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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生离死别

作品名称:九龙河风云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20-01-28 00:03:08      字数:8371

  老阿木和彩凤回到芦苇漕,见老木匠把用搁板钉的薄皮棺材已经钉好了,遗体马上就可落殓了,按照规矩落殓时亲儿亲女都要最后见亲人的遗体一面,并由儿子亲自把父亲遗体抱进棺材里。如今祥甫一时找不着他,没办法。这老成章临终都口口声声怀念的长子祥荣总要让他送上山头呀。几次三番求黑无常让祥荣早点放出来的目的也就为这一点,可是老阿木回到村里过了一个时辰,还不见祥荣回来。待阿木婶老阿来等把落殓时该放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仍不见祥荣回来,大家心里好急呵!按老规矩这天下午涨潮时是一定要落殓的,怎么办呀?急得老阿木团团转,他亲自到村上小桥头上都去看过好几次,遥望乡公所——上升桥方向,渺无踪影。
  “这田契都给他了,花字都打过了,而且他亲口答应了马上给放人回来的,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见放回来?”老阿木焦急地想着。一面不由得沿泥路一段一段地边走边向前瞧着走过去看,可是走一段看不见祥荣。再走一段还是不见祥荣影子,走得离上升桥只两里路了,仍不见祥荣,他索性征直走到乡公所去。
  他来到乡公所门口,向一个立在门口看闲景的穿长衫的乡公乡公所的职员问:“嗳,先生,你知道昨天那个代父亲进来的叫张祥荣的后生放出来了吗?”那人望也不望他地头向里一指说:“不知道。你去问冯事务员。”
  老阿木战战兢兢地躬着身子走进去,胆怯地东一张西一望,好不容易才找到在一个办公室里义麻将的一堆人,怯怯地说:“冯,冯事务员先生,我问冯先生?”因为他不认识那个冯事务员,“昨天从芦苇漕来的那个后生有放出去过吗?”
  “碰!”一个烫过头发的年轻人把一只牌打出去,才转过头来望了拘拘束束弯着腰立在桌角边的老阿木一眼说:“你是谁?搅七念三的,现在又不是办公时候……什么后生先生……几时来的?昨天?嗯,罗乡长吩咐这人是壮丁,以后要送城里部队去的……”他只顾看着河里的牌,不耐烦地随口回答。老阿木一听急了弄了老半天还要送到部队去,他忙说:“冯先生,这壮丁费我们已经交清了,我们祥荣把三亩二分田都抵给罗乡长了,罗乡长答应马上放人的……
  “什么?壮丁费交清了……不知道,没听说过……”
  老阿木气得嘟嘟嚷嚷地说:“交清了就是交清了,这还会讲乱话的,田契都给了罗乡长,花字都打过了……”
  “滚吧!滚吧!”冯事务员的皱着眉头不耐烦地挥着手赶他,“这里是乡公所办公室,你来吵吵闹闹没个完,要保人得去找乡长,起码要拿乡长的条子来!口说无凭谁相信你!”他们顾自洗牌打麻将。实际上乡公所的事务员们是对罗震山以买壮丁为名义又买田进财他们却得不到好处表示不满。
  老阿木赶紧出来,在乡公所门口呆了一会,只得再去罗家桥找罗震山。找到罗震山后着急地把乡公所不肯放人的事诉说了一通,罗震山打了个呵吹伸了伸懒腰说:“呵,你那么急作啥?我还没吃过点心呢,吃好点心我去乡公所告诉他们自然会放的。”
  老阿木急得说:“家里等他为他爹落殓呢!让他最后见他爹一面吧!要不,罗乡长,你还是先给我写张条子吧,我拿着去找冯先生。”
  “什么落殓不落殓,你们真是烦!我屋里门槛都叫你踏烂了,人要真解走了呢,你还到那去找去?”黑无常嘟嘟嚷嚷地说着,到书房去总算给老阿木写了一张条子。
  老阿木小心翼翼地拿着墨汁未干的字条,第二趟跑到乡公所,把黑无常的字条交给冯事务员,那姓冯的看了一下,皱着眉头叽咕了几句才叫小阎王:“阎金堂!把昨天关进来的张祥荣给放出去!”
  阎金堂吊着伤还没有好的右胳膊不情愿地说:“这是谁的命令?乡长又没来过,弄这个人费了老大的劲,老子的一只胳膊差点都被他阿弟打得残废,如今张祥甫还逍遥法外怎么说放就放了呢?”
  冯事务员把罗震山写的条子向他晃一晃说:“阎金堂,喏,这是乡长亲手写的条子!没有乡长的命令,谁有这么大的权力敢随便放人?”阎金堂嘟嘟嚷嚷地仍不大情愿地只得服从,去后院开牢监门。
  听得小阎王一阵骂声之后,老阿木终于见祥荣走了出来。
  “祥荣——”
  “阿叔——”祥荣仿佛多久没见了阿木叔似的亲热地扑过来。
  老阿木抬头一看,一夜功夫,祥荣好像老了十年,本来壮壮实实的一个后生,一下子变得眼睛深陷,面色苍白,颧骨高耸地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祥荣,你在里面愁煞了吧?为保你出来我也是奔断了脚筋,家人为你费了老大的力气。”说着拉起祥荣就走。
  “我阿爸还好吧……”祥荣望着老阿木急忙问父亲的情况,“阿叔,你是怎么想法子把我保出来的?又花了许多洋钱吧?阿爸一定又去借债了……”
  老阿木嗯嗯吱吱地含胡地应着,仿佛在想什么心事,脚步越走越慢,脸色也越来越阴沉,祥荣几次捕捉他的眼神,他总是把视线故意避开去。
  “不对!一定是家里出了啥事体!”祥荣心里想,“不定是彩凤见他被抓走,一时想不过来投河上吊或怎么了。”
  “阿木叔……屋里出了啥事体了……”他睁大眼睛紧紧地盯着老阿木。
  “你,你阿爹……”老阿木头朝着河边吱吱唔唔地沉痛地说。
  “我阿爸怎么了……”祥荣紧张得停住了脚步,望着老阿木的嘴。
  “你阿爸,昨天回家,吐了一大盆血,昨夜已经殁了……”
  “啊——”祥荣像突然被人猛击了一拳似的,晃了一下身子往后一仰,差点跌倒。
  “祥荣!祥荣!你要冷静一点!你要挺住!家里还要等着你去做事体呢。”
  “阿——爸——”祥荣痛叫一声,边走边痛哭起来,他跌跌冲冲泪如雨下,阿木叔以后又给他讲了什么事情他都听不进了,他三步当作两步走两步当作一步行地只顾急匆匆地往前赶。他被父亲的突然逝世的噩耗所压倒了。
  “阿爸呵阿爸!昨日此时你还是好好地出去的,前天此时你还高高兴兴地为我办喜事忙碌着,想不到今天你就这样快离开了我!这怎么叫人相信呵……要不是听错了吧?是不是我在做梦呢?还是自己过分担心家里,担心大人会出事时,我心里的一种幻觉?但愿回到屋里阿爸还像往常一样健在,一见他回去高高兴兴地迎出来说:‘祥荣你终于回来了!’那就好了。难道此刻回去阿爸已经不会叫不会动了?”他看看低着头走在自己身后的阿木叔,从他那阴沉沉的脸上皱着眉头的样子,那证实父亲是真的殁了!他的心碎了。他现在回想起来,昨天他来顶父亲时见着父亲已经不好了,他脸色惨白,嘴巴带血,他是已经给黑无常坐老虎凳灌辣椒水,被折磨得差不多了呀,又见自己去上门顶替,父亲埋怨自己傻,父亲是一时悔恨交加而难过死的,这都是黑无常的罪过呀!这个万恶的黑无常!是他活活弄死了我父亲!
  他又问了一下父亲逝世时的情形,他是昨晚啥时候死的?临终时阿爸又说了一些什么?当阿木叔告诉他,你父亲临终时还再三嘱咐我要把你保出来时,祥荣痛心疾首地抓着自己的胸脯泣不成声。他冲冲地越走越快,越走越急,以至老阿木都跟不上他,好像此时去还能见到他活着的老父亲似的。
  人是要死的,做儿女的,对于年老的父母亲,到时候陆续逝世,这是有思想准备的。但一般总在父母年事已高疾病缠身卧床不起的时候,至于五十几岁,还健健棒棒的父母突然死去,一下子是叫人接受不了的。像祥荣父亲老成章,昨天还那样奔来走去挺精神的人一下子说殁了就殁了,这怎么样叫人想得过来呢?怎么不叫人怔、惊得发呆,心痛欲绝呢?
  祥荣边走边哭,昏昏沉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村东畈离家里把路的田塍上,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女人凄惨的哭泣声,他的心骤然收缩起来,巨大的悲痛向他袭来。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向前冲,哭声越来越清楚,他已能听得出彩凤的哭声和秀娥阿妹的哭声了。他冲冲地走上小桥,抬头恐惧地向自家屋门前望去,一眼望到那昨天挂着大红灯笼,贴着红纸对联喜气洋洋热热闹闹的小礼棚,现在骤然变成了凄凄惨惨哭声震天的丧棚。再走近一点,触目惊心映入他眼睑的便是他多么熟悉的,那顶他父亲和兄弟戴了几十年的破花夏布蚊帐,如今那顶破蚊帐挂在小礼棚中间的临时搭的躺着父亲遗体的灵床上。
  “呵!阿爸!你就这样地急匆匆地离开了我们!”
  他冲冲地奔到那里,眼睛圆睁跌跌匆匆地向父亲的灵床扑去。
  “祥荣回来了!祥荣回来了!”
  “祥荣阿叔回来了!”
  “祥荣!”“阿叔!”一时屋子里和棚子里看见他的人都惊喜地和他打招呼。彩凤也揩着眼泪惊喜地从公公的灵床边立起身来。但是祥荣似乎谁叫也没听见,谁走过来也没看见,两眼发直地盯着棚子里那张挂着破蚊帐的灵床,脚步沉重地只顾向灵床边走去。周围的人不敢再叫他,也都沉默地悲哀起来纷纷让开,让他走过去。
  他如痴如呆地,神情麻木地走到彩凤旁边老父亲灵床的头边,手哆嗦着慢慢地揭开帐子。只见老父亲头上盖着一块白布,身上穿着昨天做公公时穿的阿木叔借给他的那件半新旧的马卦长袍,脚上穿着一双旧布鞋,双手交义地放在腹上,直挺挺地躺在自家屋里脱下来的那块破门板上。祥荣叫声“阿爸——”扑在父亲遗体上,手指发颤地揭去父亲头上的那块白布,但见父亲脸色紫黑,两眼半闭,眉头紧蹙,嘴巴紧闭,一脸忧愤牵挂的样子。他“阿爸!阿爸!”痛叫着便泣不成声地扑上去抱着父亲僵硬的遗体,热泪朴朴朴地流到父亲惨白的遗容上衣襟上和父亲已经僵硬的没有血色的手背上。他毫不怕脏地亲切地把脸贴着父亲冰冷的脸,像小时那样,用自己的火热的脸孔在父亲冰冷的脸上贴着亲着,拿起父亲冰冷的双手,抚着自己火热的脸颊,父亲从小爱抚自己的多少往事一椿椿一件件在眼前闪现。
  他六岁时死了娘,是父亲又做爹又做妈把他和弟弟们养大的,小时候没了母亲,父亲把小妹给人家做了童养媳,父亲为生计和人家合伙去做小炉,父亲就带着他和祥甫一道在小炉船上。后来他去宝华家去放牛,父亲一上岸便带了各种好吃的东西,一段甘蔗,两只梨或几个大饼到田头来找他。到了他二十几岁时,父亲便急着替他找姑娘,要给他抬媳妇,但是像他们家这样穷,那有啥人家的姑娘肯嫁给他呢?他年长一岁,父亲为他多一层忧愁,这事成了父亲的一块心病。当他得知自己做长工的老板家的小女儿愿意嫁过来时,父亲是多么的高兴啊!他为了自己的婚事,到处拉会筹钱,操尽了心,谁知这新媳妇刚过门还没吃新媳妇烧的一顿饭,他老人家就这样急匆匆的走了……这怎么不叫人心痛呵……
  站在旁边的彩凤、秀娥、阿木婶、贵法娘等都为他极度悲痛所引动,大家也陪着他又大哭起来。祥荣悲痛得身子索索发抖,撼动得老父亲僵硬的遗体也为之抖动,却长久的听不见他哭出声来,那是无声的恸哭啊!
  这时站在一旁的阿木婶见老成章本已闭弄的眼睛又半睁开来,阿婶对他说:“成章叔,你的眼睛总不肯闭弄去,是等着祥荣吧?如今祥荣已经回来了,你已经看到了,他没事了,现在你就安心去吧!”并顺手再给它一抹,老成章的眼睛终于又闭弄了,再没睁开来。祥荣听此言观此情更加痛彻心肺悲痛欲绝,终于“呵——”的一声大哭起来。那种哭声比女人拖长音的哭声更叫人伤心,比孩子的大哭声更叫人慌乱,它是从胸腔里,从肚子里,不,是从心灵里暴发出来的,任何人听见那种哭声都会凄然泪下。
  “祥荣,你莫哭了,宽宽心吧!”不知哭了多长时间,阿木婶、贵法娘和老阿木等都来劝阻。“等下就要落殓,明天一早就要出丧,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总算给你见过面了,记在心里吧!啊!”听着长辈们这样的劝说他,他这才忍住悲痛,慢慢立起身来。彩凤见他起来,忙打了一盆洗脸水来,绞了把毛巾深情地递给他。
  等他擦过脸,走进房间换上孝服以后,祥荣问老阿木等:“我是怎么出来的?”
  众人大眼瞪小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告诉他,怕他难过。
  “我晓得黑无常不会白白放我出来的。”祥荣皱着眉头望着众人说。老阿木只得望着他硬着头皮告诉他:“祥荣,当时你在里面,没法和你商量。大家都说救人要紧,迟了恐怕你被解走,没法子想,我们把你家那三亩二分田抵给黑无常了……”接着老阿木把黑无常如何立逼着要两百元大洋去买壮丁,三亩两分田抵给他还不够,还要祥荣给他再做一年长年的话都告诉了他。同时再次安慰他,“祥荣,这是真正迫不得已的,要不这么办你怎么能出来?古人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你人能回来,田慢慢可以再赎回来的,你不要太难过了。”
  祥荣望着阿木叔,愕了半天说:“田拿去也就拿去算了,只是还要再给他白做一年长年,这以后家里日子怎么过?最叫我痛心的是父亲殁了,他死得太惨了……”众人无言以对。这时阿木婶叫他赶快去吃口饭,说估计你已经一天一夜没吃饭了,但祥荣摇摇头说,“我不饿,吃不下。”
  下午五点光景,老阿木叫人翻过日历,正是海洋涨潮的时候,也正是落殓的最好时候,于是就给老成章落殓。全家人和亲朋好友们都来给老成章送终,于是先把老成章的遗体放到那口临时用薄板钉起来的白皮棺材的棺盖上,这时老阿来在棺材里放24包头(石灰),和放置枕头脚架等垫铺物,放好了这些东西后,老阿来拿着一只量米的升子,叫着白米一升。白米两升地,数落着,亲人们一声一声应着,接着再大哭着,就由亲子祥荣捧头,由女儿捧脚,把老成章的遗体扛到棺材里去,接着是老阿来给拿过亲友们送的小小的重被,重被盖好,就要盖上棺材盖了。祥荣和秀娥等亲人们见从此再也见不到父亲的面容了,一时里亲人们顿足大哭,特别是祥荣,抱着父亲的头再也不肯起来,众人好不容易使劲才把他们一个个拉开。入夜,祥荣和老阿木咬脐、贵法等亲族们,在老成章的棺材横头,铺开一张篾簟,篾簟上面再铺上几把稻草,拿来棉被,为老父亲和老兄弟最后坐草伴夜。
  夜深了,彩凤、秀娥、阿木婶、贵法娘等人经几天来的劳累和伤神,都回房里去睡觉了。丧棚里老成章的棺材横头点着一盏幽幽的菜油灯盏,老阿木和贵法、阿二等坐在被窝里背靠着壁棚一锅接着一锅地抽烟。他们讲着老成章一生的坎坷经历和一生热情助人的品德,不时摇头叹息。而祥荣望着那低矮狭长的棺材,还陷在极度的悲痛之中,悔恼之中。
  当昨天他为父亲替自己受刑,他得知情形后,自告奋勇去乡公所代替父亲关押后,小阎王告诉他你来得就去不得了要送他去当壮丁时,他不由得后悔了。他当时虽舍不得父亲,自己进来代替父亲可又埋怨起父亲来,都怪父亲当年老是和黑无常作对,又舍不得解壮丁费,至有今日之祸。他甚至怪父亲断送了自己的幸福,想想自己刚结婚,还没有好好和新婚妻子团聚过一夜,就要被送去当壮丁,正像正月里唱马灯调的人唱《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里孟姜女和万喜良的那么凄惨。自己一走,这以后叫彩凤一个人怎么样过呵!早知会有今日下场,他当初真是不该结婚的,既害了自己又害了人家。他感到自己好像是做了一场梦。明天不知要被送到那里去,到什么天南地北的异乡去,从此自己要远离家乡远离亲人,离开他多么喜欢的娇妻,去那遥无的外乡打仗当炮灰。一年两年十年八年都不得回来,也不知什么时候被敌人一枪打死,尸骨都扔在了异乡异地。而他的妻子等一两年不来就只好再嫁给别人去了,给别人去当老婆。即使闯荡两年有幸得能逃回来,那她可能也不属于他了。那时候他回到家里也仍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凄凄凉凉地过他的余生。
  他感到父亲一生太要强,自古道:穷不与富斗,官不与民斗,可父亲为族里的事情老是和黑无常斗,比如大樟树的事情,行九龙会的事情,父亲都要与黑无常较量较量。结果弄得一败涂地,还陪了祥青的性命。他又感到父亲既为自己谋福,又毁了自己的幸福。这次父亲为自己的婚事,可以说是操碎了心,奔断了脚筋,自家没有钱东借西调,是多么的不易!虽知道张芝青和黑无常是故意和咱们过不去,但若当时忍一忍痛,给他们一些,应付过去,或者昨天自己结婚请吃酒时也把张芝青请得来,结婚那天也不至于他们会来寻衅闹事的。当时他埋怨父亲:“阿爸呵阿爸!你和黑无常斗了一辈子,你斗得过黑无常吗?结果害你自己吃苦也害了我们子女!可谁想到昨晚他埋怨父亲的时候,父亲却已经为他而牺牲了。听阿木叔讲,临终时他还口口声声惦念着自己,为没见到他死了眼睛都不闭。
  “阿爸呵!我是多么的不该!多么的对不起你呵!阿爸呵!你为了我的幸福,耗尽了心血,最后连命都赔在我身上了。可昨天此时我却还在埋怨你,我这个儿子是多么的没有良心!多么的不近情理!多么的不孝呵!
  结婚时本想你为我们劳苦了一辈子,又为我的婚事费了这么大的劲,想我有了家了,在家要叫媳妇好好侍候侍候你。好好孝敬孝敬你。让你吃口现成饭,吃口热茶热饭,享几天清福。将后有了小孩,让你抱抱孙子。可没有想到媳妇刚过门你仅受一拜之礼就和我们永别了,而且是死的这么惨,走的这么匆促,从此再没有孝敬你老人家的机会了!再没有机会侍候你了,这叫我们做儿女的是多么的悲痛啊!多么的悔恼啊!
  阿木叔和贵法等还在天南地北地谈着,他更无法入睡,眼一斜看到父亲的棺材,他就感到心被挖去似的极度的难受。他看见它就要哭,看见它就想哭。二十多年的恩情啊!二十多年抚养他教导他成人,和他生活在一起,前天晚上还好好地和自己有说有笑的,这一忽功夫就变成这样了。躺在这白皮棺材里,再也见不到了。明天早上就要把父亲抬到祠堂后面的大坟滩里去,抬到母亲的棺材旁边去。从此他再不会回来和自己讲话,再不会回家来睡觉。永生永世离开了他们!
  父亲就这样去了,家里的唯一的一个大人,也是最后一个大人,也离开他们了。往后再无依无靠,要全靠自己撑门庭了。而门庭已经彻底破产,不仅那三亩二分田随着父亲的性命被一起给夺了去。而且为他结婚父亲生前借的那么多债,都要靠自己一个人来偿还。而自己明年一年的劳力都已卖给了黑无常,他一时里连妻子都无法养活,还那来的钱还债呵!祥甫又杳无音信,他连父亲逝世都不知道。就是在家里,祥甫也是帮不了他多少忙的。
  “唉!阿爸呵!如今你留下我一个人这日子怎么过呵!”想到这里他望着上横头黑越越的灵柩悄悄地伤心地痛哭,“唉!黑无常呵!你弄得我太惨了啊……”
  这一夜他几乎没有瞌眼,他哭哭想想,想想哭哭,迷迷糊糊不知什么样时候天已经亮了。
  
  阴惨惨的天空布满愁云,尖利的西北凤,吹过灰色的田野和村庄,吹得人混身打抖,老成章的灵柩上面复盖着一块破旧的红毡毯,用祠堂里拿来公用的两根长木绑住灵柩,再用两根短棍用绳子系牢长木,由贵法、咬脐、阿二和根宝四个人前后成一字形抬着出丧了。两个十几岁的小孩子,各执一根用带竹梢的长竹棒系着用白纸剪出来的那引魂幡在寒风中随风飘荡飕飕地悲鸣。老阿木手提一把锡酒壶,跟在棺材旁边。每当抬一段路停下来歇肩,棺材搁在由专人搬移的长凳上时,便向灵柩上浇老酒撒米,每当灵柩重又抬起来时,他再向灵柩撒米,咀里又念叨着什么祝颂的词语。彩玲的儿子祥海咣咣地敲着沉闷忧伤的破铜锣,老成章的堂侄孙小根,捧着放在一个红漆盘里的老成章神位牌,也走在棺材的前面。后面跟了一群穿白衣戴白帽的亲戚朋友们,他们一面走一南低头伤心地哭泣着。每当棺材停下来时,紧跟着棺材后面的亲人们都跪下来,用哭丧棒拄着放声大哭。祥荣、彩凤、秀娥等老成章的亲儿亲女们都戴着用竹丝和麻布做成的三梁冠,头颈上挂着白麻绳,身穿麻衣,脚穿着鞋后跟缝着一块红布,脚尖头缝着一块白麻布布鞋的重孝,手拄着缠着白纸条的哭丧棒,跟在老父亲的棺材后面躬身跪在地上痛哭。特别是秀娥和彩凤等几个女儿媳妇们,“阿爸呵!阿爸呵!”哭得涕泪直流更加伤心。跟在后面的侄子、侄孙、亲朋好友们,也伤心地哭泣流泪。全村的人都走出家门走到村口来为老成章送行。人们望着那凄惨悲伤、哭声震天的出丧行列,望着老成章那寒伧的薄皮棺材,都为之摇头、叹息和流泪。
  灵柩抬一段路放一放,抬一段路放一放,绕村一周来到了祠堂后面的大坟滩上。把老成章的棺材并排摆在了十八年前受惊死的老成章老伴和半年前在三月九龙会上被黑无常阴谋打死的祥青的草披棺材中间。盖好稻草,用草绳绑一绑,把引魂幡插在棺材两旁,把哭丧棒靠在棺材横头,亲人们又在棺材横头大哭了一顿。接着所有送丧的人手拉手,围着棺材顺转三周倒转三周。秀娥边哭边唤叫着:“阿爸呵!你进新屋罗!阿爸呵!你进新屋罗!阿爸呵!你和阿妈团圆罗……”这唤叫声叫人听了心碎!嘿!这新屋是什么样的新屋呀?活着时住着的是众家房里的一间朝北的小屋,死后更降一级,住到了草屋——草披棺材里。连一穴简单的砖砌小坟都砌不起,真是在世做人苦,死后做鬼还是苦啊!
  “和阿妈团圆罗”,假如真有阴间,这夫妻又是怎么团圆的呢?一个是十八年前生祥甫时因被黑无常父亲逼租弄得倾家荡产受惊吓和忧愤,带着满身的血污而死去的。按阴阳家十二殿王善恶生死轮回说来说,她死后将长久浸在血池里不得超生;而一个是被黑无常小阎王活活折磨死,死了还是个五伤怨鬼,没报得仇也不能一下子转生。如果地下真有灵,他们的鬼魂在阴间团圆相会,也只能使他们为自己的悲惨命运而哀叹,为还在人间受苦受难的儿女们而忧愁。
  众人陆续走了之后,祥荣和秀娥还在父母的棺材横头默默地呆了很久。兄妹俩以各人的哀思痛悼着父亲母亲和兄弟。又以各人的想头想着自己的心事。等老阿木和阿秀等再转来叫他们时,兄妹俩才抹了抹眼泪鼻涕,留恋难舍地不时回头望着父亲的新草披棺材和插在草披棺材上的随风飘荡的引魂幡,慢慢地走回家来。
  银灰色的阴云越积越厚,把大地遮得阴沉沉的,越来越猛的西北风吹得老成章棺材两旁的引魂幡上竹梢丝呜呜地悲泣,吹得太公坟上的老樟树悉悉苏苏地哀诉,吹得小河里的水波格波格地呜咽,仿佛它们也在为老成章的不幸逝世而伤心哭泣。向茫茫的苍天和沉闷的大地控诉人间的不平,控诉这残酷的人吃人的旧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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