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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调戏新妇(1)

作品名称:九龙河风云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20-01-28 17:01:11      字数:8165

  经过一场巨大的震惊和扰乱之后,虽然屋充满了忧伤和凄凉,心里充满了悲痛和仇恨,但暂时总算安定下来了。经过接连两场红白大事后,屋里是弄得精打光了,亲戚还没走光,米缸里的米已经刮底了,只剩下了几条年糕。
  “这咋办呢?”祥荣忧愁起来,那正是昨夜躺在父亲灵柩边第一个想到的问题。父亲在时粮食原打算办喜事以后能吃到正月初头的,那时候他就可以到做五个月的主人家去拿预支工钱了。如今这一年的劳力已经都抵给了黑无常,再没法给别人家做五个月了。在这之前,去年年底祥荣本已经定好给王家弄阿福老板家做五个月的,而且已经拿过两百斤预支谷,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还怎么去给王家做长工?两百斤预支谷都还不出给人家了。而按规定正月初六他就要去给黑无常家做长年了。自己生活不用愁,饭吃老板家的,可是彩凤以后的口粮呢?还有其他生活用途,叫她以后怎么过日子呢?亏得阿木婶见这情形,忙悄悄的从自家屋里量一斗米来,还嘱咐他:“不要告诉新娘子,先吃着吧,以后慢慢再想法子。唉!真没想到啊!好好的一户人家,一下子就给弄得这样子!”祥荣无限感激阿木婶和阿木叔,这趟事体,要没有阿木叔俩老相帮,不知弄得怎样了?
  晚上,亲戚们都已走散,屋里骤然冷静下来,祥荣见彩凤眼睛红肿,神情忧伤地坐在床边望着灯光出神,就拉着她的手嫌疚地说:“唉!真对不起你呵!一过来就叫你受这么大的惊吓,屋里又弄得倾家荡产的,要晓得会这样,我是万万不会叫你到我家来的!以后叫你跟我受苦受难。”可彩凤却说:“苦难我倒不怕,要享福我就不到你家来了。我是痛心爹这么好的人,叫坏人这样的活活弄死,实在是太罪过了!这些人怎么样会这么凶?”
  祥荣叹一口气咬着牙望望摇晃的灯光,摇摇头半天没作声。过一会他对彩凤说:“我过两天就要到罗家桥去做长年了,没工钱拿进来,以后你的日子怎么过呢?”
  “这你倒不用担愁。”彩凤反而安慰他说,“眼下我还有阿妈给我的一些洋钱,就是半年一年你没有工钱拿进来,我编编金丝草帽,自己一个人吃吃也够了。”
  “唉!”祥荣长叹一声说,“你跟了我真是倒霉透了!”
  “这有啥,只要你身体健健棒棒的就好,一年很快就会过去的。”彩凤说。
  经过两天两夜的惊吓悲伤和劳累,他们都很疲乏了,彩凤深情地对丈夫说:“你两日两夜没好好休息,太吃力了,早点睡吧!”祥荣点点头,于是彩凤就起身整理被褥,准备安歇。
  这新婚之夜本是人生最快乐的时刻,但是此刻祥荣在新娘旁边闭着眼睛静静地躺着,眼前又展现着父亲悲惨逝去的情景,感不到一点欢乐,却只有懊恼和苦楚。
  婚事接着丧事,老成章出丧后第二天已经是新年了。传统的过新年,总是访亲问友你来我往大家喝酒吃饭互凑热闹,从正月初一可以走到初七。祥荣家因刚做过丧事,怕人家忌讳,自己也感到灰溜溜的,不想去走,所以就没去走。而彩凤自来张家时就下定决心,从此不到阿爹家里去。因此,新年里只是姐姐来叫,和祥荣一起到姐姐家去吃过一餐饭和点心。还有彩凤的母亲自己来过一趟,来看看小女儿家的情况,母亲看到彩凤过来后,亲家公已经过世,家里弄得这么凄惨,也十分感叹。原想彩凤的这次婚姻会比上次恩爱和睦的,那想到刚过门就发生这样的事情。彩凤娘倒感到有点对不起小女儿,因为这次嫁给祥荣是她做娘的积极支持和促合的,认为祥荣这后生不错。祥荣家里穷她是知道的,但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是没有料到的。幸而女儿说,这回是她自愿的,她至今也不懊悔。也就让她去了。听说祥荣这一年还要给罗家白做一年长年,担心女儿下去日子艰难,临行又摸出十元洋钱给彩凤,起初彩凤执意不要,她说她编编草帽能过得去,但娘说这是我的私房钱,与你爹无关,你和你爹有意见难道和娘也生分了?彩凤无言反驳,只好收下。
  虽然生活清苦,但小夫妻俩你尊我爱互相关怀、互相体贴,小日子过得还挺和谐。
  想着去罗家做长年之后,祥荣没有机会赚钱了,祥荣在正月初二就想去给村里种田人家打忙工,帮人家耘耘席草田和浇浇菜籽,也好赚几升米来。但是彩凤不允,说家里又不是过不去。你没几天就要到黑无常家去做长年了,这一上工就没有休息的日子了,这两天你在家好好歇歇吧。那里也别去做了!我不稀罕你去赚这两升米。祥荣拗不过她,只好在家帮着做些零里八碎的事情。那几天他把门口的那只补得象生满丁疮似的破水缸,洗得干干净净,然后从阿木叔家借来一担水桶,从村前小桥边水最清洁的河里,一担一担往水缸里挑水。把水缸里的水挑得满满的。然后又与贵法、根宝等搭伙到梁山伯庙后面的姚江边上去割了两天茅草柴,给妻子烧饭煮菜用。剩下功夫还到东畈老太公坟头边的两畦菜地去翻了翻整了整,施了肥,种上了菠菜好菜等到蔬菜,长起来后好给彩凤当下饭。
  临上工去的头天夜里,祥荣又嘱咐了彩凤许多事情。叫她早上去河埠头淘米洗菜,注意结冰打滑;烧饭时要小心火种;夜里没有事早点睡觉;打草帽做夜作不要做得太晚等等。彩凤见他这些个鸡毛蒜皮的事体都关照到,不由瞪她一眼嗔怪地说:我又不是小孩子,这些道理都不懂呀?祥荣笑笑说:在家由你母亲照顾你,这里全靠你自掏自撑了。彩凤说,我一个人生活很简单,除了弄三餐饭就是打打凉帽,没啥事体的,就是夜里一个人睡觉有点怕。
  “夜里可以回来我尽可能回来的,刮风下雨时我来不了你就叫隔壁阿秀做做伴。”彩凤嗳,嗳地点头应着。
  第二天祥荣要去罗家上工了,彩凤和祥荣同时早早起来,彩凤替丈夫煮饭,祥荣抢着要自己烧火,彩凤就把昨天夜里为丈夫准备的他的换身布衫裤和鞋脚袜脚等到东西又检点整理了一下,然后就用一块印花包袱布把它们包好。
  吃好早饭,祥荣又简单重复嘱咐了几句,提起小包袱就准备动身了。临行,彩凤又前看看后瞧瞧丈夫穿的衣裳,替他拍拍棉袄上的灰尖,拉拉他扎着腰带皱起来的衣襟,又脸对着脸把他喉咙下没钮好的末门钮给扣扣好。对他关切地说:“你到黑无常家去做生活自己也要处处小心。”祥荣点点头,提起包袱,深情地望了妻子一眼转身走了,彩凤直送到他屋后去罗家桥的大路上。
  第二天晚上,祥荣果然回来看妻子来了,还背来一斗米。祥荣高兴地对妻子说:“看样子罗震山对我还好呢,昨天我去上工时,他正好在屋里看见我,说你这么早就上工来了?晚几天来也没关系的。还说你刚结婚,乐得和新媳妇多住几天,我这里还没开工出田头呢,生活不忙。后来他还关心地问起你,说你在我家做长年,你媳妇在家怎么过日子呢?这不,他今晚特地嘱咐作头,叫我先背一斗米来,说你自己在我家做生活,媳妇在家没饭吃咋行,你快点背点米去,吃光了以后再来拿,欠我这钱有困难以后可以慢慢还的。”
  彩凤望望丈夫喜孜孜的脸,和放在桌上的米袋,不安地说:“怕是鱼钩上的蚯蚓吃了上当。”祥荣说:“我正愁你在家里没饭吃呢,顾他呢!吃了再说!也不是白吃他的,我不是在他家做生活嘛?”
  “哪,我们欠他的债啥时候能还光呢?”彩凤蹙着眉头望着丈夫担忧地说。
  “大不了再给他多做一年,怎么会还不清?”
  “啊?你还想老给他做过去啊!我担心黑无常说不定又在打我们什么坏主意呢。”
  “他还想怎么着?”祥荣望着妻子天真地说,“三亩两分田也给他拿去了,气也让他出了,我人在给他做长年抵债,他还想对我怎么样呢?”
  “得陇望蜀,人心隔肚皮,难说呀。”彩凤忧戚地说,她想到上次跟阿木叔公去罗家打花字,黑无常看到她时那种色迷迷的眼睛和猥亵的话,总感到有点担心。听丈夫说到黑无常对他关心的话,她很想说说自己的感觉,可是看到此刻丈夫这么高兴,她不忍心给丈夫泼冷水。何况她也仅仅是一点感觉,说了反使他多担一层心,还是以后自己多加点小心吧。于是她把米整过转忧为喜地说:“但愿从今后顺顺当当的,熬过这一年就好了。”
  “等这一年苦出之后,我做做五个月,你在家打打草帽,下半年我再给人家打打忙工,以后一口苦饭总有得吃的。”祥荣满怀信心地说。
  “当然罗。”彩凤也高兴地说,“那会老是倒霉过去呢?千年破瓦也有后翻身的日子,以后慢慢总会好起来的。”
  但在当时,穷苦的农民们要实现这样最起码的愿望也不容易,只能是他们天真的幻想,要使这种幻想变为现实,还要经历多少苦难呵!而彩凤那种不祥的预感,却倒很快被事实所证明了。
  祥荣来家后的第二天上午,彩凤正坐在靠门边的一把竹椅子上,低着头默默地编织她的金丝草帽,她一边眼睛瞧着膝盖上雪白的金丝草帽,手指飞快地舞动着,一边心里默默地想着和祥荣在一起时的愉快的生活情形和今后自己如何持家的打算:“过了正月就是二月,天要渐渐热起来了,得要给他做两套换身布衫裤了。要不都脱不出身来了。他过去穿的没有一件好的,都是补过又补的旧布衫裤。有的已经破得无法再补缀了。公公在世时,家里三个男人没有一个女人,谁替他们操心呢?也难怪呀!”她谅解地想,“如今他已经成家了,有媳妇了,出去再不能让他穿得破破烂烂的了。再这样,人家会说:看,祥荣的女人对男人一点也不关心,衣服让他穿得像唱莲花络一样,破破烂烂的;哪,自己也不光彩呀。”因此她默默地打算,起早摸黑多做点,做快点,一礼拜做它一顶金丝凉帽,多赚几元钱,给他扯些布来做几件新布衫裤。“现在先不告诉他。等到将后新衣裳做好,他晚上回来洗澡换布衫裤时突然拿出来,叫他惊喜一下。”她坐在新装修过的干净明亮的房里窗下编金丝草帽时,这样愉快地想着,左手在膝上垫着金丝草帽右手飞快地舞动着。勿听门前窗下一块起翘石板“阁笃”响了一声,黑影一闪走过一个人来。彩凤抬起头来看。不看不要紧,一看不由得使她大吃一惊,“啊!是他!”手中的金丝凉帽都差点掉了下来,好像在路上走,突然从屋弄里窜出一只狗来那样使她吃惊。
  来人头戴宽边泥礼帽,身穿常青色毛葛长袍,脚上青鞋厚袜,面色灰黑,一双狼似的小黄眼睛四处张望,那正是那天阿木叔带她去罗家桥卖田打花字时见到过的罗家大屋的老板罗震山!她的心剧跳起来:“他到这里来作啥?”她担惊地想,“大概是路过的吧?来找阿木叔公或者是到隔壁老兴发家去的。”她忙把头低下,装作没看见的样子,顾自编她的金丝凉帽。
  但是黑无常却悠闲地踱到门口来,他先悄悄向外扫视了一下,见附近没有人,便在门口站下,身子靠着矮门把头伸进来,向屋里角角落落看了一下,说:“这不是祥荣新媳妇吗,你一个人在打凉帽啊?”他的小黄眼睛直盯着彩凤头上的白蝴蝶结和她此刻涨红得美丽腓红的脸。
  彩凤惊慌起来,身子哆嗦了一下,害羞地抬起头来怯怯地说:“哦,是罗老板……”
  黑无常见她很怕难为情的样子,忙挥了一下手说:“你坐着,你坐着。”
  彩凤虽然感到他的眼睛老是淫邪地盯着自己很不自在,非常讨厌他。而且又是害死她公公,逼走她叔叔夺去她家三亩田,又强迫她丈夫给他白做长年使她家倾家荡产的死对头,但又想到如今他却是丈夫做长工的东家,若自己对他不好看,以后会祸害她丈夫的,出于礼貌起见。只得轻声招呼他:“我家见客不来的,请进屋坐坐吧。”她实在是敷衍一下,想着他是不会进来的,但愿他不进来,可是黑无常似乎正等着她的这句话,他一听高兴得嘎嘎地笑着,忙应了一声:“好!好!”手提袍襟推开矮门走了进来。彩凤见真的进来了不觉有点后悔,“刚才我不应该叫他进来的。”她想。她紧张地荒乱地立起身来,拉过自己坐着的这把半新旧的竹椅子,让他:“罗老板,您请坐。”
  “好,好。”黑无常眼睛不离开她那丰满的白里透红的鹅蛋脸,双手提了提袍襟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了下来。把竹椅子压得嘎吱嘎吱地响。
  彩凤扔了金丝草帽,慌慌张张地走进灶间去倒了一杯茶出来,又怯怯地叫了一声:“罗老板,请喝茶!”她的眼睛只盯着茶杯。
  “嗯,好!谢谢!”黑无常迷缝着小黄眼睛嘻嘻地笑着,伸出长指甲像鸡爪似的手去接彩凤手上的茶杯,还故意碰了一下彩凤白嫩纤细的手指。彩凤的手感到像被蛇舌头知舔了一下似的忙抽回来,觉得混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脸羞得通红,忙低着头拘谨地拾起地上的金丝草帽,拉过墙角边的一把破椅子在远离他的角落里坐下,又管自编起金丝草帽来。她心里非常着急:这家伙好像坐着不走了,怎么好呢?她此时多么盼望阿木叔或阿木婶、阿秀、贵法娘随便什么人来找她,到她家来,好使那家伙走出去,但偏巧这时竟没有一个人来,而黑无常却一边色迷迷地望着她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攀谈起来。他一面喝着茶一面静静地看着她两只在金丝草帽上飞舞的白析小巧的手说:“祥荣嫂,你的手真巧啊!还会编这么精细的金丝草帽。”
  “不会编的。”彩凤头也不抬头低低应了一句。
  “编得这么好,这么快,还说不会编,”黑无常装作内行地望着她膝盖上的金丝草帽讨好地说,“你这样一顶金丝草帽要做多少日子?”
  “四五天。”
  “嘿!你的手势真快!”黑无常又称赞地说。一面从长袍袋里摸出香烟来,划着火柴点着了后猛吸了一口,从鼻子里喷出两股长长的白烟。小黄眼睛眨巴着,挺感兴趣地望着那简陋的既是卧室又是起坐间的小房间,望着整齐地叠着两床花被子和绣花枕头的眠床。最后又溜到彩凤此时害羞涨红的脸上,溜到她穿着大花小棉袄的丰满的胸部。他脑子里似乎在寻找啥闲话,想再搭讪着谈些什么。
  “他来这里作啥呢?坐在这里这样盯着我?”彩凤感到又紧张又害怕,她的心突突地跳跃得厉害。多么希望他快点走出去啊。可是那家伙却死乞白赖地坐着不想走了。好像要坐到夜似的,真是要命!
  “祥荣嫂,祥荣昨夜来过了吗?”黑无常沉默了一会,终于又搭了上来。
  “来过了。”彩凤低声说,脸红得像只苹果,头低得下巴都快要碰上手里正在编着放在膝盖上的金丝草帽的帽顶了。
  “呵!他有没有背了米来?”
  “有。”彩凤只回答一个字,但已羞愧得脸孔发热感到头都抬不起来了。他终于找到了话头,而且看她这么怕难为情,他觉得这个话头正找对了。他听到她肯定的回答后忙说:
  “嗯,好!起先祥荣他还不肯背来呢,我给他说你给我做长年,屋里女人吃什么呢?我说你只顾拿去!债慢慢还好了。我还少你一斗两斗米?嘿!祥荣真是个老实人!”
  黑无常见彩凤头低得更低,脸显得更红,一声也不响只顾手指飞舞地做她的金丝草帽,他以为他的话已经感动了她,他又接了一支烟,说得更放肆起来说:“祥荣嫂,你说哪,是不是,祥荣在我屋里做生活,他的家小不也等到于是我的家小一样?我怎么能看着不顾哪?”彩凤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心里气得骂道:“你这个黑良心的坏蛋!打死了我家的公公,夺走了我家的田产,还逼我丈夫去给你白做长年,如今却猫哭老鼠般地对我说,‘我怎么能不管哪’,呸!真是无耻之极!”但是她没有啃声,只是用怒眉蹙了一下,用水汪汪的大眼睛对他火辣辣斜眺了两下。表示抗议。
  但黑无常似乎没有看见,或者装作没有看见,毫不介意,却继续无耻地自吹自擂:“有人说我罗震山怎么怎么的坏,其实他们不晓得我的脾气,越是和我撑斗风船的人我就越和他过不去。至于老实人嘛,像祥荣那样老实人我是不会待亏他的。”他用指头弹了弹烟灰,又斜眼看了看彩凤,好像试探她有没有听进去,看看她的反映,见她仍只顾嘟着小嘴低着头编她的凉帽不作声,接着他又说,“像祥荣这样的老实人,到时候我还要给他一档田种种呢!牛、犁、车盘我都可以给他一套。让他现成做个老板。”他把小黄眼睛又斜瞟了一下彩凤,“真的,祥荣嫂,像祥荣这样老实的人,我是准备要挑他一挑的。”
  “我们不想!”彩凤口齿清楚犟硬地回答他,“不清不白的东西我们也不会要!”说完,抬了一下眼睑,火辣辣地扫了他一眼,仿佛说:谁相信你那些花言巧语!赶快收起你那一套!
  黑无常面孔黄了一下感到不是滋味,心里说:“这娘们还真有点厉害!”可是这时他却越见她因生气而白里透红的脸和她斜眺的圆睁的画眉眼、因生气而高高隆起的胸部起伏着而更显得她的可爱。他心里冲动地想,“这小媳妇真他娘的漂亮!比‘死蟹’,不!比张芝青老婆都不知强了多少倍。又年轻又好看。可惜这小娘看起来还真有点辣麻麻的泼辣劲,不大好对付呢。真像人们说的,美丽的玫瑰总长着扎手的剌,你要去采它就要狠狠扎你的手。造物主对人太不看重脸面,我一个有钱有势的老板,却找不到这么一个姣俏的女人。那么一个替人做长工的穷雇工、老实蛋,讨个老婆却这么漂亮,哎!老天爷总爱把鲜花插到牛粪上!”
  和世上许多动物的脾气一样,越是容易到手的东西,越不当它一回事,越是不容易到手的东西,越想得到它。玫瑰花虽带剌扎手,却宁可被它扎出血来也要去攀摘它。黑无常被彩凤刚才一句反击的话更引得他心里痒痒的,更燎起要亲近她弄到她的邪念。
  他呼呼地接连抽了几口烟,然后把烟蒂扔掉伸脚踏灭,吐了一口痰,用手帕揩了揩嘴巴,然后一面往长袍袋里塞着手帕一面又搭讪上另一个题目,说:“祥荣嫂,听说你娘家是在清河乡鲍家湾?”
  “嗯。”彩凤随口应了一声,只顾低头打她的草帽,
  “听说你阿爹就是鲍家湾赫赫有名的阿惠老板?”
  彩凤略微抬了一下头又斜了他一眼,仿佛说:上次到你家打花字时不是已经问过了吗,这会又问,你又想讲啥鬼话?同时一提起她的父亲她的娘家,她总会联想到她第一次婚姻,她想他也许晓得了我过去的事情,不觉一阵脸红。黑无常听了她回答和见了她此刻的神情,错认为讲她父亲有钱而高兴呢,他于是兴致勃勃说起来。
  “喔!说不定可能我们还是亲戚哪!我家舅舅也在鲍家湾,啊哈哈!祥荣嫂你爹是啥字辈的?是惠字辈吧?恐怕我舅舅和你爹爹还是堂房兄弟咧,只是我舅舅没了多年了,我也多年没去了。祥荣嫂,真的,说不定我和你还是姑表兄妹哪,啊?哈哈哈!不过就是说不上亲戚关系,对于你父亲阿惠老板我也是熟悉的。你阿爸家档不少啊!内底子恐怕我也抵不上他的,哈哈哈!只隔一条九龙河嘛,都晓得的!都晓得的!”
  彩凤不去理他,她心里说:“啥个亲戚!真是厚颜无耻!你这么大年纪,我和你会是啥表姐妹?我从没听我妈说起过,这种七扯八拉的话谁会相信你!就是当真有点亲戚关系,我也不会认你,你这么个坏东西!”
  可是黑无常见她不响,又以为她是默认了呢,于是他更加大胆地撩泼起来:“祥荣嫂,你爹这么有钱,倒怎么肯把你嫁到祥荣家来的呀?你爹娘还真开通呢!啊哈哈……”
  这次彩凤再也忍不下去了,她未等到黑无常公鸭子般笑完,气得脸孔腓红地一甩辫子,抬起头来,细长的眉毛挑了一下,火辣辣地瞪了他一眼说:“罗老板,请你不要提我父亲!”
  “啊?啊……哦,哦。你和你父亲……有点讲不来是吧?是这样,这没有什么,不顾怎么说,自己阿爹总归是自己阿爹嘛!啊,哈,哈,哈,哈……”
  彩凤觉得他那公鸭子叫似的说话声和笑声,实在叫人讨厌,从他那发黑的牙缝里喷吐出来的烟嗅味实在难闻,他那猫头鹰似的眼睛老盯着自己感到真不自在。此刻他又没话找话地提起她父亲什么的更叫她受不了,她胸部一起一伏的,蹙起眉头鼓起勇气尽量压低声音,耐着性子说:“罗老板,你,来是不是,有啥事体……”她下逐客令了。
  “啊,事体?事体是没啥事体的,没啥事体!没啥事体!”他又赶快摸出一支香烟来点着吸着,掩饰着自己的惶惑,“我是巡田头路过顺便来看看的,我想祥荣在我家做生活,他的家我还没来过,家里情形怎么样,所以我顺便来看一看。”
  “不敢当!”彩凤冷冷地把话给顶了回去。
  “嗳,没啥!没啥!祥荣嫂!”他厚着脸皮仿佛挺关心地说,“你看屋里短缺什么,尽管对我说好了!自己人嘛,好说嘛!啊?”像狡猾的奸商。怕露出太多的马脚,给买主看出破碇,该收埸时得适当收埸似的,留条后路。感到此时再待下去已经不大妥当了,不能急于求成,希望一次成功。今天初来已经有这样的开头不错了,以后就好打交道了。于是他又吸了几口烟,立起身来,右手揣进黑子羔皮袍子袋里去,摸出两元“袁大头”来,很关心地对彩凤说,“省得叫祥荣带来,这两元洋钱给你买点吓饭吃吃吧!啊!”他走到彩凤身边。把两元袁大头当朗一声放在小厨桌上。
  好像那是两块火碳会把小厨烧坏似的,彩凤直起身来,急忙捞过那两元洋钱赶快扔还给他:“不要!不要!我不要!”
  “啧!啧!祥荣嫂,你别嫌少!别嫌少!”他赶快让开,“我晓得你是大户人家出身,见惯了的,今天我巡田头出来没多带,莫嫌少,收下!收下!啊?改日我有机会再多带几元。”说着他拉开矮门赶快走出去了。
  “拿去!拿去!快拿去!”彩凤急得脸涨红得要哭出来似的,赶快追出去塞给他。
  黑无常赶快让开:“啧,啧,啧这有啥关系!我给祥荣也要带来的嘛!没关系!没关系的!”
  “我不要!他的钱自己会拿来的。你这不明不白的东西,我不要就是不要!”她把那两元袁大头格手格脚扔给他,那两只袁大头洋钱在黑无常脚下当朗朗地乱滚,使黑无常十分闹火:“这娘们,真他娘的不识抬举!”他本想狠狠骂她几句,偏巧,这时一个老太婆闻声走出来——这是阿木婶,她站在门口奇怪地望着他,黑无常忙尴尬地把地上那两元洋钱拾起来塞进长袍袋里,悄悄地向屋后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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