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天若有情天亦苦(下)
作品名称:天下孤岛 作者:柳樟 发布时间:2020-01-31 11:03:20 字数:12748
就在那千里之外的建康城,中秋这一天到了。虽战事未宁,终究是大都会、烟花之地,那街头巷尾,秦淮河畔,自是摩肩接踵、热闹非凡。早早的,在那乌衣巷口,出来一队披红挂彩的车马,当头一匹枣红宝驹,坐着位簪缨缎袍、玉带锦靴的青年公子,笼头贴着金红喜字,一看就知道是月老牵线的好事了。一路簇拥着不紧不慢向前去,迎着朝霞,良久悠至一个大道口,有个侍从赶马上来,指着前边那个大院门墙道:“公子,前面就是了,该下马了。”那公子一皱眉:“到了?这么快就到了吗?下马?下什么马?”侍从摆手让后边跟着的都下来,把枣红马围在当间,劝道:“公子,您知道,这不是马家定的规矩吗?到门头百步外就要下马步行。”
“哦?”公子笑道,“他家哪来那么多规矩?噢,到马家要下马,那到汪家岂不要学犬吠?”说着连围上来的侍众都跟着哄笑起来,更有那不嫌热闹的,竟“汪汪汪”学起了小狗叫。领头的侍从急了,循声提鞭就要打,那公子听闻,也笑着好奇地扭头看去。瞧仔细了才明白,原来不是周边护卫弄的,乃是圈外道边花车后不知从哪钻出来的一个小乞丐,正在那挤眉弄眼搞怪呢。众人虽觉可玩好笑,但更担心这破衣烂衫的,冲了彩头、误了正事,让马家人看到了也不好交代,即时就过去几个要把捣乱的小丐子轰走。那乞丐倒挺活泛,人一来,就走开,但就在前后左右蹦跶,怕是不给钱就不好好走了。
侍从头暗叫一声“晦气”,让人扔过去几小块碎银子。小乞丐一见好货,顿时脚底生风,咧嘴拽开衣摆,把天女散花般的银锞子一一兜住,这才往后退几步,远远蹲着一颗一颗数着呢。众侍从又会心笑起来,不再理睬,回头仍劝公子屈尊下马,定下亲事,跟着来的呢,也好交差,欢喜安心领赏了。那公子摇头:“好事多磨,不急,不急,喃再给你们讲个山里的故事吧。”这光景,有谁还有心思听他神叨啊,都说先去马家点个卯出来后一定听,讲几个都行。“哼!不听是吧?”公子怒喝,又从身上抽出个物什:“好!那我就在马上把喜糖打进马家去,他们接着了,这亲事就算定了,接不着,那就是他们的事,看不上喃,别怪咱叶家啰!”
“哎呀!”侍从长惊道,“公子啊,这不是玩的时候啊……”公子正色道:“端木啊,你真是块木头,喃这是在玩吗?”端木侍从拉住他手:“看在老木我侍奉七公子多年的份上,听一句劝吧。公子要是真不乐意,回去好生跟太爷说去,在马家门口久旋不进,别看那大红门关着,好些天前就已知会过了,那门房墙后头早有人候着看着呢。临门不纳喜,可要把人家得罪大了,咱得罪不起啊,公子!”那七公子满脸憋红,左右为难:“跟老太爷说多少遍了,不行,不行啊!要不,喃现在进去跟马太公说去?!”
端木吓一跳,死死攥住:“这哪行啊,回头太爷不得把我这根木头劈了当柴火啊!”“嗨呀!”公子烦道,“这不行,那不行,那你们想想,要怎么样才行?有好点子就有重赏!”七公子出手大方那是没跑的,一听有赏,众侍从也来劲了,不过绞尽脑汁嗡嗡半天也没个准头,看来就缺那领赏的命啊。
正叹息间,远远见那院墙侧门开了点,出来个脚夫样的挑个担子往这边来,近了瞅他们一眼,要往外走。端木侍从长赶紧上去打个招呼。那脚夫说是去寻点新鲜菜品,招待定亲客呢。端木打了个哈哈回来:“他家那菜肴还用现准备吗?日头上杆子了,我们还在这逡巡着不进去,人家起疑心了呢!”正说着就听到后面那脚夫骂道:“哪来臭要饭的,跟谁来的!还不快滚!扫兴,扫兴!”紧接着又挑空担子往回返,路过马队,仍骂乞丐让他没心思寻好菜,气泱泱的,把两个菜篮子晃得老高。
走了一段,骂声刚停,又听“啊”的一声,像是有个什么东西打到脚夫发髻上,一弹而开,落到路旁草丛去了。买菜的惊恐地摸着头,是什么东西不知道,谁干的?望着来定亲的那伙人,双方面面相觑。端木正要上去,又恐瓜田李下,百口难辩,兼又是个下人,上杆子去说掉份子,自己清白,能奈我何?脚夫也不敢上前,僵持一小会就扭头愤愤不平的要走。那公子正想笑,突然灵光一闪,急呼喊道:“快,快!把那乞丐抓过来!”侍从那是训练有素的,登时去了几个,连脚夫也脸上放光,又折了回来。那小乞丐一看有人扑过来,正想跑,又有点发呆,一不小心直愣愣的被薅了起来,押近前来。
七公子从马上一跃而下,边弯腰边嚷:“放手、放手!”小花子低着头,晃着脑,一语不发。那公子让其他人散开,自己也走远了点,取出一把小弹弓,捏出一颗饴糖,对准叫花子,侍从和脚夫含笑看着,原来要教训花子呢。公子喊一声:“喃开弓了啊!”一拉弦,那要饭的也不是吃素的,反手不知从哪也抽出个小弹弓,还是一言不发,迅速张弓就发射过来。围众惊呼一声,公子也瞬间出手,两颗弹“噗”的撞在一起。那糖是软的,一窝就把对方那硬弹包住,双双掉落下来。看客一时忘了正事,纷纷喝彩,唯那脚夫逮着伤己的正主,又要开骂,见周边兴头足,先忍着把到嘴边的好话生吞了下去,又气又得意地看公子怎么收拾那花子。
那双子弹掉落地上,滚几下,停住了。小乞丐直盯着两单合一的糖块不动,这边七公子惊喜不定地冲上去,大叫一声:“庾清!幺妹!”那小丐子一怔,陡然“哇”的一下,又像哭又似笑地扬起弹弓:“歪哥!真是你啊!”歪弓忙说:“是喃是喃!新买的衣服呢?怎么还穿成这样来了?”疯丫头笑道:“不这样穿怎么来呀?!”“就你一个人来的?!”“啊,是,也不是,路上花子兄弟姐妹多得是!”“真有你的,千山万水,干啥来找喃嘞?”“你走了,没人陪我玩啦!还有,你有难,我不得来啊!白买好衣裳了!嘻嘻嘻。”
这边老友相见,打得火热,那围观的可就七上八下、目瞪口呆了。原来是个乞丐丫头片子啊,这七公子何等身份,咋什么人都敢交啊!看投缘可心的玩伴来了,那公子玩心陡盛,更是不愿进马家门了,脑中飞转着开解的法子。那后头花车上的女眷等了半天不见动静,纷纷探头出来看,端木忙过去盖帘,又跑回公子身边劝进。七公子正全神贯注想招呢,没听他说什么,倒是见那佩剑一晃,猛一激灵,哈哈大笑:“有了!有了!打道回府!”打道回府?对!七公子坚定又兴奋,边让丫头上花车交代女眷回去给她换洗衣裳,边带着无可奈何垂头丧气的侍从们,速速返程。买菜伙夫一看大事不妙,也慌张撂下挑子,急急往回赶去。
叶府正厅,老太爷、老爷夫人和几个在家的大哥正盼着定亲的队伍回来呢,刚呷完一小壶茶,就见老七小子带队喜气洋洋的跨门进来了。看来礼成了,可去了一块心病。老太爷笑呵呵道:“腿脚倒快,不在人家多坐一会儿!”叶老爷让幺儿说说去马府看得怎么样?老七满不在乎地摇着脑袋:“没怎么样,马府马府,你们就晓得马府,那就马马虎虎吧。”叶夫人又气又笑:“你个小不正经的,婚亲大事哪能马虎?迎亲的事定下来没有?”“父母之命——”七小子刚出口,“呸!”老爷当头喝断:“父母之命顶个熊用!你小子要不乱跑,马家能改规矩让你自己去定亲吗?!还敢再提这个!”老太爷拍拍扶手,“好啦好啦!瞧这些年闹的,女逃嫁,男逃婚,谁想咱家头上还落一个啊?!不求别的啦,去了就成了!”
“老,老太爷,没,没成。”紧随其后的端木不敢再瞒,吞吐而出。什嘛?!都知道端木老成可靠,定是没假,这下屋里像炸锅一般,太爷伤,老爷怒,夫人哭,还有哥几个边问咋回事边瞧热闹,一时哄腾不堪。叶老爷听闻路上种种推脱,大门都不进还领回来个乞丐丫头,差点气晕过去,上手就要开揍。“等等!”老七手一挡,“我有话说!”那是斩钉截铁,毫不客气,“我要当兵去!”老爷本也没打算劈他,顺势把手放下来:“跟马家定下亲,想带多少兵还不容易?!”“不是带兵,是当兵!”七小子歪着脑袋边晃边强调。四哥两步走过来,推一下:“你脑壳里灌什么水了,咱家还用当什么兵!”“嘿嘿!”老七哂笑,“这你就不晓得了吧,底下兵古佬就是嫌我们三家不出兵,光出官,不愿跟着打仗呢。我才二十,就要去当回兵给他们看看!”
夫人垂泪道:“你个蠢伢仔,有福不晓得享,偏要去遭那个罪!”老太爷叹口气,咳嗽两声:“你管他遭不遭罪,他能不再跑就烧高香了!再说,列祖列宗早先不受罪有今儿这光景?!”老七一听,欢蹦过去:“爷爷,您答应了,别反悔啊!”老爷苦着脸过来:“父亲,你太惯着他了!马家那头我们怎个交代?”七小子闻言笑道:“还是喃脑瓜子灵光,喃这是一举三,噢,两得呢!”“得了吧你!”六哥凑近来,“你就得个女花子!”老七呼一声就要出掌,老六涎笑着闪开,四哥又过来:“前些日子是发榜招兵了,还规定当兵三年内不许定亲,人家等你啊?!”
“嘿,不等最好啦!”七公子紧接着道,“你们看啊,马家规矩不是多吗,这反正都他们定的,我去当兵,这亲就定不了了,你们也好交代,是吧是吧?”听着倒像那么回事,可谁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逼急了还不行。叶老爷也无可奈何:“你臭小子一走了之,还得厚着你老子这张老脸去给人家赔罪,要去就滚你大哥那去吧。别怪我没提个醒,对方老人那边还好说,都晓得臭皮老七什么秉性,你今天亏得没进门,进了门还不晓得怎么让人家修理呢!你以为马太公那么稀罕你啊,不是笙箫公主要面子,人家才懒得理你呢!公主那脾气你也知道,好自为之吧!”七公子笑道:“不理最好,老爹你放心,就那笙箫来了,喃也毫不客气!”
话刚落地,就听远远传来层层乐声,宛若风扫湘竹,愈近愈紧。马王爷家的,谁人不晓此音,耳闻就要到门口了,堂内顿时一阵躁乱,纷纷避让,空出一条宽道来,曲身躬迎笙箫公主芳驾光临。老爷夫人刚要移步出厅,已然动之晚矣,伴着缕缕香风,堂内已是槐花飘扬,洒满一地。两队笙箫侍女随之而来,排定之后,一改凌霄之音,奏起温婉之曲,令人心旷神怡,如沐春风。一曲悠悠消逝,将尽未尽之时,两列侍女一收乐管,齐声唱和:“一柄断肠剑、两行伤心泪!恭请笙箫公主!”众人一听大惊,除老七外,都把心提到嗓子眼,伸长脖子盯着甬路,迎候公主提剑含怒款款杀来。
堂内静得瘆人,等了一小会儿,外头仍是空空如也。难道嫌未远接?老爷夫人生怕怠慢了公主,正要出迎,忽听头顶几声冷笑,一个红绸蒙脸的轻灵身子翩然而下,稍一落稳,扭头喝道:“依柳,瞧你编的好词!谁伤心了?哪来的泪?!”领头侍女扭捏道:“公主,刚才——”还没等说完,一声断喝:“刚什么才,心长仔细点!”“是,遵命!”依柳红着脸应道。公主转过脸,当没人在,“刷”一下抽出细条青虹剑,顶着七公子喉咙眼:“说!为什么不进我家门?”“你也没进我家大门啊!”老七了无惧色毫不客气指指房梁回道,“来了还蒙块抹布,脸上长麻子啦?”一时有憋笑不住的,“噗”一下喷出来。
公主哪受过这等气,好歹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倒也不慌神,剑尖往前顶了顶,揶揄道:“进大门?哼哼,我算什么人呀,进你家大门?!何况马家公主都丑,见不得人,行了吧!该你啦!”老七无可无不可地撂了一句:“啊,不敢进啊,你家规矩太多!”“那我规矩多吗?”“那喃哪晓得,多啊少的,你不归你家管啊!”“小时候,不是……”“现在大了!”“大了怎了?”“那不你们家规矩吗?‘匈奴不灭,何以家为’。大了当兵去啊,定亲违规吔,这进你家门前,喃不得掂量掂量啊?”“哼!当兵?早咋没听说?!你就是逃……”“喃哪敢逃啊,喃是上杆子守规矩啊!咳,哪晓得你家规矩老自己打架啊,可难死喃了!啧啧啧……”“你!”话赶话越呛越紧,老太爷气得拎起拐棍就要敲过去,夫人也着急正要帮和着说好话。忽听依柳和侍女惊叫起来:“公主!”笙箫扭头气道:“没你们事!”仍催着对面那晃晃歪歪满不在乎的人交代清楚。
叵奈这浪荡公子只嘻嘻笑着,边敷衍边往她脑袋后面打眼。公主既怒又疑,未明所以。她哪里知道,自己那上好绸子蒙布尾稍,早被扯开引出一根长长细细的红线,正一圈一圈不知被谁牵着往房梁上悠啊悠呢,一小会儿就缓缓到了打结处。眼看都快脱线了,光顾着逼供,竟浑然不觉,忽然又想起什么,“你——就喜欢乞丐丫头!”脱口而出。哪知一激动一冲气,“头”字一吐,蒙绸结节吃劲不住,登时滑落下来,霎时举堂皆惊。天呐!事发突然,公主芳容瞬变,向后一抓空,眼睁睁看着绸子飘往一旁,凝在那里不知所措。早就听闻“笙箫一露面,万般皆失颜”,一时满堂注目。惊这公主果如仙姝莅凡,白皙丰润、旖柔翩然,明眸奕彩、虽怒犹怜。如此贵胄可人儿,竟为人所拒,可叹可惜。“下来!”还没回过神来,猛听一众侍女尖声脆嚷。众家忙不迭抬头望,一见更惊,那高粱之上,正斜里八叉倚着个人呢;手指边扽边绕缠着红线,剩下的绸布仍不紧不慢晃摇着往空中去,让公主出丑亮相的事敢情是他弄的!哪管下面炸开锅,上头仍若无其事目不斜视地玩线团呢。
就在众人蒙圈,老七刚要喊、笙箫欲出剑的当口,梁上不速之客终于开口了:“乞丐丫头怎么了?为了见我兄弟,一个姑娘家,破衣烂衫,千里迢迢靠讨饭摸过来。一路上那个苦啊,被烈狗追过十几次,差点被毒蛇咬过八九次,还被歹人欺负过几十次,天天跟一帮臭花子混在一块,搞得是伤痕累累、脏不兮兮,瞧现在,都弄假成真了,可就是不回头,换做你,行吗?!”说着速速把线团卷起来,顺手抄进腰袋,晃着脑袋扫眼梁下。
堂内一时嗡然,这两人啥时候咋上的房梁,地上站着坐着的,竟一概不晓,笙箫公主更是惊诧,那人什么时候跟上自己的,还把绸线给抽挑出来,离得该多近啊,自己竟浑然不觉,想想都要吓死了!憋红着脸,绸盖没了,羞人现眼的,哪肯久留,丢下一句:“我不要你了!跟花子丫头过去吧!”回身瞪了梁上客几眼,闷头提剑含泪匆匆疾出叶家大门,依柳没存想那么快,要出门词还没编利索呢,只好带着众侍女小步快跑边追边唱:“笙箫笙箫,窈窕无双……”不一会儿就音消云散,无处寻踪了。
事已至此,本来一场花好月圆的中秋定亲就这样草草散场了,叶家老一辈一边亲自速往马家赔罪,一边赶紧打发老七离开建康上前线当兵去。跟疯丫头一说,乞丐都当过了,哪有不愿意的,只是央着树怪回去跟哥哥好好说说,路上的事大大谢过南师傅暗中护佑,就别再跟哥哥提了,让他不要挂心,转年头指定回家去云云。还有那些细软,喜欢是喜欢,用不着,就送给二姑家表妹了。
逸南刮一下丫头鼻子,又边骂边交代歪弓几句,歪弓边笑着受骂边硬塞给鸟哥不少盘缠。树怪无奈,苦笑着往回返,总算稍闲下来,顺带在城里逛逛,瞧个稀奇。东转转西走走,小半天过去,顺着人流来到秦淮河边一处八角高楼前。那檐翘上早已挂满各色灯笼,煞是喜气,赏月的平台也订出去了,富贵人家的仆从忙前忙后,正铺陈名目繁多的摆设,圆桌方凳躺椅、花篮拼盘灯盏、水果甜点月饼,造型各异、参差相间,种种样式,不一而足。果然是繁锦烟花之地,簪缨礼仪之乡,什么都那么讲究。
逸南看得是目不暇接、眼花缭乱。天色越趋暗,圆月渐上空,埠中愈热闹。偶见几个黄毛样式的,也混迹其间游逛,佳节心畅,也就不跟他们计较了。看着家家口口团团圆圆,树怪心里猛不突的抽动一下,急走几步,见着小时爹娘拉着自己买的东西,好歹都要一点。一想又不对,糖葫芦、甜薯干那都是自己喜欢吃的,娘亲平日爱吃什么,爱用什么,父亲在意什么、稀罕什么,竟一时失忆,不觉泪涌,在心里揍骂自己千百遍,严父的呵斥似乎也变得温情起来。
模糊间,看那摊点上吆喝各式板鸭、酱鸭的不少,各买了几只,正付铜子,突然想,自己是老娘老爹花钱买来的吗?泪又沁出,归心似箭。周身人挤,挪动不便,拥扰间,又听“嗵嗵”两声锣响,人群立时就像得了令似的,迅往河岸高楼方向围拢过去,有刚抓起或抽出货样的,唰的又放回去。贩夫也不在意,齐眼往那楼上望。这是要干啥?逸南好奇不解,拉住旁边一人询问,那人不耐烦的甩开:“外、外、外地奴吧!笙箫公主撒花来了,都不晓、晓、晓得啦!”树怪哑然失笑:“结巴子,本、本、本地佬,晓、晓、晓得,晓得啰!”拎着鸭子杂货也一路跟上去。
月上两三杆高了,水波粼粼,夜色洁雅,见那层楼之上,有一身量柔适、轻盈婀娜女子,静静娇倚凭栏,与远空嫦娥遥遥对望,已不知谁是天上仙子,谁是人间公主。在楼下欢呼声中,笙箫乐起,桂花飘落,香气四溢。树怪沉浸其中,虽挤来挤去并不舒坦,也随众起哄抢花,玩得不亦乐乎。也就怪耳尖,不知怎的听到几声放诞的笑声,心中不快,循音扫过去,定睛一看,更是怒起,原来是几个黄毛在那肆意指点,神态可恶,下作不堪。
树怪强压过去,待能看清嘴脸,往袖袋里摸了摸,嘴角逸出一丝笑意,一甩手,那四五个黄毛突然哇哇大叫。虽在众人呼喊声中不甚明了,树怪却瞧了个清楚,不觉开怀笑出声来。
中招的黄毛忍痛把扎在舌上的松针拔下来,本就往这边瞪呢,见有人朝他们大笑,也怒不可遏,蛮横的拨开人群,似要寻仇。逸南一惊,晓得这帮人也不好惹,要被缠上还怎么顺当回乡?赶紧收住笑,缩骨屈身速速钻出,好一会儿才觉人渐稀少,大喘一口气,跃上一株槐树;张望半天,未见黄毛动静,想是甩掉尾巴了,才放心一旋而下,亦不敢再逗留,沿着秦淮河畔,漫无目的游逛。不时回头看那笙箫,仍默然不语、茕茕孑立,难道……开始深悔白天让她在叶家蒙羞的事来,按按腰间,不觉想笑又忧、百感交集。直到影都见不着了,才回神低头往前撞去。
要说这江左烟花之地,文气倒是鼎盛,历来大家辈出,在百里秦淮河两旁,就可见不少碑亭,刻着传世名作。早先虽不爱学,但饱受怒骂熏陶,多少灌进去点,也好奇去看看,可惜月色虽明,字小难辨。离热闹的地界越来越远,也越来越冷清了,回头望一眼,高楼仍高,与己无关,深觉无聊,在河沿找了家小客栈草草安顿下,待明日早踏归程。
十六一大早,店家上来早点,逸南忽觉没了胃口,便提脚跨出门去,打算先看看昨晚那碑文就走。头一探出,哦呀,起雾了,极目望去,清青水木罩在一层薄纱下,远处高楼也若隐若现。深吸了几口冰凉雾气,直奔最近的碑亭,正要绕前去,耳边直直传来几声惊叹:“啧啧,写得好,写得真好!咋写得那么好呢?啧啧,咋写得那么好啊?!”树怪侧目,也奇怪:这碑子背面还有好东西?不由得靠过去,也往上面凑着瞧。咳,说呢,这哪是碑文,不晓得哪个好事者用石头在上头划拉出来的,当是刻的呢,就这类歪诗散词,哪里没有?摇头笑笑就要转正面去。瞥见出语那人青衣方帽,杵在那仍颇为专注的欣赏着,时不时的还猛夸几句,再瞧不上也且驻足看看,到底是何雄文,让这读书人撂下正主访偏门?逸南摇头笑着又靠上来,一字一句先认一遍,原来是篇乐府小赋,还是咏叹笙箫公主的,不禁兴味陡增,瞪圆眼珠子,见那上头依稀描着:
云箫赋
钟山有灵,栖霞毓秀,彼秦淮兮,仙子爰居。谁家女儿,姿采千绮,寞倚楼台,伤此仲秋。闲浪散人,不期而遇,惊鸿一瞥,怅然失魄。噫!天当有憾乎?明月皎兮、星河灿兮,何如笙箫之奕奕?地亦有愧未?杨柳依依、桃之夭夭,何乃萃于一身耶?鲰生之我,何幸之甚,于此良辰,眇望裙琚……今夕何夕也?公主微微仰,嫦娥羞羞隐,夜莺娓娓鸣,岂悦其声,空羡其翅尔。苦身之沉沉兮,未如飞燕之绕盈,恨心之翼翼兮,可曾瞬息之顾盼?凭栏处,岁月催寒、草木染霜,时节萧索、桂花零落。已矣夫,层云淡淡,怅怀幽幽,吾其归去也,举杯醉林涧,寂寂卧残阳,酒醒闻朝露,消此万年愁……
落款:游方子。
这游方子是谁?逸南不禁问那看客。看客不屑一顾:“这都不晓得!”仍赞不绝口。树怪向来也是心高的,从不愿抱屈,猛被一怼,胸中怒起。但转而又恐人生地不熟,无端生事,耽误了归程,暂忍下来,扭头回栈,拉住个店小二问谁在那碑上刻的字。小二探个头,回身说:“那个啊,游方子呗。”“游方子又是哪个?”“喏,就站在那摇头晃脑那个!”“他就是游方子?!”“是呗,天天在那卖弄,哪个不晓得?”“噢,那个,天天在这?他是不是迷笙箫公主,不肯走?”“呵呵,笙箫公主,哪个不迷,我也迷,迷得有用啊?”“那他耗在这做咋个?”“做咋个?吃闲饭呗,这边店面多,他不喜欢自夸吗,又有点歪才,没事让他吆喝吆喝,写几个字发发单子,这人倒好打发,有口吃的给几个小钱就行了。”原来是个落魄书生,树怪心湾一闪,点头谢过小二,轻轻跨过门槛,不紧不慢的又摇摇着回到碑亭。
那方帽人仍在那自我陶醉,树怪靠近过去,冷不丁一跃而上,坐在碑顶。看客像是发现这个飞人了,不过并没太在意,眼皮子眨巴几下,又左摇右晃的不停哼念:“还有哪个写得比这个好?!”树怪哂道:“真是你写的?”这下地面不高兴了:“这还假得了?四面八方打听打听,哪个不服来一个比试比试!”逸南窃笑:“又一个‘又不服’。”继而摆摆手:“我看一般般,比我老家大哥差远了!”“你老家,哼,哪里的?”“豫章郡”。游方子一听,眼眉一皱,不痛不痒道:“你们那个地方,只有一个人跟我差得不多。”“哦,不容易诶,还有跟你差不多的?”“不是差不多,是差得不多,懂得么?”“懂,懂,哪位能人能高攀上你啊?”
游方子一听,颇为受用,来了点兴致:“嗯,你是懂一点,不过那老弟不像我,在这市面上闯,见多识广,窝在小地方,要肯出来呢,还能再赶上我一点。”“你不姓游吗?老孔不说了嘛,‘游于艺’,天天出来游,当然艺高人嘴大了!”地上越听越高兴:“嗯,你还懂这个,能赶上你的也不多了。”“可惜啊,我还得赶路,要不然天天跟你请教,还不一日千里,早点跟你‘差得不多’啊?”游方子乐道:“你说得没错,能跟我学的,那……那还不烧高香啊!”
树怪叹道:“是啊!可惜我哝就是冇这个福气,马上要赶得回去,要不然哪舍得走啊。”“不要紧,不要紧,我日日在这,下次来记得找我,孺子可教、嗯,孺子可教。”“你老在这不走,不腻得慌吗?”“是有点,是有点,几年了,早想换个地方,去年八节,哎呀,美啊!舍不得走了。”“什么?”“你个外地奴,连我都不晓得,哪晓得那个,笙箫公主啊。去年及笄后,就来出云楼撒花赏月啰,我一看啊,吓了一跳诶,哪有荏个中看的人哟!”“你也喜欢她?!”“哼哼——听说许配叶家还退婚了,退得好,退得妙!放眼这建康城,什么扬州、杭州,被烂胡子打剩下的那点地界;再加你们豫章,不要说叶家,就是树家、林家,不是吹,除了我老游,谁敢站出来说他配喜欢公主!”
“嚯哟,你还晓得你老啊!”树怪揶揄道,“我可听说笙箫公主爱好舞刀弄枪的,人家哪会看上舞文弄墨的!”游方子毫不在意:“就你们这些蹦上跳下号称习武的,都是逞匹夫之勇!我老游看不上那个,老游我要的是万人敌,懂么?”“不懂,你教我啊?”“那要看可不可教。”“啥样才可教?”“这个都不懂还咋教?”“你是要老孔说的‘束脩’么?”“哼,上那么高,猴精猴精的!”“上得高、见得远啊,哎哟,看,笙箫公主一大早又出来啦!”“啊?是啊?快拉我上去看看!”地下扯长脖子竖起手。树怪嘟囔一句:“这儿是留不得你了。”“么事?”“噢,没事,我瞭花眼了。”“我就说你个外地奴还晓得公主长啥样,我老游天天在这都没看清过!”“你冇福气,我可……”
正呛呛着,忽然有人过来叫老游吆喝去。老游正要动身,逸南一跃而下,伸手拉住:“老哥你这身份,哪是干这个的,不如……”游方子眼一闪:“小老弟看人准啊,不是吹啊,我哪里跟他们一样!我要是…”叫人的见他没动身,十分不耐烦道:“你还干不干了,不去我叫别人了!”老游赶紧要走,树怪仍拉住不放:“给你几个钱啊,我翻番!”游方子不信:“我收入还上好哟,你出得起啊?”“几多哩?”“半个时辰一个活,八个大子呢!”说着出手比划起来,见那小二扭头走了,急着要追。树怪差点没喷出来,强拉住:“是蛮贵,你壳硬,价码高!”“出不起吧,快放一放,耽误生计了,得空再唠啊!”
逸南笑道:“瞪大你的小眼,看清楚了啊!”手一抄、一扬,握紧了,转个圈,伸向老游,“猜中了全给你!”老游哪看得上这把戏:“我不多取,你让我吆喝什么吧?”树怪一手拉他手掌,一手把攥着的拍上去。老游一看,不大不小一个银锞子,知道来大活了:“嘻,好家伙,都顶我一个月的了。”“这只是定金。”树怪正色道,“活简单,上我家去,可劲吹,当然不是吹你,吹我,多夸点文才,就当夸你自己了!”老游一听,惊道:“上你家,不在这儿啊?”“在这能挣大钱吗?”“钱大钱小没所谓,在这还有个念想……”“呸!”树怪怒道,“笙箫公主武功了得,你能降住她?痴心妄想!”
老游瞪圆眼,鼓了半天,突然一拍大腿:“行,去得!”逸南轻笑:“想通了?”游方子撇撇嘴:“钱可以不要,管口吃的就行。不过,路上我得要个东西。”“行!”树怪痛快应道,“路上的东西路上再说吧!”拉上老游回客栈收拾一下行李就开拔。游方子一众家当全在身上,倒也轻便,钻进轻纱般雾气中,跟上就走了。
路上车马舟船的,倒也轻快,老游木偶般跟着,吃饱喝好,还爱整两口黄酒,就是闷闷不乐,也不提要什么。逸南倒琢磨不透这老哥了,反正还远着呢,先随他去。寡言少语的走了几日,树怪拖着个这样的“木桶”,颇是难受,四处想找点乐子。好容易到了一条江边,正要上船,眼角余光瞄到一侧有人在往水里扔什么,实在无聊就先过去瞧瞧,老游目不斜视,兀自上船去。逸南跑那一看,原来是个官家模样的人,带着两随从,地面乱着一堆信札,那人捡起一本,随便翻翻,边摇头边嘟囔:“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某不为致书邮!”再往江里一甩。树怪是个心性好奇乐反的人,见这蛮有意思,不同凡俗,便要加股加劲一番。
那册子一出手,自己在旁一出掌,那纸样一下甩出去,哗啦啦上下翻腾,比之前丢的远得多,也好看多了。树怪乐不可支,那官人也颇为满意,回头看看帮手,笑着颔首,仍心照不宣,把好戏演下去,直到地面再无一本,才拍拍手、掸掸衣、蹭蹭脚,回岸上船去。等他们一坐定,大船即开拔,看来官不小,树怪也不问,顺水也就扯了些闲话。
又过了些天,重上旱路,到了一个林子,老游像是有了点精神头,突然问:“你能飞多高?”逸南反问:“飞?”“对啊,就那天你不飞碑子上头么?还能飞高么?”树怪不意他有此问,笑道:“这有何难。”说着寻到一株十余丈的大枫树,轻轻一点,凌空直达树腰。老游昂头边看边摇:“还可以,还不够!”树怪翻转旋下,“噗”一声,有个东西跟着掉下来。游方子顺手捡起来,原来是本活页文册:“你还看书?”“就你看呐?!”逸南一把抢过来塞好,“不够不够的,不够什么?”老游捋捋那乱胡茬:“出云楼公主立的那台子,比那树高吧?”树怪撇嘴惊笑:“你还惦着公主呐?怎么?想飞上去站一块啊?哈哈哈……”“好笑么?”老游正色道:“我不要你钱,就教个这个就行!”树怪仍止不住笑:“你不是不屑于学吗?万人敌?”“也就学学这个简单的,其他的就算了。”“这个,简单?老游啊老游,不是小弟不教你,要到我这程度,从小开始,没个十年八年成不了。就你这硬壳子,恐怕还没法教哩,不是那快料,就别遭那份罪,想上去,爬扶梯不就得了?!”
“你不晓得,哪次笙箫出来不是人山人海的,挤不进去啊;加上我这身份,哪是跟小老百姓挤的人?何况那楼道口都有兵头把着,上不得,还是跳上去可行,不行就多蹦它几下啰。”意挺坚决。逸南忍住笑,到底有求于他,还答允过,正要应下来,闪念又问:“除了笙箫公主,你还写过别人吗?”游方子笑道:“我算是高产的,当然写过,不过都没云箫赋用情专、写得好。”转而又讲,“老弟,有言在先啊,我帮你吆喝,你教我上树,交易两清,我可叫不得你师傅啊!”“老精怪,你倒从不吃亏!”逸南喊道,“来吧!”就近一跃而上,坐在树杈间给他讲轻身要领。
老游虽昂头不便,估摸着要跳高可能就得这样学,也颇尽心领会。这倒好,自教上了,这老弟除了吃饭睡觉,就不下树了,老游实在脖子梗得慌,才对空骂几句:“有巢氏!”活动活动再练,吃了不少苦头,倒也渐渐能蹦个三五尺了,不禁又自夸起来。原来练武自己也是块好料子,文武双全、名不虚传啊!他一吹,树怪就让他遭点罪,必须咬紧牙关忍住,就吹不动了。不过这一来二去的,不免耽搁了些时日,本来个把月的里程,硬是拖了两月有余,等到豫章城,街边树叶早已萧萧枯黄,洋洋洒洒扫落一地了。
逸南虽心急还家,倒没忘山上还躺着生死未卜的老酒桶呢,先火急火燎去看看。上了梅岭,直奔偏堂,碰上几个道童也没来及打招呼,老远就听个粗犷的声响:“伙计,还是老冬酒管用吧,包治百病!不拿酒来灌,俺哪醒得来!喀!俺个崽,刚满月就沾酒,而今长大了,壮得跟牛犊子样壳硬!”这不酒怪是谁?看来是活过来了,还挺硬实。逸南刹住步,笑着往回走。游方子追上问:“里头说那老冬酒是你们豫章的吧?冇听过,侬个味道?”“香得很!你吆喝好了就让你见识见识,管够!”老游咂着唾沫,开命点头。
快到家门口了,逸南步子不觉缓下来,老游倒急了,催着快点。逸南迟疑不决,带他到门边,掩着,拍拍老游:“等等啊,我先上独观楼看看。”一闪而去,一会儿回来了,拉住游方子低声交待道:“我老娘在楼上房里,我先上去,这门进去有个犟老头,你就跟他吆喝,别忘了该夸谁、夸什么啊!”老游直点头:“记得,记得,放心!你回家,大门都不进啊!”“这你就甭管了,想喝好酒吗?照我说的做就行!”说完各行其是。
逸南看好点,稍稍一翻就上了二楼平台。透过窗户,白发亲娘近在咫尺,正掰着手指头在数着啥呢。黄昏暗光下,孤零零不时抬眼望外咕叨着,偶也往逸南这边一扫,起手揉揉眼,看没什么,又耷拉下来;过一下不知怎的又颤着脚,紧趋两步,拉开小门,探头瞭瞭。未见有异,仍回身坐下,手掌欲张又合。老娘眼神竟如此不济了!
逸南泪如雨下,急急奔过去,推开小门,冲到近前,噗通跪倒在地,大喊一声:“娘!”老太太吓一跳,一弹推开闯进来的大小伙:“你,你是哪个?”“娘!我是逸儿啊,不孝的逸儿啊,娘!”逸南嚎啕大哭。老太太一听,耳边像嘣了个炸雷般,腾地直起来,双手紧抠住面前人的头,仔仔细细端详。好一会儿,终于认切了:“真是你啊,我的儿!”母子抱头痛哭。半晌才将息下来,逸南娘把儿拉起来:“儿呀,饿了吧,娘给你做饭去。”
“娘,我不饿,您歇着。”逸南含泪扶母亲坐下,“娘,儿不孝,您遭罪了。您眼睛怎么了?”“怎么了?她天天以泪洗面!”突一下蹦出个悲怆的声音,母子都怔了一下。房门什么时候开了,毫无知觉,那藤椅上早靠着个人,“你倒好,挺能耐,一撒腿跑了,我们两个老不死的天天数着日子过,算上今天,正正当当十年六个月零九天!”也是老泪纵横。“爹!”逸南不忍,大叫一声。“我不配叫爹!”老父亲仍枯坐着,“多子为爹,我愧对列祖列宗。想我吴家世代书香,可惜人丁不旺,得个独孤崽还弃文习武,远走他乡!”老娘推推儿子,逸南虽未情愿,仍过去给老爹磕头赔个错。老头子没想有这好事,一时架子端不住,忙起身把儿拉起来,颜色和缓了很多:“你哪里带来个疯子,一进门就什么什么猴精、有巢氏,文采飞扬,夸得那么肉麻。你在外边都在树上筑巢用柴火棍写字啊?!”逸南挠挠头:“你不喜欢文化人嘛!”“我还喜欢打你呢!”说着举手要打,一家三口哈哈大笑起来。
该吃晚饭了,一家子候问半天才下得楼来。游方子早等不及了,一见就问啥时间开坛出酒。树怪手一推:“你吆喝得不行,冇酒喝!”老游急了:“你们不和好了么,哪里不行了?!”老爹笑呵着:“行,太行了!”一边让老太太带着他们开酒,一边出门把四邻八舍的都叫家来;再让独观楼送几桌好菜,天将黑时,已是红灯满堂、高朋满座,过大年般热闹喜庆。
正喝着,又不知从哪冒出个不速之客,进门就嚷:“好你个鸟人,上山了不来看俺,摆席了也不请俺。嘿,个好老冬酒还少得老酒客?哈哈哈!”逸南正要开口,孟掌柜急上前拦住:“是我不让请的!你醒了倒好,冇好清就四处找酒,今天谁敢保你不醉啊?!”逸南拉他入座:“老酒桶,上山听你好了就放心了,是你半年急还是我十年急啊?不是我二姑父你早见许真君去了,别喝多啊!”酒怪爽朗大笑:“你问问老孟,俺多少叫多啊?!”说着不待相请提壶就灌,在座的知道管不住,也就不管他了,一时又欢歌笑语起来。
酒过几巡,逸南娘在热闹间把儿拉过一边,手里捏着个东西,脸上皱纹都在笑:“日间还说没个女客,这个是咋个哟?谁家的姑娘?好崽,让我们老的上门给你提亲去!”逸南一看,面颊一热,那可不是笙箫公主的那块红绸和线团吗?一时也说不清楚,只好含糊着跟老娘交代千万别洗了。逸南娘摸着儿的头,连连答应着,让他回桌去,少喝点。场面直闹到深夜才渐渐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