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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烟波江上使人愁(下)

作品名称:天下孤岛      作者:柳樟      发布时间:2020-01-29 11:10:21      字数:9891

  疯丫头见他们气势汹汹的样子,不紧不慢地打开弓袋,拉弦装弹,歪着脑袋问:“姓揭的大哥,你是手痒啊,还是脚痒啊?”揭管事一愣:“我看是你手痒!”“噢,手痒啰,好呀,我给你㧟㧟痒!”那丫头一声未完,杏眼一瞪,“腾”一下,石弹火速出弓。就听“啊哟啊哟”揭管事连连嚎叫,脸涨通红,惊跳甩手,恨不得一下把掌剁了去。后边伙计一见这赶紧去操家伙,“掌柜的”骂道:“还有脚痒的?!”“啪”的一下,只见一人抱着脚板一蹦三尺高,趴在地下哀求不已。
  这下晓得厉害,没人敢乱动了。“掌柜的”莞尔一笑,又问:“揭大哥,你嘴痒吗?”管事的一听,噗通一声跪下:“姑奶奶,你我近无怨,远无仇,就别为难我们这些跑堂的了啊!”疯丫头把弹弓往桌上一砸:“哼!你们一个个什么都不说,就跟我有仇!”老揭边搓手边苦着脸道:“也没什么可说的啊,是有个公子一大早来了,看衣服做好了,结了尾款,把姑娘的芳名留下,交代我们等你来取,就走了。姑娘还是到外头去找找吧。”
  “敢骗我!”疯丫头又操起弹弓,“腾”一声,老揭赶紧捂嘴,还好是空弹,吓出一声冷汗。“歪哥早跟我约好了,要么一块来,要么他取了送回来,今天那么大雾,他肯定自己来取再送给我的,哪会像你说的那样的?!”丫头说着又噙泪又装弹。老揭一见来真格的了,铺头盖地喊道:“姑奶奶莫怪我们啊,那公子哥跟掌柜的都有交代,把衣服交给姑娘就完事了,不能多嘴啊!”“哼!不多嘴,就让你没嘴!”疯丫头拉紧弓弦,喝道,“快说!”好汉不吃眼前亏,管事的看再不说自己就要交代在这泼丫头手里了,只好跟后边的伙计通融一声,吞吞吐吐地道:“姑娘,你要找的叶、叶公子已经给抓,哦不,请、请回家去了。”
  丫头一听,大惑不解:“你说我要找的人姓叶?”揭管事问:“对啊,姑娘不晓得吗?”“当然晓得啦!”清姑娘扬头道,“不管他姓叶还是姓草,在我这里,他都姓歪!”底下伙计吃吃偷笑,恐怕这姑娘早被人家当棵野草待着呢,自己还蒙在鼓里,死活要找回来,这不自讨苦吃吗,虽然可恨可气,看着也挺可怜的。
  正嘀咕着,又听座上嚷道:“谁敢把他抓走啊?!”揭管事觉着手上没那么疼了,嘿嘿一笑:“当然是马王爷家的,别家谁敢啊?!”“他不姓叶吗?关马家什么事啊!”座上不解。此语一出,更是引来嗤笑不已。老揭怕嘴受罪,强忍住慢慢道:“姑娘真不晓得马王爷家怎么回事么?”“哼,就他马家,前几天请我吃饭我都不去!”“哦,姑娘,我说的是马王爷家,不单是马家。”“马王爷不姓马吗?!还能姓牛啊!”这一下,堂内终于憋不住,哄的一声全笑起来。疯丫头怒不可遏,又要抄弓,底下才赶紧长出气缓下来。
  老揭站起来道:“不知者不怪,不知者不怪。姑娘啊,你前日不知也好,晓得了就回家去吧。那马王爷啊,不是一家,是三家,当下最有权势的马、汪、叶三大家族。他们世代联姻、根深蒂固、形同一体,所以坊间才说‘马王爷家’的。”“那我歪哥就是叶家的?”“是啊,叶家七公子,年初逃婚出来,马王爷家出动几路人马四处找,好不容易今天给寻着了,可不得给抓,噢,请回去嘛。”“什么?逃什么婚?”“听说中秋要跟马家的小姐订婚了,秋天的事,春天就跑了,跑到这给姑娘,你,买布做衣服,不就,不就露出尾巴了?”
  “中秋?不到两个月了。嗯,那个,谁告的?!”“这,还用说吗,这大个布店,本就是马王爷家的买卖,他那大锭银子,还刻着叶家的记号,我等下人都认得,掌柜的还能不晓得吗?”“那就是掌柜的告的?!老头死哪去了?!”“哦,姑奶奶,我可没说啊,我们掌柜最多也就传个话,哪请得动叶公子啊,那人,可是叫什么汉阳九枭闯进来带走的,说是见过,认得,才一准儿拿住了。”“呸!又是这几条臭虫!”疯丫头从掌柜席上滑下来,收拾起弓袋子,马不停蹄就要走。刚要跨出门,忽然定住,猛一回头,把个伙计吓一大跳,和声问:“叶公子家住什么地方?”“啊,啊,这个——”一伙计赶紧答,“叶家大房在建康,远,远着呢。”“哼!”丫头一扭头,飞身上车,一骨碌又奔远了。伙计们如送瘟神,大舒一口气,躲过一劫的拍手叫好,那伤着手脚的,可更觉痛得厉害了,又听得嗷嗷叫唤起来……
  车马直奔梅岭而去,刚到江边,丫头猛然大喝一声:“停!”随即从车上跳下,钻进雾里,穿行到那廊桥,独身孤影自徘徊。望那迷蒙江面,氤氲难辨,朦胧不清,一如此刻内里的情境。是哀愁、生气、高兴亦或恐慌?怎么也弄不明白。凭栏远眺,数着那单飞的银鹜,不禁勾起哥哥教自己背诵的那首乐府来:“东飞伯劳西飞燕,皇姑织女时相见。谁家女儿对门居,开颜发艳照里闾。南窗北牖桂月光,罗帷绮帐脂粉香。女儿年几十五六,窈窕无双颜如玉。三春已暮花从风,空留可怜谁与同?”咳,自己都十六七了,没有颜如玉,更没人可怜了。想着想着不禁又潸然垂泪,掏出弹弓装上石子,喊一声:“歪哥,看好了!”一发又一发,廊柱虽犹在,柱后却无人,谁来对阵应答?徒留声声空响,回荡在这迷雾漫漫的江桥回廊。石弹越发越无力,终于停下,再无声响,如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徜徉半晌,雾渐散去,意趣难留,清姑娘一步三回头,挪回车上,轻口说一声:“上梅岭。”一路无话,又到了赤须所在,找上秃鹰,把汉阳九枭好一顿臭损,兼把他们的师傅也毫不客气地刻薄一番;仍不解气,又找树怪告状,闹得不亦乐乎。
  秃鹰云里雾里的吃了这丫头一闷棍,到底是“同伙”了,也不便动粗,气得直追过来,不顾伤痛,手舞足蹈的为徒弟和自己百般辩解。疯丫头哪吃这一套,那伶牙俐齿的可派上用堂了,连珠落地般哗啦啦把好个秃鹰刺得顶上比平日亮了好几层。
  逸南原就是爱看戏的人,这等好剧哪舍得劝没了,笑嘻嘻的瞧着,不是还拍一拍身边躺着的人:“哎,老酒桶,你也起来听听,别老装睡了,你要醒不来,人家白给你演了,可惜,可惜。”旁边伤轻的在这大山里都快静出仙气了,也乐得热闹一下,全在那洗耳恭听。直到把山翁招来了,两人才渐渐消停。还未等山翁开讲,丫头一扭头就冲出偏房,坐上车径直回城了,看客们又了无生趣,就位躺好,陷入冥思了。
  到了二姑家,一言不发关进房里,连着两三天,竟茶饭不思,瘦了一圈。二姑问仆人,光知道取衣服的事,没让进店,具体也说不清楚,难道跟逸南闹别扭了?直到一天清早,表妹慌张张跑出来吵吵说庾清不见了不见了!二姑忙赶来闺房,那包衣服也没动,打开一看,表妹眼珠子都瞪圆了;一翻,还漏出一堆金玉首饰,二姑连连惊叹:“这死伢子,赚大钱了,个么舍得出手!”边让家仆速去梅岭,边看还留下什么没有。翻了半天,再无他物,倒是头来时那套划得七创八孔舍不得扔的旧衣裳不见了,甚是蹊跷。
  大半天功夫,树怪才匆匆赶回,说是去了趟盛和祥布店,二姑急问:“去什么店啊,她不是去找你吗?”逸南抢一句“她哪会找我啊”,扫一眼那堆物什,听着二姑的惊怪数落,才不得不把歪弓的事竹筒倒豆子着顺出来,庾清估计是往建康去了。
  二姑心善,肉疼不已:“这丫头,低门窄户的,非要投那去,不往火坑里跳嘛。姑娘家家的,这路上可遭罪了,到了又能咋样?苦命的小妮子,造孽啊!”不停抹泪。逸南一看也甚着急,庾大哥临行有交代,自己也答应了的;如今大哥还不知咋样,幺妹人又不见了,两兄妹都是自己找出来的,怎么也不能让他们出事啊。想妥了就央着二姑跟姑父说一声,自己有要事要办,托他照顾一下伤员。二姑急让表妹收拾盘缠,又喊仆人套车,逸南连说车就不用了,起手接过盘缠。忽然一怔,弯身哽道:“二姑,当年我出门,我娘给我那包袱跟这个一样,我斗气,没要!”二姑也一酸:“我说你老娘见不得这个包袱,非要送给我呢,儿行千里母担忧,拿好了,事办完了记得早点回来啊!”逸南抹泪,从胸口掏出一张锦帛,交给二姑:“这是我早请师尊弄好的一个和体方子,麻烦姑妈给我老娘,让她每日照这个练一练,个把月腰板大约就能直起来了。”二姑瞪着他:“死伢子,你回家了,她腰板子就直了!”逸南猛点头:“中秋后吧,肯定,肯定回,这话也给我老娘带去,我走了,二姑!”说着三步并着两步腾腾腾出了院门,二姑招着手,长出一口气:“浪子可见回头了!”
  就在一丫一怪往建康奔的当口,这旗岭山里头也是奋蹄不已。一众娃娃昏天黑地的玩,队伍越来越壮大,像脱缰的野马,把好个山坳闹得是人仰马翻,猪狗都厌。这天下雨了,各家就想勒着他们,老实在屋头呆着。哪知太低估这帮小子丫头了,仗着大人不敢硬拦着虎王的小客人,强拉上三伢子,有雨玩得更欢,故意淋了点雨后,又想起了邪招,找没雨的地方去啊!戴上斗笠,披上蓑衣,一个个像模像样的田舍翁一般,有的支个竹条木棍,有的扛个短杆铁锄,还有拎耙子带箢箕捎镰刀的,外加一条盖着芋头叶的大黑狗,沿路赶草打蔓,向那平时阴森不愿去的阔叶林里进发。
  玩什么呢?早就商量好了,新花样,挖地蚕。听大人说,那地蚕好啊,能当菜来能当药,在山里面最需要,就是有点难找,要下雨温湿的地界,那蔓草让水冲开后,才瞧得清楚,挖得利索。得了,赶上这场秋雨,对娃子们来说,又能玩又算帮大人干活,一举两得哩。家长们也不好再拦着了,就让他们玩去吧,反正这儿几乎与世隔绝,出不了什么事。
  噼哩噗噜钻进林子,大雨立变细丝,周身湿漉漉滑溜溜。带头的木苟冲在前边抡锄开路,雨花四溅、残草纷飞。群娃兴奋不已,随后依着工具分成几拨,像把大叉子一样,四路挥刀断枝,齐头并进,不一会儿工夫,就杀进了好几丈深。到了一个山涧口,发觉几处泉水流洇的灌木平台,地蚕最喜欢生那种地方了,一阵欢呼,各组抢滩下锄,三下五除二翻了个遍。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有不少收获,箢箕里能铺上薄薄一层了。一帮孬蛋搞完破坏也不收拾,抛下残枝败叶,又一顿群魔乱舞,疯往里去探寻山涧。小半天工夫,箢箕里的地蚕已快堆到沿口了,都后悔箢箕带少了,有的就边挖边提着在水里涮涮,美滋滋地嚼起来,脆甜脆甜的,很适合小娃娃口味,于是动嘴又动手,这等好玩又好吃的营生,哪肯歇脚。也不晓得转了几个地界,那箢箕和肚子是都装不下了,见雨小了点,那斗笠也翻过来装着,心想回去大人不得好夸一顿啊。
  正美呢,忽然听那大黑狗吼起来,莫非有野兔或野獾?雨天湿滑,那树上野鸡和不知名的鸟都没空理它们呢,那走兽倒是可以围堵一下,反正挖地蚕已没什么意思了。于是跟着大黑狗往里钻,两旁横扫千军般开路,都兴奋不已,伴着雨水和汗水,往里出溜了大概半里道。这大黑真行,果真有新发现诶,豁呀出来个大山涧,那里地肯定更多,可惜在小地方都挖满了,那就玩玩吧。那下面有一潭清水,上头沿山石挂着一道小瀑布,四向地面满铺着青苔,挂着争奇斗艳的花花草草,倒是一棵树都没有,像是这林子单另划出来的一块水草地,方圆得有两三里,纵深不下十余丈。山娃们上上下下惯了,对这倒是习以为常,又几路去找下去的道,成型的梯子倒是没有,有那凹凸不平的缓坡就将就了,连摸带爬的。有不小心手脚一滑惊喊着就出溜下去的,也有一踩踏空啊一声滚下去的,幸好青苔蛮厚,底下花草松软,虚惊一场。速度还快,后面就有装着不小心也故意哭喊着掉下去的,胆小一点的仍是一步一步探着往下来,还是大黑最勇猛,狂吠着就往下冲,跌跌撞撞最先到达。
  过了一炷香光景,历经战战兢兢,各显神通,各路人马终于下到涧底欢呼会合,直奔瀑布下水潭边。淋着小雨踢着水花,有胆大的说要下谭游泳,丫头们好歹稳一点,拦着不许,那带头的木苟偏要去。有丫头便找三伢子,毕竟当师傅的,希望他拦一拦。她们哪知三伢子也是有水瘾的,见那里头游鱼成群,更是心痒,便不置可否,还大声问:“谁带了火折子的?!”娃们不明所以,兜里翻翻大都说没有,只有一个丫头说家里让她天天带着打火的,能压邪,就是一直放着,也不晓得能不能用了。有娃便过来帮她挡着点雨,掏出来后,找石头砸了几下,确实不好使,但勉强还能出火星子,费点耐心或许能点着,就这雨天到哪找干爽的地方去?三伢子自小在山里,不像他们是后来的,搞这个倒是经验十足,指了指说,那瀑布后面指定有空地,还没风没雨的,好生火。木苟带人下水不行,他要带着木苟先下去,如果浅,其他小一点的再下去,要是深就算了,等逮着鱼,就上瀑布后面烤去,老香了!这帮小馋虫还有不知道烤鱼香的,这有师傅发话了,那就下水吧,知他功夫好,丫头们也放心不拦着了,留在岸上的分差着去瀑布后找地皮到周边整柴火,撒着欢地忙乎着。
  这边三伢子带着木苟“扑通扑通”往下跳,探探底,深不可测呢。叫小的们专做岸上的活,仗着水性好,带着小耙子,像两条水蛇,蜿蜒游荡。碰到大点的鱼,突然袭击,被击中的噼哩啪啪在钉耙上翻扭,抓扯下来,向后一扔;小的们拿斗笠奔忙接着,岸上水下配合默契,欢声笑语远赛过那淅沥小雨密集。越往里游鱼越大,快到中间那块了,木苟越加兴奋地道:“师傅,师傅,大的、阔——大的!”三伢子往下一钻,一冒头已到了木苟前头。哎呀,真是个好大家伙!还不怕人,悠哉闲在在那喷水吐沫,个头都快赶上伢子们了,这不大的潭子还有荏大鱼呢,少见,少见!也不认识该叫啥,两人包抄着就过去。那鱼见有人来,不惊不跑,还往他们这边来,两伢子哪知道鱼是啥意思,见它瞪着眼过来,估计刚才被逮的都是它的鱼崽子,仗着个大要报仇来了,两人把耙子捏得死紧,小心迎过去。快到时瞬间各冲一侧,对着鱼身猛砸下去,大鱼一惊,猛地一挣,尾巴猛甩,那两耙子一脱手,留在鱼背上,伤得不浅。
  岸上的小伙伴也发现了他们在抓大鱼,立即鼓噪着加油,连拾柴火的丫头们也停下望这边尖叫。两小渔夫鼓足干劲,腿一扑腾,紧追过去,大鱼先往后急逃了一段,见摆不脱追兵,快到岸边时,陡然往下一钻。木苟急得开劲打水,眼看到嘴的大美味就要没了,气得泡在水里嗷嗷大叫,正要叫师傅,哎呀,怎么小师傅也不见了?!
  三伢子调息功夫已然了得,这点闭气小技哪难得了他,一猛子扎下去,徐徐开眼。那水下虽如黑屋,渐渐也能适应,模糊看清了,见那大鱼并未往下钻太深,受伤后慌不择路,没头没脑的往那潭壁上撞。三伢子心中窃喜,游到鱼腹下,运足气,一掌拍出去,自己往下一退,那鱼也反向一激,跃上水面还打了几个翻转,竟被冲到岸上来了,仍使劲啪啪挣扎。伢子丫头们像捡到宝一样,赶紧跑过来摁住,待师傅和木苟上得岸来,旗开得胜地凯旋了,抬着大鱼赶到瀑布后身。果然有个小溶洞般的所在,地下有大石头支楞着,正好做灶台。岸上小伙伴手脚倒挺快,一应已然准备停当,几个大树杈一架,大鱼稳稳地撑住了,起火生柴。不到一刻工夫,大火熊熊燃起,娃们像过大年一般,伴着鱼香,欢呼腾跃,载歌载舞。
  等烤得差不多了,流着口水,一扑而上,大快朵颐,直叹从没吃过这么美味的烤鱼。啖了将近一半,木苟还咂嘴乐叹,就看到一条,要再有几条就好了,让大人们也过来尝尝。正香着呢,身后有个像浸了水的声音响起:“香!是蛮香!”众娃满脸鱼茬子,抬头看看,啊,水鬼啊!吓得都往里头躲。
  那人全身湿漉漉的,身上直滴淌着水,看面相像个老头,脸上皱纹像一条条小溪似的,阴着脸,乍一见比虎王还可怕。那湿哒哒的老头走近问:“这鱼,从哪来的?”木苟站起来:“怎么啦?从水潭里抓的!”一听这话,水鬼脸上更是扑噜噜下水,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冲上前来,瞪着那还剩半拉的烤鱼,扑通跪下地来,嚎啕大哭:“宝儿啊,宝儿啊!”死去活来哭了半晌,腾地站起来,指着那帮熊孩子厉声问,“谁抓的!谁下水抓的?!”脸上狰狞不堪。那帮娃这下知道闯祸了,吓得纷纷把鱼肉带骨头吐出来,噤不着声。
  木苟刚要开口,三伢子也站起来:“阿公,是我逮的鱼,我不——”话没说完,就见那水鬼袖子一抖,平地卷起一阵狂风,烤鱼架子哗啦啦给打得飞散。娃子们惊叫起来,还没等他们躲开,又一袖子风起,这下直冲他们而来。众娃被吹得满地打滚,远的都冲洞壁上去了,唯独三伢子晃了晃,仍站在原地,倒像掠过一阵惬意的秋风一般,在那满足地享受着。这袖风还能跑偏了?水鬼震怒,又要扫荡。“八哥。”从瀑布外又进来个水鬼,听声响像个老太,身形稍小,动作却颇敏捷,悄无声息地几步走到男水鬼身边,疑惑地问:“刚才撞门的是咱们宝儿么?”得到肯定答复后,半惊半喜道:“宝儿在哪?宝儿在哪?潭子里不见啊!”说着,男水鬼又老泪纵横:“五妹,你看,宝儿,这帮小兔崽子!”女水鬼眼珠子泛着绿光,把这洞里急扫一遍,待明白过来,扑上散乱的鱼骨架,呼天号地,痛不欲生。八哥连忙过去抚慰,陪哭陪骂。
  一帮小害虫早忘了烤鱼啥味了,倒觉着泛出苦水了,还等什么,赶紧开溜吧。三伢子摆手让他们沿洞壁出去,木苟带着小的们,猫着腰,四脚快爬的,恨不得长了翅膀,灰突突地向外蹿。“想跑?!”女水鬼猛一抬头,娃们吓得哆嗦不敢动。三伢子赶紧接过来:“阿公阿婆,不关他们事,是我,是我,抓,逮,捉的你们宝——”“你——”女水鬼眼里似乎要冒火,扭头怒吼,“你给我赔——”边喊边拂袖而起,虽不像男水鬼那样风卷残云,但亦感凌厉十足。三伢子忽然感到一阵急阴冷的寒气袭来,比师公那天传导的还要凉几分,亏得在暗室里跟活木人练的以热气为主,循环几周后,阴阳合辙,才慢慢消解。在缓过来的当口,三伢子轻轻一扇,刚还定住不敢动的娃子们恍然间被什么一推,又开始动起来,脚底长轮一般,跐溜跐溜像一串小虾米一般贴墙滑跑着出了瀑布。再不敢停留,摁着狂跳的心撒着野往回抢,连辛苦挖的地蚕和一应农具都抛在九霄云外了。
  两水鬼死盯着对面这个貌似还没长大的小家伙,怒火中烧本想泄气又似乎奈何他不得,更是恨得胸口发紧,无可不可。女水鬼哭道:“我宝儿最是亲人,见人来了都欢喜得不行,你们,你们这帮臭小子!怎么忍心下得了手!”说着又伤痛不已。三伢子自知理亏,可这鱼死不能复生,只好将就着说道:“我赔——”刚一出口,男水鬼就狠吐一口:“我呸!赔?你赔得起?!”越说心中越酸,声调越低,“我跟五妹把它带过来,整整养了四十年,就像我们亲儿一样,谁能赔?谁能赔?!”说着忽然一警,大声喝问,“小崽子,你今年多大?!”“啊?”三伢子不知为何会有此问:“快,快十六了。”“才十六?”水鬼凝思一下:“才十六就能挡我的水袖?”又厉声问,“你师傅是不是外头那个长毛老怪?!”“长毛老怪?”三伢子一忖,估量着是说师公吧,点头又摇头说:“他是我师公,可没教过我功夫,我刚过来,师公就不见了。”“哼!什么师公师婆的,还想替老怪瞒着?好徒弟!他不教你哪来的功夫?天上掉下来的?!”
  三伢子看来是百口难辨了,女水鬼这时又哽咽着发话了:“八哥,找那老不死的算账去!扰我们的地盘不说,教的好徒弟又害我宝儿!”“啊!——”男水鬼大叫一声:“老怪,你等着!”又对三伢子道,“好徒弟,走吧!”三伢子急摆手:“我不晓得师公在哪。”“哼!”水鬼蔑笑,“你不晓得,我们晓得!”说完黑着脸拉起五妹往瀑布外走,三伢子只好跟着出去。
  两人始终扶着,也不见身形有什么变化,轻飘飘的就上了山涧,进了林子。三伢子颇为惊异,上这陡坡,自己还要运气弯腰蹦几下才跟得上,那等身法真是形如鬼魅,难窥其奥。进了阔叶树丛中,三人运起轻功,草丛茂密,走得虽不快,倒也不像常人般艰难。男水鬼不时往后瞅瞅,过一会儿,像是想起什么来,开口半带嗔怒地说了句:“捅破天了!晓得吗?不要以为我们拿不住你们,看你们是娃子,手下也留足情了;一会儿见到你那老怪师公,向着哪边你自己掂量掂量!”而后一语不发,速速前进。
  三伢子边跟边奇边琢磨两个老水鬼动静小却移动快的精妙身法,羡慕得很,各方理气却不得要领。轻功轻功,头一份就是要轻,身轻如燕,要做到的话,真气须充盈全身而不散;但内气往复循环,不光对内循环,向外亦循环,若要少动,莫非水鬼的外循环给封住了?气泄得少,由气转力损耗也小,就能轻轻一动飘行甚远?不对,防止内气外泄,自己也曾琢磨出个法子,外三脉停振即可,对轻身有帮助,但也不至于到水鬼的地步。到底关节点在哪里?总想不通,心一急,内气也跟着激荡,慢慢生热,脸上冒出汗来,越发使劲赶上,费力越大,汗出越多;那雨水打在脸上,和着汗水,滴答下淌,也快变成小水鬼了。那带汗的雨水咸滋滋流过嘴边,三伢子一舔,突然灵光一闪,汗水自内而外,雨水自外而内,两者能够合二为一,那身体里的内气与天地之间的外气为什么就不能合辙呢?上次热气和寒气不就合过一次吗,且颇感功力倍增,那内气外气不都是真气吗?那上古天真皮卷虽看不懂,既然叫天真,莫非就是天然的真气?古人说天人合一,大概就是真气相和?想到这一点,不禁高兴得“哈”的笑了一声,两水鬼狐疑后视,见拖后了一段,伢子忙紧追上去,未露异样。
  这像是有点想通了,又该怎么做呢?外气消散,该如何聚拢?搜肠刮肚的苦思无策,又转到活木人和皮卷上去,尤其那些没弄通的地方,一个个耙梳一番。哦,记得皮卷后段有个地方在丹田位置画了个鼎,里中空空如也,没有气要气鼎做什么?还叫气鼎么?当时自己甚是想不通。现在似乎有点明白,那鼎如碗,空碗才能盛饭,空鼎要盛什么?内气?这鼎本就在内,难道,难道气鼎本身即气,无所谓气与鼎,空鼎要装的是——外气?
  这一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仍有好多关节想不明白,到底年少,智数有限,只好作罢。既然皮卷上有,也确是那样的话,那活木人肯定演示过啊,是自己没注意,还是根本就看不明白?使劲回想活木人的一举一动,特别跟水鬼相似一些的,原来真有不少自己忽略过去的,以为没什么用处的东西,想到外气这一层才明白真是妙得很,绝非可有可无。像那活木人怎么从柜子上腿脚好像不怎么弯就下地了,又像直着就上去了,真像两水鬼一样,也许就那么一下,自己并没注意,再学唱戏的一样试了试,光靠内气没有支撑蹬地就想把自己提上来,那是万万为难,看来,只有靠外气了。
  怎么弄?怎么弄?脑袋苦思到一闪一闪的生疼,又把活木人演练的从头到尾过了一遍又一遍。停!忽然心中一动,脑壳里活木人就定格在一个画面中了,木人丹田内三脉交错似网一般,全身九脉亦有变化,特别各脉对应的穴位有张有合,三伢子默默记住,脑子里再走一个一个画面。原来是一次自己去喝水,无意间看到活木人自己在那硬着腿乱跑,滑稽得很,当时以为它闲着无聊乱逛呢,只觉得也光顾着好笑了,那气鼎脉象和穴位变化只看在眼里,没往心里去,更别说练了。原来活木人哪是闲的难受,是在教自己功夫呢,这时才醒悟过来。
  好在记性还算好,又碰到两老怪水鬼,激了一下,要不到猴年马月才能想起来呢!有大概样子就好了,先成气鼎开始,不知如何虚之空之,那就按平时实之满之的反方向来御气。哎哟,这一反,怎么又痛苦不堪,不一会儿那汗比雨点还大,幸亏是在山里,慢慢前行,若在平地上,不知要落下多远呢。
  抽筋一般的疼痛好一阵才缓下来,待能接受了,气鼎果然不再充盈,有股内陷的感觉。慢慢来吧,再调内三脉,像蜘蛛一样开始织网,又开始绞痛了,哎哟哟,练着天真功不带几斤糖在身上是真难受啊。三伢子咬紧牙关,保持着苦不出声、泪往里流的禀赋,好容易把网织成了,再调中三脉、外三脉,好歹痛苦感越来越低了点,最后各处大穴小心开合。气鼎九脉到底数量少,记得清楚些,那穴道太多,有的清楚有的模糊,只能逐个逐个的调整。试着试着,那各穴道竟像风口一般,有的大,有的小,有时外气内收,有时又内气外泄,倒是真有丝丝清凉的外气氤入气鼎,十分舒坦。内气也不闲着,在内三脉织成的气茧内,纷纷出来与外气相接,时而虚、时而实,已分不清内气外气还是虚鼎实鼎了。待全身穴位各调试一遍,气茧包着气鼎,气鼎融着内外真气,三位一体,既坚实又松软,既有形又无样,不可捉摸,唯心统之。虽然还做不到随心所欲,但渐渐能内外气配合着掌控身体了,托举一下,离地能有一两寸,好似仙人踩着云团。前行,脚底板稍一蹬,比纯用内气要轻巧快捷一些;后退,稍一仰,脚底即跟上,管用又有趣。
  看着前边带着自己的两水鬼,那可是自己无形中的师傅啊,如此大恩,刚才还疯天疯的把人家的宝贝大鱼烤着吃了,真是千不该万不该。想着想着,歉意更浓,一股脑儿就要御气追上,只盼讨一声饶,能让水鬼师傅们心里好受点,稍稍消解自己造的孽。又转念一想,两老公婆正在气头上,这时过去恐怕还是找骂,又想自己好不愣丁的把祸水引到师公那去了,看这样是要去拼命啊,一会儿要真大打起来可怎么办?帮师公吧,自己确实有愧啊,帮水鬼师傅吧,那也没道理啊,两头不管光看着,算什么事?自己想担下来,这二老又不屑跟小孩计较,怎么办?长这么大,第一次出远门,还头一次碰到这么头疼的事。
  全怪那条大鱼,它咋长那么大,肉质还那么鲜美?想到这又回味起那烤鱼味,瞅一眼前面,心里不禁偷乐了一下。一闪又想起去年去秦汐家借火折子,给她送烤鱼,看她吃得倍香的样子,心不禁又一沉,她们家到底上哪去了?同江一别不复见,若是也躲到这深山老林里,那可一辈子也难找啊。想着想着,心情像那扬撒的细雨一般,迷迷蒙蒙似又回到同江那个清凉雾晨,不知怎么胸口堵得难受。紧跟前边成双成对相互搀着的水鬼伉俪,呆呆地望着跟着,思绪不晓得又飘往何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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