙后扔了把锄头进来,意思让三伢子使唤。三伢子说不用,还让“蔑杀鬼”先出招,老鬼精得很,我先出不就让你看出路数来了,你先出!三伢子也不客气,说“好!”从田里拣了块土疙瘩,捏在手里,作势一扔,篾匠一躲,一看啥也没有,周围一阵哄笑。这不是逼我出招吗?篾匠可不上这个当,仍隔得不远不近的,有意无意的问道:“后生,你师傅是哪个?”“天地!”三伢子抱拳平举答道。篾匠心里怒火生烟,但外头仍不动声色:“好大个口气!你不说不打紧,这根扁担可哪个碰到都要说实话哦!”后边有人急了:“跟他啰嗦什么,行不行啊,快打啊!打不赢让我来!”篾匠脸上终于挂不住了,先用扁担画了个圆,一点地便左冲右突地杀过来,使得是油活连贯,令人眼花缭乱。
  老座们一阵叫好,可惜对手依然站着不动,像不当回事。平日哪个敢对他这样过?“篾杀鬼”那个火啊,抢上一步,呼的一声,扁担直朝后生侧身横扫而来。“啊?!”看着的人都瞪大了眼珠子。只听“啪”的一声,结结实实打在了胳膊上,哭声又传来,老鬼笑笑,外来户也欢呼起来。不过再过一下又觉哪不对劲,那扁担怎么不动了?篾匠使劲往外抽,仍纹丝不动,像长在了后生胳膊上一样。
  在这大冷天,篾匠额头竟大汗淋漓,老鬼暗暗叫苦,想撤手,可哪知道,顺着扁担有股气流源源不断的传过来,像绳子一样将自己的手捆在那竹条上,进不是,退不动,记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才晓得真遇着高手了,不禁胆战心惊,心想今儿个要交代在这里了。可外头那明白啊,村里人骂他狠,打了一下还不放手,外来户说他软,还不赶紧再来几下,收拾利索了,在那拧着不动擓痒痒啊?!等着等着,僵持半天,突然又听“啪”一声,大伙儿定睛一看,那号称能杀鬼的扁担竟从中断作两截,一截已掉地上,一截还让篾匠死死拽在手里呢!“蔑杀鬼”知道对手已给自己留足情面了,拎着半截子竹片垂头丧气返回己阵。
  这连败两城,外来户这边早已是沸沸扬扬了,边说老座冇用,边商量办法。村里这头则扬眉吐气,从紧张观战转成欢喜看戏了。这三伢子出去一趟,哪学来这般强功夫,下次一定跟他出去见见世面,学点武打。上座虽有点怅然若失,但也打心里高兴,庐吉三霸则是心惊胆战,万幸在同江边上村里没太得罪这伢子,那天人家算是手下留大情了。过了一会儿,见对面还没出人,村里这边已经有人扯着嗓子帮三伢子喊阵叫战了,还有嚷不行就赶快认输吧!外来户和老座们左想右想,分不出个子丑寅卯,倒是被冷落在一旁的熊巴子憋不住突突一句:“他怕是动不得吧,远点打就行了吗?”一下点醒了梦中人,对啊,原来他就会不动的功夫,那我也不靠近你,不是有打弹子和土弓的吗,让他们上上看!
  商议妥了,又来了精神。让人先散开,让弹子和弓箭手隔开点站着,一声令下,弹箭齐发。樟台的人一见用这招,登时紧张起来,直骂外来孙子用损招,喊着三伢子快让开。没想到这小后生仍像根柱子一般,宁当活靶子也不愿挪一步。那弹子和铁箭头可不比人,不长眼还那么快,噌噌的往少年飞来。外来户们蔑笑看着,心想你敢不动,就等着挨弹子箭头吧。三伢子盯着那武器来向,待快到近前了,两手一前一后呼呼一扇,那俩“小兵”立马就像被扇了两耳光似的,一转弯“哭”着往回飞跑,事发突然,谁也没想到,连那两远攻手也目瞪口呆,忘了挪步了,还没等旁边提醒,弹子弓箭已各就各位,倏一下钻进他们顶上发髻。两人一摸脑袋,还好还在!吓得连喘大气,腿软发抖站不住,蹲下胸口狂跳不止。这下两边一头沮丧一头欢呼,冰火两重天。三战胜负了然,还有什么可说的?
  倒灶事没完,更可气的来了,刚还文质彬彬立在田里的后生主动发话了:“老座们,一起来吧!”顿时两头都炸锅了一般,要知道,这些老座都是方圆百里内响当当的角色,平时都是横着走,哪有让人顺着来的道理,如今倒好,让一个小伢子不当回事,搁谁脸上也挂不住哇。老座们气呼呼的围上去,十八般武器都招呼上,你不是不动吗?我们就来个八门金锁,让你插翅也难飞。包围圈越来越紧,看这伢子还没啥动静,看来是要束手就擒了,樟台人这时看不到里头什么情况,又都手心攥了一把汗。一对一,一对两的赢了还说得过去,这双拳还难敌四手,十几个人一拥而上,难保不会出什么岔子。
  母亲又开始啜泣起来,忽见圈中一人一跃而起,到了柳树梢那么高,竟拐了个弯,一旋而下。那不是三伢子是谁?老座们一下整懵了,原来这后生会动身打架啊?那个轻身功夫,可冇一个人出得起,不禁心怯了一分。但仗着人多,转过身来,又往后生这边招呼。三伢子见西边映红,天色不早了,事拖不得了,一闪钻进人群里,出掌出爪出指不一而足,打背打腿打穴各尽其能,又把老座中手拿武器的一一收缴。不到十眨眼功夫,硬手们还没搞清楚嘛情况,田中已是跪的跪躺的躺趴的趴,无一幸免,吃饭的家伙什都给扔成一堆了。
  这下全场真是傻眼了,多少了不得的人物啊,今天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被收拾了,想破脑壳都想不到这码事啊!只有熊巴子心里颇为得劲,不声不响从田埂上站起来,像主事的一样,过来对三伢子说:“好后生,我们服了,你说吧,要咋样就咋样!”这一下好多人才顿时醒过来,打这一架是为咋个了。村里人呼一下涌过来,把三伢子抛起老高,外来户谁也不吭声,谁让摆得荏个惨呢,等着人家发落吧。
  待情绪消停了些,三伢子过去一一把老座们扶起来,表个歉意,还了武器。老座们哪敢坐大,都抱拳回谢,愧惭不已,退回一边去。熊巴子又请后生说话,三伢子即把简公请出来,恭请族长定夺。简公朗声道:“世道难,冇办法,讨个生活不容易,来到这地界,就是一个地方人,我也冇更多的,还是那八个字‘你不欺我,我不欺你’,咋样分田划林,不晓得说多少遍了,还用再多嘴吗?你们看呢?!”其实简公说的事,吵吵过多少回了,都晓得族长水端得平,可就是相互看不惯,咽不下那点小气,搞得打来打去,现在也没什么打头了,没什么考虑的,外来户纷纷赞同,村民们好歹得了上风,也就不多计较了,也表示冇意见。就这样,大半年你来我去不可开交的事,解决了。人人胸口压着的那块石头算是放下了,轻轻松松,笑笑乐乐回家去,天见黑了,等明儿个再细分去。
  人散得差不多了,上座跑过来跟简公说晚上要村里请过来当帮手的打师吃饭,族长当着众人面答应下来,让人带他们上公屋去,等一走远,劈头盖脸就把蛮子狠骂了一顿,三伢子过来劝了才渐消气。上座无奈,还要赶公屋去张罗,又不敢快走,顺带说要请族长和三伢子也去吃口饭喝杯酒。简公哂道:“我冇空跟你吃酒去,我还要带三伢子去祠堂。”“去祠堂?有事?”上座不免狐疑,没大事一般不上祠堂,这么大事竟然不带他,可有点那个了。看他不走,简公喝道:“还不快去吃你的酒!”蛮子只好悻悻离去,一步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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