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祸兮福所伏

　　王记商行离学堂一里多地，是要走上一会儿的。性情耿直的王掌柜，一时冲动，没有想到会有什么恶果，只想把章先生狠狠地教育一下，然后让他扫地出门，滚出双山县城。
　　掌柜的太太，看到丈夫怒气冲冲离开，也推开门紧随其后。她知道掌柜的是个火爆脾气，恐怕他一怒之下会弄出人命，或闯出大祸来。王太太知道，真要是弄出人命来，那可就不是一般性质的打架斗殴了。即使不去偿命，也要终身坐牢，到那时，这个家还有吗？
　　王太太想到了这些，害怕得后脊梁都冒凉风，在后面紧着追。掌柜的老伴是一双泯妆小脚，属于人为的半残废。跑两步一直摔跟头，还是一直在后面追着、跟头把式地不停地追着、摔着，还用她那莺声燕语的嗓音在喊着。
　　后面关门上栅栏板的伙计赶了上来，他对掌柜的老伴用十分温和的口气说：“太太，您要是真想去追上掌柜的，就您这双小脚怎么撵得上了呢？太太您也别太着急，来吧，我背您去，马上就会赶上掌柜的。”
　　伙计紧走几步蹲在太太前面说：“来吧太太，别去想男女授受不亲，按年龄您是长辈；再者说，我是您的伙计，也是您的仆人，背您走路是应该的。上来吧，什么都不要想。况且我和您女儿云朗小姐是同龄人，您不会忘吧？七岁前我和朗姐常在一起玩耍。太太我是您儿子辈分上岁数的孩子，您就别见外了。”
　　
　　掌柜的老伴今年才三十八岁，是王掌柜的二房。大房太太和王掌柜的共同生活了三年，一次流产中，母子双双丧命，所以生前没留下一男半女。
　　王掌柜的在次年大房周年后的第三天，把现任的二房太太娶进王府。二房太太当年正是二八一十六岁好年华，家境不错，又会保养，身体发育成熟。婚后次年所生一女，就是刚才在学校受辱的王云朗。
　　人为的半残废一双泯妆小脚，不经常出屋。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白皙的皮肤显得面嫩。从面相看，比自己女儿大不了几岁。
　　难怪王掌柜的怒火中烧，二十二岁的王云朗，是掌柜和老婆心头肉，掌上明珠。王记商行万贯家财，还指望女儿继承呢。原打算招个上门女婿入赘，可是，守旧的王掌柜认为，女儿被教她的先生强吻后，再也回不到黄花闺女时代了。
　　所以当他听到女儿说完，觉得如遭遇了晴天霹雳，险些被震晕击倒。但火气十足旺盛的王掌柜没多想，一怒之下做错事，把一件不算丑的家事，一闹腾，被县城里百姓口口相传得沸沸扬扬。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虽然是一句俗话，但是它有一定的真实性。比如说，在传话时的传话人，多爱添枝加叶，把一可以说成五，或说成十，假的被传过十遍，自然在大多数人的心中，也就变成了真的。
　　再比如说，那些与事件无关者，与王掌柜无亲无故无交情者，会口无遮拦地把强吻说成强奸。看看，被传说成如此下作的王云朗，她还是个好女孩子吗？
　　即使原来是校花，双山县城镇城之花，今天也被说成是一枝残花！这样的事发生在与自己不相干那些人身上，传话者必然是会将章先生对王云朗的行为说成后者。俗话说，旁观者，看热闹的不怕乱子大。
　　这些流程在王云朗心里也明镜似的，所以她嚎淘大哭；
　　她哭的是，从此后自己的名声已被扫地出门；
　　她哭的是，从此后，断送了她的升学梦；
　　她哭的是自己的远大理想，被教她的先生打得稀碎！
　　在旧社会，像王云朗这样女子，名门望族是没人喜要的，他属于破烂女人。还真是让章先生把王掌柜的美梦也打得粉碎，一位烈性商人，怎会咽下这口气呢？
　　背上背着太太的伙计，他还不知道掌柜府上发生了什么事，想问问背上的太太，又憋了回去。但太太知道伙计回头看一眼没问，是他想知道发生什么事不敢问。太太直接告诉背她的伙计说：“别问了，到学校你就什么全都会明白的。”
　　在家负责关栅栏板、后来背着太太的伙计，连跑带颠地撵上了掌柜的一行三人，又背着走上几步。太太向丈夫大声喊道：“掌柜的，千万别冲动啊！打死人是要偿命的！”
　　王掌柜看了一眼伙计背上的夫人，没好腔调地问道：“云朗她妈，你来干什么？回去！来添乱是不是？我干吗要打死他？我要替孔圣人教训一下他，我要扒他一层皮！让他以后没脸见人！什么东西呢？有老婆有孩子的圣人弟子，有辱师门！我替孔夫子清理门户！快回去！看看你成何体统？别跟着丢人现眼了！”
　　王掌柜的太太听到丈夫的话觉得刺耳、扎心，泪花在眼圈里打转没流出来，但是她还是向他招招手，小声说：“掌柜的，这些看热闹的人，你不嫌丢人也就罢了，以后还让咱女儿怎么在双山城活人呢？咱别张扬了行吗？你这一闹，怕是全满洲国的百姓都该知道了！听我话，别再把事态扩大了好吗？”
　　王掌柜的这房太太也是大家闺秀，在娘家为闺女时期，也念了八九年私塾，文化不算很高，但对伦理道德上还是有一些造诣的。
　　她追来目的地是怕把事闹大，弄得鸡飞狗跳的与谁都没好处。但她一急之下，忘了那个时代，对男女之间的肉体接触是一大忌；何况她被伙计架着双腿而趴在他后背上，王掌柜看到后，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但王掌柜的对这位二房太太从来是宠爱有加，对她连大声说话时都很少。今天他看到太太手搂着伙计脖子，两条腿被伙计抓着，心里那股火立刻又烧了起来，所以瞪她一眼，才说出“看看你成何体统、别跟着丢人现眼”这句让她伤心的话。
　　虽然太太的话是很中肯，一向不受屈、在众人面前挺胸说话的王掌柜怎能受得了这样的屈辱？尤其章先生是始作俑者，是他王某人从外地聘来的大户人家的秀才，还是太太远房亲戚。
　　他没想置章先生于死地，只想教训他一顿出一口恶气。他深知，爱面子的宝贝女儿再也不会返回学堂，也知道女儿不会想不开寻短见，更知道巴掌大个双山县城，人人都知道他王掌柜的千金是朵花，在县城很有知名度。
　　从小到大是被大家夸大的王云朗，怎能容得了尊师的猥亵呢？今天是头一次哭得稀里哗啦的王云朗，她的内心也在极力调整自己的情绪，也在内心中找到一条出路，就是远走高飞。
　　知名度高的人，千万别弄身上半点污垢。王掌柜心中有数，他知道从官宦们眼神里、周围的商贾大亨们，还有一些纨绔子弟等等，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女儿王云朗的每日行踪。在她身上发生了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想瞒是瞒不住的。
　　心里开通的王掌柜在女儿开口说话的那一瞬间，已有了打算，认为这就是命，命运和他开个大玩笑。没办法，只有接招了。他向夫人勉强一笑说：“听话，回去吧，我知道该怎么办。你在当下只需做好一件事，马上回家，寸步不离咱宝贝女儿身边，不可再有半点闪失！”
　　背着太太的伙计，可能没觉得累，还觉得这下子有巴结掌柜和夫人的机会，一直背着。他回过头去问一下他背上的夫人：“太太，咱回去吧？这类事情太太还是不看到的好。太太，咱双山城里爱嚼舌头的人太多，没看到临来的路两边门都欠着缝呢吗？”
　　王掌柜太太附耳说：“好了，咱回去，回去我自己走，不用你再背了。停下，快停下，马上放我下来，你没看到掌柜的眼神吗？他受不了我趴在别的男人身上，快放我下来。”
　　伙计知道太太那双并不美观的小脚，走起路来两只胳膊要不住地大幅度摆动。让人看到心疼，她自己也觉得相当困难。这位伙计身体相当棒，扛一百八十斤麻袋都没觉得累，况且太太苗条身躯只有八九十斤，沉不沉、累不累另当别论。这是他向主子献殷勤的极好机会，况且，他怎舍得放下这等百年难遇的美差呢？
　　伙计转身往回去，并附耳小声说：“太太，我送您回去吧，那里什么事我也不想知道。掌柜的身边有他们哥俩呢，您的担心是多余的。太太，您放心吧，掌柜的性格我们都了如指掌，天大的事儿他都会处理得左右逢缘，不会出事的。您不用怕别人说什么，只当我是您儿子在尽孝，这样去想还不应该放心吗？”
　　这位小伙计心地善良是一方面，他的主动是有些过头。但他是土生土长的双山人，对王记商行赋有浓厚情感。十六岁当伙计，六年中对掌柜的女儿有时也想入非非，今天的献殷勤，可能也有这方面因素吧？
　　另外需要多说一句的是，背着太太回走的小伙计叫张令全，家住在王记商行西院，父母靠做烧饼维持生计。张令全今年也二十二岁，和王云朗同年生，她和他在七岁前常在一起玩耍，是一对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小朋友。
　　在王云朗上学期间，早晨晚上两人也要走到一起说说话，玩上一会儿。那时王云朗给张令全的一件小挂件，至今他还留着。都长大了，都长了心眼。两人也有了各自的远大志向，但小伙计张令全，至今还保留着他认为是王云朗给他的定情信物，有时偷偷拿出小挂件看看。可能他还怀念童年那些美好的过去，看到那个所谓的定情信物，他仍然沉醉在美好记忆中。
　　小鸟依人类型的王掌柜太太，把头埋进伙计张令全的后背里不敢见满街道任何人，微闭二目伏在张令全背上。两条腿任由伙计随便地端着，自己也觉得不雅。没办法，一去时心急上了伙计的后背，方才觉得很没面子。仔细想想，自己自从嫁到王家，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进，今天在丈夫以外的另一个男人背上，会被双山城人笑掉大牙的！
　　王太太一着急，含在眼圈里多时的泪花，终于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知道趴在与自己无相干男人背上有失大雅，但她并没有舍得离开伙计的背。她想到的是，这段路自己走，就这双泯妆脚，说不定要歇上几歇呢！真要坐在街上歇息时，围观的人群中，指不定会有哪路货色出来羞辱她。想想就后悔，当初不该追过来……
　　王掌柜到了学堂门外，站住脚，向他左右伙计吩咐道：“你们哥俩听着，去那栋校舍里，到先生休息室看看，把醉酒的章先生那个畜牲给我弄出来。拽出来以后，用你拿来的这条绳子绑在大门桩上。快去！别手软，那是个畜牲！他不是人！”
　　两伙计心里纳闷，章先生到底做了什么坏事？非礼了太太吗？不可能。对小姐有不雅行为了吗？也不可能啊！章先生可是掌柜太太的远房亲戚，又是掌柜的亲自从外县请来的呀！会做出哪些事，让掌柜的动了如此怒气呢？
　　伙计甲向掌柜的一笑问道：“老板，啊，不，瞧我这记性，不许叫老板。掌柜的，为什么呀？他可是您的亲戚呀，这样做合适吗？要是校方拦挡怎么办？我们该怎么说呀！”
　　王掌柜的急了，大喊道：“听不懂我的话了吗？还是我没说明白呢？别问为什么行吗？快去，快去把章先生那个畜牲给我绑过来！快点！别磨磨蹭蹭的，别问为什么行吗？”
　　两个伙计一看掌柜老爷真急了，马上拿着绳子急忙跑去校舍。他们都很熟悉章先生，平日里章先生也是王记商行常客，掌柜的也拿章先生当座上宾。
　　咱旁观者觉得章先生太过分了，不该对自己的学生有如此行为。哎！也真够胆大的，不知道他是咋想的。也许想到有亲属关系，王掌柜不会对他怎么样吗？一位知书达理的教书先生，做出如此龌龊之事，难道说他就忘记后果了吗？
　　两伙计一直耳语着。今天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两伙计一直蒙在鼓里。懵懵懂懂地被掌柜的带到学校来，又稀里糊涂地要去捉拿他们商行常客——王府的座上宾。心里觉得，一定是章先生对中年的俏皮太太有非分之想，或者对太太动手动脚过。怎么也不会想到一位知名度很高的教书先生，竟然会去祸害他亲自教的学生。
　　伙计两人还在猜测中，是啊，太太那么年轻漂亮，很容易让经常去商行闲聊的章先生心生邪念。由此可见，“丑妻近地家中宝”这句俗语是十分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