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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27、28

作品名称:无轨电车轶事      作者:沙漠孤月清      发布时间:2020-02-01 09:40:49      字数:4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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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我疲惫地逃下与我同样疲惫的“大辫子”。
  两只野猫倏然从老槐树下疾速窜出,两道黑影如闪电般掠过,我惊出一身冷汗。它们相随着钻进楼区里一片篱笆的黑暗之中,之后便传出令人惊悚而淫荡的叫声。
  母亲满面喜色对我说,婶给你介绍个对象,看看吧,能成的话,过两年就可以结婚了。
  我忽然感到十分可笑。春天真是一个万物复苏的好季节,不仅草色青碧,动物忙碌,连人都活跃起来,不自觉中也忙着一些与交配繁殖相关的事宜。好像有个国外科学家通过研究发现,人们在春天里更容易坠入爱河。因为春季的大脑更适宜产生爱情。《诗经》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看来,这一定发生在春天里。
  婶与我没有任何血缘或者亲属关系,她只是一个住在我家隔壁的近邻,比我大不过十几岁,但因她称母亲为大姐,我自然要依序退而为下称她为婶。从语言学的角度说,称之为婶,源于女人是叔伯的妻子,这是因男人而得到的一种称谓。它不于“姨”。“姨”的称谓没有归属意义,可以是已婚的女性,也可以是未婚的女性。
  我称她为婶,是因为她是一位王姓男人的妻子的缘故。其实,我倒是更愿意称她为姨。因为这可以跳过那个我并不喜欢甚至有些讨厌的“王叔”,与她有一种更为直接的无障碍的关系。
  婶,白白胖胖,丰乳肥臀,说话时多带笑,是那种有些腼腆而又矜持的笑。
  但我总觉得她的笑只是一种习惯性的交流方式,并不具有开心的因素。那笑声尽管悦耳,但也不乏空洞和敷衍。
  我刚念初中时,她常常与母亲在狭窄的两家共用的厨房里说话,她双臂抱胸倚在厨房门框上堵塞了通道。我从厨房里端饭菜出来,必须谨慎地侧身收腹,才能从她让出的逼仄缝隙中挤出。
  不过,尽管每次都很艰难,但我却乐此不疲。因为我发现贴着她身体挤过的一瞬间居然十分美妙,那种特殊的柔软和温暖让少年的我久久难以忘怀。
  所以,她刚搬走那段时间,我常常觉得厨房变得空洞无聊毫无生气,隐隐有种莫名的失落感。
  婶有文化,据母亲说她父母原本都是外地某大学教授,她喜欢读书、读诗,常读着读着就跟着书中的情节莫名其妙地落泪。也据说她似乎有些并不很清晰的身世背景,母亲也不甚明了。
  至于我则觉得这个女人挺亲切,挺神秘,不然为什么她会嫁给一个貌似高大威猛但实际粗俗沉闷的电工呢?我也从日常生活中似乎觉察到他们夫妻之间某种不很和谐的成分。不过这种特殊的婚姻比比皆是,后面隐藏的某种政治原因、社会原因不得而知,而且人们也懒得去盘究。
  单位盖了新房子后,她就搬走了。因与母亲感情融洽,她还是经常与母亲沟通,不时来我家看看,也常关心我的学习等情况。
  她是个善良的女人,是我不讨厌的惟一的女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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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亲,是一种颇为普遍的择偶方式。
  双方父母或者某个长辈分别领了两个素不相识的男女青年,在某家或某处见一面;然后,旁人都离开房间,给两个青年以短暂的相互了解的机会。另一房间的双方也没闲着,品评着对方的相貌、身高、肤色、穿着,斟酌着是否可以继续发展。过一会儿,男女双方又调整一下房间,如果没有多余房间,那就有一方站在屋子外面,各自征询男女青年的意见。如果某方不同意,就在告别时委婉说,终身大事,回去再考虑考虑,这种情形基本上就算告吹;如果感到满意有继续发展的意向,就另外约定个时间,两个年轻人自己见面,深入了解培养感情。
  这是这个年代最基本的相亲方式。
  仔细推敲起来,这种方式既有传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痕迹,也有现代人自由恋爱的影子。相亲部分是对传统的承继,了解部分是对自由恋爱的践行,二者有机结合,可谓妙哉!
  但于我而言,这却总是一番痛苦难堪的经历。
  在相亲中,基本不存在对等。它在某种程度上则是出于一种不公平的潜在原则。由于双方事先已经对对方条件基本清楚,所以,相亲就成为条件相对优势一方专属权力,被相的不是双方青年男女,而是劣势一方的青年男女。他(她)没有选择权,只有被选择权。
  在这种择偶活动中,我常常处于被动的一方,也就是被选择一方。于是,我便成为一种物品,一种物品的样品,我被陈列在对方女孩和他的父母或者亲属面前,由他们品评。那是一种被审视、被研究、被评估的过程,而我的羞耻心每每让我无地自容。如果不是为了满足母亲对儿媳日趋强烈的企盼,我早就揭竿而起,拒绝相亲了。
  我无可奈何地答应了母亲,也是答应了婶。
  “我找人算过卦啦,这次能成!”
  母亲信心十足地说。她总是跑到郊区的娘家找乡下的算命先生掐算我的命运。
  她高兴地端上饭菜,仿佛这顿饭之后,我就进了洞房,甚至她就晋升为祖母了。
  我的每次相亲,大都是以对方说考虑考虑而不了了之为终结。
  每次我看见母亲眼神由期望转为失望,由明亮转为黯淡的过程,就心如刀割,暗暗发誓从今以后再也不参加类似活动。但每次妈妈通知我时热切的眼神,又让我觉得不能违拗,我不能剥夺她每次初见心仪姑娘时的兴奋和渴望。在一定意义上说,那是她精神的支柱或者生存的意义。
  由母亲作为我的代言人来品评鉴定一个姑娘是否符合做我的媳妇,对于她来说,是一种责无旁贷的神圣而光荣的工作。古代皇帝选妃,大都由太后主持进行,这无疑是一种传统文化。可我并不是某代皇帝或者退而其次是某代王储、王子抑或王侯,我只是个教书匠,没有必要如此隆重,如此繁缛。可是,她一如既往,兢兢业业。
  我曾与母亲说过以上的看法,并希望以后再相亲,我自己去看看就可以了,不必兴师动众,劳她大驾。
  她却笑了说,你就是妈妈的王子。
  我一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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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怀着阴沉的心情进行了这次相亲,对面女子的表情告诉我,相亲结果并不很乐观,但没有绝望,女方说两人再接触一下加深了解。于是,我们约定星期日到公园逛逛。
  女子叫芸,个子高挑,当然这在一定程度上赖于她足下那双深藕荷色皮面的精致高跟鞋。它造型精美,泛出一层近乎妩媚的光泽。
  不过我推测,她即使赤脚,至少也不会低于我的身高。她不很漂亮但端庄清秀,总是挺直了腰板和脖颈,显得身姿柔美又气质高雅;像舞剧《天鹅湖》里跳舞的女人,伸长的脖颈充满生气和灵动。婶介绍说,她曾报考过地方的歌舞团。这让我有些压抑,我总是把艺术与高雅紧密联系起来思考。我的推理是,舞蹈是艺术,艺术都是高雅的。她学过舞蹈,所以她懂艺术,所以她高雅。而我则难免相形见绌。
  我如同之前几次相亲一样,又陡然情不自禁地萌生一种自卑感,同时心中闪过一丝不祥之兆。我不禁想到结局,想到那种被拒绝的粉碎性的打击。虽然我已经具备了皮糙肉厚的抗打击能力,但总还是怀着一种奢望和企盼,或许呢?毕竟被接受和被拒绝的概率各占50%。就是这个“或许”,支撑着我一次次去渴望,而又一次次被拒绝,但我仍然如母亲一样笃信“或许”。
  毕竟,这个世界太大,女人太多。而我,只需要其中一位。
  她是婶在另一个城市娘家的邻居,那是一座相对小一些、落后一些的城市。婶很喜欢她,据说从小就喜欢,而且,她亲昵地称婶为姐,这让我更觉得某种尴尬。她的母亲对婶说你要喜欢就在你身边给她介绍个男朋友吧,将来结婚你们姊妹俩就常在一起了。于是婶第一个想到了我。因此,尽管前景不很乐观,我对婶还是充满感激。
  我乘坐2路无轨电车到路西区,然后换车去婶家附近的站台接芸。
  她挎着婶的臂弯立在站台上等我。她的苗条和婶的丰腴相映成趣,两个优雅的女人构成了一道迷人的风景线。
  婶把我拉到一旁轻声说:“交给你了,好好表现!”然后,她给了我一个明媚而腼腆的笑。似乎是鼓励我,也似乎是在肯定我。不过,我却觉得婶那一抹笑倒是世间女人最美丽的笑。
  芸对无轨电车很感兴趣,她说她喜欢电车的引擎声,尤其是启动那一瞬间,低沉轻悠悦耳,觉得十分舒服和惬意。她的那座城市没有“大辫子”,街道上全是汽车,也全是汽油味;她还说,回去的时候她还想坐它。
  看她天真的样子,我也很高兴,我说:“我也喜欢它,如果你能来到这座城市,就可以天天坐它上班了。”她幽幽看了我一眼,缄默不语。我突然觉得自己这话太没水平,有些卑鄙,品味起来,甚至有点诱拐的味道。
  我们踏着春天绒绒的草地散步在蜿蜒的湖畔。
  泛着翠色的湖水安静得如同睡在春梦中,还没有完全醒来,湖面没有一丝波浪或者涟漪。鸟儿却是欢快,在湖畔一片矮树林里飞来飞去。
  我推测,它们肯定成双成对,因为这是恋爱的季节。我有点失望,自己为什么不是它们其中的一只。但又觉得如果自己是一只雄性鸟儿,那么也未必能够有一位美丽的异性伴侣。因为许多雌鸟对雄鸟的要求更为苛刻,不仅要身材壮硕,而且还必须毛羽丰满,颜色瑰丽。据说这样的雄鸟不但繁殖能力强,并且还具有较强的免疫系统,不会生病,会让后代更为健康。
  如此看来,做鸟未必比做人更好一些。
  我大口吸吮着春天的空气,之后问:“这里还好吗?”
  “不错啊,比我们那里的公园要漂亮得多。”她看着湖对岸,回答心不在焉。
  “如果夏天就更美了,亭阁掩映,拱桥垂柳,有点江南风光味道;不过,旖旎中自然也就缺少点北方的壮观和豪迈。”
  我望着前面“映翠楼”高翘的檐角和下面的小石桥,发表自己的议论。
  “你挺有文采?”她扭着脖看我,长长的脖颈很美,像当时一个电影明星。
  我挠挠头:“一般,随口胡诌的。”我怕她认为我在炫鬻。
  “教书有意思吗?”她纤细手指把刘海向额角撩了一下,动作挺迷人。
  “无所谓‘意思’,不过一项职业而已。像你制鞋一样,满足的是一种社会需求。”
  我的回答有些玩世不恭,也不够浪漫。
  她微微蹙眉。
  她是制鞋厂的一名工人。但我坚信,她脚上的那双高跟鞋绝对不是她们制鞋厂的产品,婶好像说过,那是个布鞋厂。
  我们站在一座三孔的小石拱桥上。桥很短却很陡,中部的大孔高高隆起,使整座桥近乎形成一个美丽的“A”型,耸立在湖面上,又与水中的倒影相辉映,美轮美奂。
  她捏着湖岸几丝垂柳,凝视着眼前的景致。
  “你是怎样看待生活的呢?”她又问。
  “哦……这个问题挺有意思。”我一愣,不知她所问为何,就在惶遽中敷衍。
  “我想起一个与之相关的话题:就是人活着是为了吃饭,还是吃饭是为了活着呢?似乎都有道理!你认为呢?从哲学的角度看,吃饭是一种物质活动,活着是一种精神活动,吃饭的作用在于存在,而活着的意义在于领悟。”
  我看了她一眼,她似乎侧耳倾听,这在很大程度上调动和激发了我的才思,我有点忘乎所以。
  “所以,这里就有一种辩证法,只强调吃饭的作用是庸俗的,抹杀了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强调生存的意义固然高尚,但忽视吃饭这个生存的基础也是不可能的。因此,作为人类,应该在吃好饭的前提下,追求更高的人生价值。”
  我侃侃而谈,她又蹙蹙眉。
  不知是因为我没回答,还是因为我的答案风马牛不相及,抑或我所说的这些她压根就不理解。
  哲学、人生、存在、价值,这些形而上的东西对于一个制鞋女工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什么美好的东西,至少不比她脚上的那双高跟皮鞋更为实用或者美丽。
  精神在物质面前,常常是苍白而贫乏无力的。
  之后,她就很少发问了,我心里阵阵发凉,也不再进行尴尬地卖弄。
  走出公园,她让我陪她走到2路无轨车站点,她说她想多熟悉熟悉这座城市。她是带着一种奇怪的笑意说的。
  这个笑有些蹊跷,有些勉强,有一种特别的意味。
  于是,我踩着她高跟鞋发出的节拍,与她经过了城市里的主要街道。她一直没有看我,可能是因为需要略微的扭脖和垂眉。
  但我很兴奋,高挺着胸膛,步履坚定而豪迈。从来没有任何一位高个子的女人陪伴我走这么远的路,冲她陪我走这一段路途,即使告吹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我可能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对一切事情都不抱有美好的愿景,于是我不奢望爱情的陡然降临,倒是对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充满快慰和幸福感。
  一路上我也曾搜肠刮肚寻觅一些高雅而又幽默的东西,却总是找不到,不是太高雅了不够幽默,就是太幽默而不够高雅。我深怕弄巧成拙,只好缄口不语。到达站点后,她轻轻叹息一声,说这个城市挺美。我揣摩她的潜台词,忽然觉得不妙。
  车很快就来了,我提醒她注意人多别踩了鞋。踩女人鞋的情形,不知何时成为我心理的一道阴影。
  她粲然一笑点点头。
  我深情注视她,等待着什么。像一只觊觎悬挂在另一棵树上母猴的雄猴,眼神充满渴望和虔诚。
  她咬咬嘴唇转身上了车,在车上朝我微微摆手。然后,2路无轨电车哼哼唧唧地把她带走了。
  无情地带走了。
  我蓦然明白,可恶的“大辫子”是不会再把她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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